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很多人只是把明星看成是电影的符号,认为明星只不过是集体智慧的凝聚,明星本人在电影中的位置远远不及导演重要,因此我们更愿意宣传导演而不是电影明星。显而易见,张艺谋的重要性要比巩俐等明星大很多,人们常常认为,是导演塑造了明星,而绝非明星反过来成就了导演。其实从电影是满足梦幻的角度看,是明星而绝非导演对于一部电影更重要,明星不仅是一部电影的具体符号,而且是一个可以脱离某部电影进行不断再生产的娱乐符号,以明星为中心的娱乐制度可以不断再生产出更多的娱乐产品,而导演却并不能保证他的作品都能在观众那里赢得认可。因此,好莱坞对于明星梦或者明星制度发展道路的逐步认知过程也就是好莱坞娱乐艺术不断走向成熟的过程,好莱坞20世纪最初的20年确立的明星制度对于好莱坞的娱乐艺术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好莱坞的大批明星不仅使得好莱坞有了一个稳定的明星消费市场,而且可以通过不同明星所反映的不同的文化潮流把握时代,紧跟时代,创作出满足不同类型明星脸代表的不同娱乐精品。比如玛丽莲·梦露代表的性感文化就为她那个时期的电影奠定了一个基本的格调,这就是梦露式性感娱乐的核心元素,你可以大致偏离一下这个核心但决不能违背这个核心,因为你违背了这个核心就意味着你远离了这个时代大众文化的主流趣味,你想赢得娱乐的成功也是不可能的。《罗马假日》上映后,“赫本头”流行于欧美,许多年轻妇女都学影片中安公主把头发削得短短的,不少理发馆专理“赫本头”,大街上竖立着有巨大的赫本头的广告牌,一些男人也站在牌前摄影留念。不仅发型,赫本的服饰、帽子、太阳镜都风行一时,成为人们效仿的楷模。连赫本那瘦削的体形也使得减肥美容业兴旺发达起来,主要是赫本的出现冲击了当时关于女性美的观念。导演比利·怀特说:“性感女星的魅力,因赫本的出现而降低。”因此,战后欧美影坛流行的性感潮流到赫本止步,一种高雅、纯真、甜蜜、热烈的女性美学成为另一时代的主流。
由于明星不仅反映着明星的个性,反映着电影娱乐的个性,而且也反映着社会的个性,因此围绕着明星所发生的一切事件都是充满文化意味的事件,好莱坞通过把握这些事件得以不断获得有关大众的文化消费信息,然后据此创作出更为符合大众梦想欲望的电影影片。通过这样一种“电影——明星——电影”的良性循环,电影就获得了自足的娱乐发展逻辑,电影不需要看他人的脸孔行事、选择题材、确立主题,它有自己的世界,也有自己的娱乐,它按照自身的逻辑在可把握的文化语境中不断创造符合大众逻辑的电影,然后收获一个个市场的成果。如果说明星是好莱坞可见的经济学,那么明星背后看不见的就是娱乐艺术的生存方式和文化道路选择。
数字时代的“视觉盛宴”
很明显,我们早已生活在一个视觉图像泛滥的时代,也是一个人们越来越习惯用图像思考的时代,文字阅读已经不是一种主要的接受方式了,电子文化的异军突起,颠覆了文字的霸权,使文字沦为影像的附庸。人与现实的关系,也从语言转向了图像。这意味着什么呢?这意味着人们把对于美文的追求转移到了对于美图的渴望,把对文字的琢磨变成了对图像的费心思量。纵观互联网,从桌面背景到搞笑图片,从聊天室的表情符号到流行歌曲的flash再造,海量的图片正成为人们趋之若鹜的消费对象。在这种“美图焦渴”中,人们对于图像的贪婪就跟他们曾经对于文字的贪婪一样,竭力试图用图像表达他们心中所要表达的一切。对此,本来就可以称之为“视觉盛宴”的电影更加成为人们消费视觉画面的重要对象,数字技术的进入正好为电影实现“美图震撼”、吸引“美图消费”的最佳手段。但也正是因为如此,说明一般“真”或“似真”的电影影像已经不是完成攫取大众眼球的新颖手段了(特别在电影票房取决于其首映影院收入的时代,慢热等于死亡!),电影需要各种更为匪夷所思的视觉奇观激起大众的“阅读”快感,并将他们迅速释放成为一路飘红的商业票房。
初次看到兔子罗杰和真人周旋时,大众真的是惊奇,这怎么可能做到?再度看到木乃伊逐渐复活的画面,大众可能是赞叹,多么逼真啊!等黑客帝国深邃复杂的数字世界出场,大众已经对数字技术在电影娱乐中的运用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没有他们的出场,即使“真”也不能说服他们相信这就是最好的娱乐消费。比如《少林寺》的真功夫当时是多么令人振奋啊,但现在在电影院放映,除了怀旧的情绪弥漫,哪有《黑客帝国II》中高速公路上那段没有一点真功夫的假功夫吸引人、魅惑人呢?据统计,20世纪90年代,美国影片票房收入达到1亿美元的影片,基本上都运用了数字技术制作,数字技术不仅改变了好莱坞的电影生产方式、制作流程,而且正在改变整个世界的电影娱乐的存在格局。
数字影像在电影中的存在,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是数字影像以“无缝焊接”手法融入生活化影像世界,构成一种不可能中的娱乐奇迹。比如《阿甘正传》中阿甘和三位总统的握手,《泰坦尼克号》中的500多个数字特技使沉船过程展现得那么历历在目、惊心动魄。此类数字影像的存在是90年代以来好莱坞电影娱乐的普遍事实,从《异形》系列、《木乃伊》系列到《角斗士》等史诗巨作,我们都可以看到数字艺术的幽灵魅影,诚如詹姆斯·卡梅隆所言:“随着实时数字影像操纵、运动获取、远房制作间以及非线性编辑系统的出现,数字化电影制片过程更加贴近常规的电影制片……其区别只是最终结果变成了计算机生成的图像,同时也提供了所有那些不可思议的可能性。”另一类则是完全以数字影像为主导,演员的作用一定程度上被虚拟了,整个影片的成功取决于数字影像的奇观化程度,《完美风暴》《恐龙》《海底总动员》和《史瑞克》等影片的成功就充分说明,数字影像已经不仅独当一面,一定程度上甚至可能比人类表演更能传神到位。
数字化技术似乎愈来愈增强着好莱坞全球娱乐影像生产、销售的霸权地位,并在既有的优势基础上,进一步通过数字技术领先扩大它和其他影像生产者之间的距离和鸿沟。由于面对的是数字技术壁垒,好莱坞的对手们和好莱坞之间的差距似乎变得越来越不可消弭了。在好莱坞运用数字技术占据优势之前,好莱坞对手们的制胜理念和策略就是通过本土历史和现实的艺术化表现和描绘,通过“真”的逻辑唤起消费者的文化认同心理并通过这种心理抵抗好莱坞的娱乐消费主义。在一定程度上,这种理念和策略是有效的,因为“真”的逻辑世界不仅可以有效唤醒大众的民族主义文化认同,而且“真”的现实主义底蕴能够激发大众的生活反思并使他们通过生活的再度参与而放弃一种娱乐满足的“浅薄”心理。但这种抵抗策略在数字技术面前恐怕会面临危机。因为数字技术凸现的不仅是好莱坞和其他生产者之间霸主和弱者之间的力量悬殊,更是一种对于“真”的逻辑本体的全面解构——是真是幻,亦真亦幻的数字影像迫使我们必须回答它的质询——如果我们不认同数字技术创造的影像为真,那么我们只能说他们是幻觉,这种幻觉的娱乐带来如此强烈的震撼并形成巨大的消费市场,我们除了说数字技术的梦幻影像蕴含着我们过去所没有注意的娱乐本质,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如果我们固执地认为数字技术创造出来的形象仍然只是现实的模仿,除了模仿的手段和渠道不同,他们始终还是真实的逻辑再现,我们对此还能说什么呢?电影本身的一切影像都是一种现实的模仿和复制,这其实已经相当没有艺术探讨的价值了,一切艺术都来源于模仿但显而易见绝不是仅仅模仿。数字影像技术出现的动力是什么?当然不是科技的赐予,不是好玩的冲动,而是源自大众心中那个实现梦幻的冲动,卢卡斯是个极好的例证。卢卡斯当年拍摄《星球大战》第一集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全部的星战世界叙事框架,但他苦于没有成熟的技术实现他自己宏大的梦想,只好一等再等,终于等到了技术的实质性进步,从而也就可以开始他肆无忌惮地想像并在自己的梦想天地里纵横驰骋。其实卢卡斯的梦想也是大众的梦想,他们一直渴望电影能够表现他们想表现的,实现他们希望实现的,所以说数字技术的实现依赖于心中梦想的力量,缺了梦想的力量,技术是不可能转化为影像的力量的。
这样说来,在这个视觉时代,由数字影像引发的电影本体美学反思必然使得我们不得不再次重复此前的结论,那就是电影是生活的再造,电影是生活之外的生活,是让生活成为虚幻,成为梦呓,成为奇观的手段。电影在梦幻方面满足得越多,它在大众心目中的消费价值就越高,无论这种梦是金钱、名誉、性还是温情,只要具有梦幻的价值,都是影像流行的基本前提。“近年来,好莱坞电影越来越贪得无厌地追求视听奇观,电影题材越来越变本加厉地脱离人们的现实体验和现实生存,无论是故事还是视听造型都越来越缺乏人文意蕴,越来越强调表象刺激,玩弄技术、玩弄视觉奇观的倾向正在将电影带向一个远离真实、远离性情的道路,我们越来越生存在‘杜鲁门节目’所揭示的那种虚拟现实中……”尹鸿:《技术主义时代的中国电影路线》,《新华文摘》2002年第12期如果从反面看这段批评性的言辞,我们恰好可以发现数字影像所向披靡的战斗力,数字影像之所以成为洪水猛兽般的妖魔,实在因为它蕴涵巨大的满足大众的力量。按照弥尔顿给撒旦翻案的思路,数字影像及其奇观也正是电影长久被现实性、艺术化影像思维压抑的更为人性化的思维方式之一种。总之,一种不可压抑的力量必有它源源不断的根源,数字影像畅行的源泉就是大众,就是那些渴望在电影中看到不同于现实生活的生活、不同平凡的人物、故事和经历的大众,他们在现实中做不到,他们就驱策他们的心灵去想像、领悟和沉入影像达成体验。这没什么不理性的,却可能是视觉时代休闲生活方式中最人性的表达途径和思想方式。
总之,数字技术进入电影影像的根本动力就在于大众对于影像娱乐奇观的极度爱好和追求,而数字影像不过是满足这种需求的必然后果。纠缠在“梦与真”的电影理论,在数字技术时代,也许应该重新思考梦想和现实之间的距离究竟是一个人文思想体系的难解之点还是一个大众日日都在孜孜以求的生活问题,如果我们不能对大众的“梦与真”世界进行有效的勘探,我们常常就会把精英的现实观念强加到大众头上,把大众的梦想完全看成是“逃避自由”的证明,看成是人文精英实施拯救方针的再度机遇,这显然是把已经解放了的大众再度被文化束缚起来,问题在于,电影如此一来就可以自然而然地艺术并“化”为大众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