书城小说多余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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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彩色的边镇(2)

小宇感到惶然,父亲竟如此关心筱莹的事。按习惯,父亲关心的事,也就是对他自己至关紧要的事。他在忖度,父亲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呢?他隐约地知道他们两家有个难解的疙瘩,可父亲为什么不去解铃呢?一直来,父亲从未在他的面前提及过筱莹家的事,他也从未问过父亲一句。他是阿嬷带养大的。待到他懂事的时候,祖母已经去世了。他从小就失去了母亲,只是从筱莹妈身上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的好妈妈。那年爷爷被划了右派,听说爸爸当即同他老人家划清界线,一刀两断。可是,爸爸的鲜明果断的立场没有得到他妻子的谅解。她扔下刚下地的孩子,离开了家。幸得有个慈祥的祖母,他活下来了,长大了。同祖母相依为命。祸不单行,就在那年筱莹妈逃离小镇的时候,祖母竟一病不起。她老人家知道筱莹妈是“特务集团”骨干的大案件,竟是自己儿子“揭发”的,便气得心脏病复发。临断气时,她微睁着泪眼,无穷忧郁地望着儿子,叹了一口气就闭上了眼睛。他不知道父亲当时的心情怎样难过,只看见他的眼睛落下了泪水。后来长大了,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人们在背后议论爸爸,慢慢地他自己也觉察出父亲趋炎附势的媚态。不知怎的,他总是喜欢拿筱莹妈的善良正直同父亲作个比较。这个比较渐渐地使他的心灵同父亲疏远了。他宁愿下乡当知青,却一点儿也不愿沾爸爸的光。当然,他也决不会跑到对面街去,给爸爸脸上抹黑。他愿意用自己的汗水走自己的路,仿若只有这克已的汗水才能洗刷掉心上的不快。

如今爸爸竟这样关心筱莹家的事,这是什么原因昵?他弄不明白,也没心思再去细想。唉,自家儿的事也够心烦了。

傍晚,夕阳斜照。小街上的店铺纷纷关上门,情景一下子显得冷落了。这些小店铺原先大多是住家屋,近两年政策开放才设起排档铺面的,九成都是夫妻店。即使上了门也还可以随到随买哩!他们做的是外来人的生意,大凡到镇上来的人多少总得买点便宜的东西回去。小街内里却是店铺林立,自是一番热闹景象。

小宇下班就过街去。他沿着海边街走,穿过十字街口的菜市场。虽说是收市时光,摊挡上的东西还是颇丰富的。对虾、螃蟹、白鲳、马鲮等海鲜早已收市,可鱼丸、肉丁、冻鸡、豆腐泡有的是。活鲜、青菜价钱较街这边昂贵,其他东西价格还算相宜。冻鸡一斤才卖四、五块钱。难怪人们说穷人吃冻鸡哩!

他没心情浏览,拐了个弯就上筱莹家去。只见大门紧闭,楼上的窗门也关得严实。他犹豫了好一回,心想兴许她没有回来,盯着两扇格木大门在出神。突然,背后响起了一个姑娘的声音:“小宇!”

他急忙回头一望,喊声:“珍妮。”她是小学时的同学,高中毕业后一起下乡当知青。那年刚好造反派不吃香,他爸爸也跟着不受宠,因此没人推荐他上大学。珍妮却上了省城的工学院。去年又考取了研究生。她算是街这边学历最高的一个了。

“她没有回来。”珍妮微笑道:“她婆婆说,得过了十五才回镇上。”今天是初八。

“谢谢你。”他知道她是为自己才去见婆婆的。一直来,她象姊姊似地关心他。在乡下时,他的衣服破了是她给缝补的,有时衫裤脏了也是她给洗净的。逢年过节,有好吃的东西,她都留下给他,有时宁愿自己不吃。她和他同年,看样子她比他还年轻些,脸上常常印着两个浅浅的笑靥,温纯美丽。她心地慈和,除了对他无微不至地关照之外,她从没有向他吐露过自己的感情。她很清楚他一直在怀念着筱莹,深深地怀念着。那晚弹电视机也有她的份,她躲在墙角为他的“神枪法”叫好哩!她很珍贵他对筱莹的那份纯真的感情,可又觉着这未免渺茫了。十年,分别了十年却一点儿信息也没有啊!没想到他果然要回到镇上。她替他高兴,又替他担心,因为童稚的相好和青春的爱感终究是不相同的。她默默地在爱慕着他,正如平日默默地在关心他一样。

“我要回学校去了,筱莹回来,你给我捎个信。”她在关心着他们的事。当然,小时候她同筱莹是很相好的。

“不多留几天?”

她摇摇头,盯他一眼道:“你报考设计室的事,我打听过,他们还在讨论。”小宇这些年自学完了土木工程的课程,且有实践经验。特区成立后,正急需这方面的人才,他便毛遂自荐。经过考试,成绩很好,可一直未接到通知。

“你别为我跑腿了,我又不是等它吃饭来的。”他淡然道。他曾经过有关部门的鉴别考核,发有执照,却始终得不到承认。这年头,谁说中国落后,这不讲究起是否科班出身来了!

“罗老师说,设计室主任是他学生。他一定推荐你。”她劝慰说。老罗是他俩在乡下自学的老师和朋友。他们是很尊敬这位罗老师的。

“何必呢!难为罗老师这一片好心。”

她了解他的倔脾气,便又劝慰说:“你再等一等,事情会解决好的。”说实在的,论收入,讲自在,谈方便,到设计室工作倒比不上他现在当个汽车司机好。少说也有三百多元月收入,比镇长的薪金还多出一大截哩!

“好,明早我送你!”他握了握她的手。

她望着他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笑靥。

筱莹婆婆满心欢喜,她又拨电话给香港坚道,问女儿小孙女回来了没有。

她女孙女儿在美国念大学,最近要通过博士论文。老人家自是心花怒放。在小镇,象她这书香之家,一门出了两个博士,确实是非同小可了。她女儿左予敏是电子学博士,孙女儿筱莹要当建筑工程博士。海边街上住的林德伯,他儿子从英国伦敦的一间大学毕业,最近回香港考上了总督助理,月薪一万多元。这算是够架势的了。可是比起她左家来只能算是第二流。难怪老婆子总是要从心里笑出来。

上天保佑!她虔诚地在观音菩萨尊前品上三炷香,亮起一对电蜡烛,敬上三杯香茶。然后跪下来,双掌合十,嘴里喃喃,祈求观音保佑孙女儿平安无恙。红烛光里,缭绕着一缕缕青烟,满室幽香,仿如弥漫着一层薄雾,眼前是一片朦胧。

电话里传来一串银铃搬的笑声。

“哪一位呀?”婆婆拿着白色的话筒问。

“嘻嘻!”

“无大无小的。”

“嘻嘻!”对方依旧在嬉笑。

“疯妹仔!”

“婆婆,婆婆呀!您好!”

“啊呀,是嘻嘻妹仔。你什么时候到的,也不给婆婆来个电话。”老太婆高兴极了。

“才下飞机,脸也未抹就给您问好来了。”她又嘻嘻地笑了。

“乖孙女,出洋过海还惦挂着婆婆。”

“婆婆,您身体好吗?”

“上天保佑,好呀!”婆婆笑道:“你哪天回来镇上?”

“月亮圆的时候。”

“你蚂呢?”

“不知道,她没说。”

“别问她好了,由得她去。”婆婆知道女儿的心事,她不愿回小镇,这里令人伤心的事太多了。要不是自己舍不得离开这祖屋,且又晕车浪,她真想到女儿那里小住,免得她一个人寂寞。

“婆婆,珍妮在家吗?”

她也来找过你。昨天回省城学校去了。听说她考上了一个什么的……对了,是研究生。”

“哦,可惜见不着面。小宇呢!他在家吗?”

“在。”

“他知道我回来吗?”听得出来她很高兴。

“知道。”

“他来找过我吗?”

“来过。”

婆婆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低哑了……

放下话筒,婆婆的心仿如给人揪去了似的,空虚虚的,浑身酸软无力。她靠在尼龙躺椅上紧紧地闭上限睛。冤孽呀,她心惊肉跳担怕着的事难道真的要降临到头上来吗?两冤家结缠在一块儿,这伤心的事得何时何日才能了结呢?她简直不敢想下去了。

神台上依旧缭绕着一缕缕青烟。大红珠帘下的观音菩萨安详地坐着,静静地望着她那冰冷得发青了的脸儿。

这是纠缠了两代人的冤枉事。冤家宜解不宜结。那过去了的,就让它似块石头沉落海底下好了。她眼下却担怕筱莹把线儿牵扯了起来,弄得合家不得安宁。自己是行将就木的人,无我无我所,空也。只是怜悯女儿予敏,人到中年,好让她日子过得安宁罢了。

他们两家原是世好。筱莹公公左生,小宇爷爷陈文成是世兄弟,两人很是要好。左生养了个女儿左予敏,陈文成生下个儿子陈业伟,两小在一条街上长大。那时虽然各自住在南北街面,却是不分界限的。因为两方未有封锁边界,来往自由。当时,街那边的生活不见得比这边好。人们只是依傍着祖屋祖业居住下来是了。

解放第二年土地改革。陈文成家有好几亩田,他怕成份高,找左生商量,想把几亩田写在他左生名下,分担开来。左生为人直爽,在街那边居住,祖传医业,承受这三两亩土地也无伤大雅。世兄有难,怎能袖手旁观,一口答应了。到划阶级的紧张时刻,陈文成越看越怕,六神无主,竟把自家的十几亩田地全都报左家的。左生也没多考虑,一概承认。岂料事情竟给弄严重了。陈文成划了个贫农,可对面街的左生也没被放过,划了个小土地出租。土改法上规定小土地出租是中农待遇。但当时政策过左了些,看成富农待遇。幸好左生避开了,躲到香港铜锣湾去了。不然的话,也许要挨斗争。这时,左生很是感慨,认为陈世兄做得过了头。不过,事情既然过去了,自家也没什么损失,就不再记放在心上。

当时,一个人的成份是天大的事,决定你一生的命运。也决定整个家庭的命运。陈文成伯再受牵连,不念恩德,竟要儿子同予敏退婚。陈业伟时年十八,正要报考大学,鹏程万里。听父亲申述了利害,虽然自己心爱予敏,但又怕害了自己的前程。思前想后,权衡得失,最终还是抛弃了她。左生十分生气,怨恨自己有眼无珠,以致害了自家,累了女儿。可是左予敏却显得出奇的冷静,连一滴眼泪也未掉落过。这年她才刚满十七岁。这女子平日沉静寡言,却很有志气,她竟然挺起胸脯瞧着对方说:

“我们间的感情只不过是泼出去的一盆污水。各奔前程,后会有期!”几句话,说得他脸红耳赤,无地自容。果然,他们真的各奔前程去了。

他考进了北京一间著名大学政治系,她去了美国麻省工学院念电子专业。不消说,两人都是发奋用功的。几年之后,他大学毕业了,到省委办公厅工作了一个时候,便调回沙鱼镇当上了副镇长。大小算得上个官员了。摆在他面前的是无限广阔的前程,真个是大鹏展翅。她毕业了,又遭受了个人生活上的不幸,仿若世间上女人最不幸的悲哀全都倾泻在她身上。在筱莹六岁的时候,她同丈夫分居了。后来回到小镇上住了几年,这是后话。她的心已经破碎了……

天网恢恢。谨小慎微,精明势利的陈文成竟给戴上顶右派分子帽子。这对官运正红的陈副镇长来说,无疑是当头棒喝。他当即同父亲划清界线,分了家。真是天理报应,这情景恰似他当年劝儿子同左家划清界限时一模一样。兴许是精神的打击,抑或加上心灵的谴责,他陈文成选择了自绝的路。其时,左生还在香港,是个名噪一时的国医。他听到陈世兄如此下场的噩耗,不胜感慨,哀叹人心险恶叵测,酌酒独醉,竟然中风逝世。那时筱莹还未满周岁。

当年,左予敏母女回到镇上,心情是悲哀的。她只望在家里过几天清静日子,母女相依为命,回避这个可怕的人生,躲过这骇人的命运。一个电子专业的留学生怯怯地躲缩在这边远的小镇里,宛如一颗明亮的珍珠给砸碎了。

无独有偶,陈业伟正逢官运阻滞。虽说他当机立断,同死去的父亲—刀两断。但事情远远未有完结。他的爱妻是个高干女儿,当然不甘愿做个右派媳妇,执意离婚。便抛下小宇另抱新欢去了。此时此地,他们竟又旧地“重逢”,可谁也没去探望谁。各奔前程了好些年,境遇相似,都是手携着孤单单的一个儿女。顾影自怜,犹如做了一场恶梦。

可是此刻两人的心情又迥然不同。她的心已冰冷,深感世态炎凉,只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他呢?心里依旧愤愤不平。既埋怨父亲的不谨慎,又惋惜妻子的离去,因为官居高位的丈人可算得上是个硬的后台。事至如今,也只好指望自己的再度努力,等待东山复起。对予敏,他倒觉着可怜,命运对她竟如此坎坷,足见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肮脏。他曾经想去见她,可又迟疑不决。胆怯、内疚、还是担怕株连?很难用几句话说得清楚。这一切,她全都看在眼里,心知肚明。也许是女人心慈,她看见自家女儿,自然又想起小宇的可怜身世,很是怜悯。因此,每逢小宇来家里玩,她少不了问寒问暖,弄点好东西给孩子吃。

这样,他们两家总算相安无事地过了三年。后来,“文化大革命”一声炮响,陈业伟摇身一变,居然成了造反派头头。他头一个把她母女俩挂在“黑七类”的黑榜上,揭发了她许多“里通外国”的“事实”。凭这一着,天晓得哪来的证据,他竟破获了个“特务集团”,立了大功,坐上“三结合”的交椅。左予敏有了经验,见来势不对,便趁早回到家公的别墅里去。之后又返回美国攻读博士学位去了。她的心伤透了,就象只晶莹透明的玻璃瓶子给砸碎了。物极必反。到后来她竟又铁硬了起来,把心事全都用在自己的事业上,取得了博士学位。

她终于从创伤的苦病中走过来了,稳稳地站住了,博得了荣誉……

这些事象一堆墨黑的铸铁,沉沉地浇落在婆婆的心板上。因此,小宇每次到来都是吃闭门羹的。有时,她想老辈的纠葛不该让后生一代承担,心又软了下来,况且小宇是个好孩子。小镇方圆一里,谁个好,谁个不好,一目了然。唉,孽啊!

在担惊地出了一身冷汗之后,她老人家的心情又平静了些。她觉着自己有点可笑,太多心了。筱莹在美国多年能不交上个男朋友么,何况她表兄一直喜欢她,从香港跟去美国,且在同一个大学里读书。她表兄有学问,家底厚,门当户对。筱莹念旧才顺便打探小宇的消息,自己竟多心了起来!小宇只是个集体职工,那边的话是临时工。同她表哥两相比较,老婆婆更感到自己的可笑。

老婆婆恭敬地向观音菩萨叩了头,又品上三炷香,虔诚地跪着,双掌合十。她心里感到宽慰。

接着,她提着手提袋到对面街去,给孙女买了好些鲜花生、苞粟、红豆、龙眼,筱莹很喜欢吃红豆糖水。还挑了只本地“龙岗鸡”,香港地的鸡是打肥鸡针的,肉味淡,感觉不出一点鲜味儿。她上百货公司,选了几个“石湾”公仔,玲珑浮突、栩栩如生。这才又心满意足地往回走。

回到家里,她老人家兴致勃勃,把楼上的窗门全都打开,让清新的海风吹了进来。原先女儿住的朝东的房间拾缀干净,全换上簇新的床单。收抬妥当,她才下楼来,在大门口燃了串爆竹,辟邪去秽,大吉大利。兴许左氏家门要兴旺起来了。

她瞧着满地的红爆竹花儿笑了。

这几天,小宇忙着到市里运百货。有时时忙得不在家里过夜。他是镇百货商店的汽车司机。

那天,他驾着辆“五十铃”大货车,栽满百货杂物,停在商店仓库门口。汽车才停下,他便脱下外衣,帮着搬运货物去了。他体格魁梧,偌大个箱子一上肩就飞似地跑了。没一会儿已是满头大汗,俊悄的脸庞上也是汗水渍渍。

他靠着车身正要用手帕攘去脸上汗水,忽的一阵香气扑鼻而来,随着是一小叠面巾纸揩在他脸上。

一个淡装素雅的姑娘出现在他面前。

“扛这么重!”她笑问逍。

“惯了。”他没想到是她,说实在的,象他这样落手落脚搬运的司机是不多见的。

“我们曾经见过面。”她说。

“是吗?”他满不在乎地抬起头望。迎着他目光的是一双深情的眼睛,一双熟悉的,刹那问又记不起来的眼睛啊!

“你是……”他惊异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