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的父亲邓小平:“文革”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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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恐怖的五月

5月的一天,我们住的院子里突然开进几辆大卡车,一群拿着棍棒的造反派一下子冲进我们家里,把朴方和邓楠抓了起来,用黑布蒙上眼睛,推着搡着把他们带出屋子,拉上汽车。造反派们气势汹汹地高喊着“打倒邓小平”和“打倒反革命狗崽子”的口号,把汽车发动机轰得山响。当时在家的奶奶、飞飞和我,看着造反派开着汽车绝尘而去,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自“文革”以来,我们经历过的抄家批斗的场面也不算少了,但这样突如其来地看着哥哥姐姐如此恐怖地被抓走,实在让我们感到毛骨悚然。从心底里泛起的那种不可言状的恐惧,把哭声都堵在了喉头。从此,不但家中再次只剩下我们老少三人,而且完全不知道哥哥姐姐的下落,甚至不知他们的生死,真是让人又悲又急,凄凉和焦虑笼罩着生活。

朴方和邓楠被抓到学校后,先是被关在一个作为武斗基地的宿舍楼里,后来转移到物理大楼。一个里外间,一人关一间,有造反派看着,不许说话。造反派经常分别提审他们,审讯的时候都是用黑布蒙上眼睛,由人推着带到一个审讯室,连喊带骂,趁人不备的时候,冷不丁地不时地用棍子抽打。审讯的内容,还是那一条,让他们揭发邓小平的“问题”。

这个时候,正是“邓小平专案组”成立,并加紧搜集“罪证”,编造邓小平“罪行”综合报告之时。林彪、江青等急于要找突破口,他们认为邓小平的子女,特别是几个大的子女一定知道什么,于是指示其爪牙——恶名昭著的北大造反派大头目、“文革”急先锋聂元梓,抓来邓小平的儿女,想从他们口中逼出“证据”。聂元梓秉承其主子的意图,秘密策划,先派人到方壶斋我们的住处“侦察”,确认人在家后,派了几辆大卡车拉了一个“红卫兵团”进行“包抄”,把朴方和邓楠抓到学校,进行刑讯逼供。

从“文革”开始以来,在近两年的时间中,无论运动怎样凶猛,无论处境怎样险恶,我们邓家的孩子,除了应付性地批判一下自己的父亲外,从没有为了表示与父亲划清界限而“揭发”过父母亲。因为我们坚信,我们的父亲是无罪的。我们爱我们的父亲,并愿与他共渡危难。在我们家,父母亲与孩子们之间的亲情,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文革”结束以后,父亲曾对母亲说过:“‘文革’中,我们的孩子表现得都很好,为我们也受了不少苦,我们应该对他们好些。”正是这弥足珍贵的人间亲情,使我们一家人在险恶的困境中,获得最后的精神支持。

在北大,在中央文革大员的指示下,造反派竭尽一切卑劣手段,对朴方和邓楠进行威逼、恐吓、殴打和虐待。邓楠后来对我们说:“当时我怕极了。但怕有什么用,只能和他们斗。我就说父亲在家从不谈工作上的事情,说我什么也不知道,总之就是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而朴方则对造反派说:“家里的事,只有我一人知道,弟弟妹妹们什么都不知道,要问就问我吧!”

关押中,朴方和邓楠想到了我们几个在外面的兄弟姐妹。一天,趁造反派不注意的时候,朴方偷偷递给邓楠一个纸条,和她对口径。邓楠看到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要尽快通知其他的兄弟姐妹。可关得这么严,怎么办呢?她急中生智,对造反派说,被抓来时什么也没拿,想叫家里送点女生用的必备生活用品来。造反派这次答应了。正为哥哥姐姐下落不明而心急如焚的我,得到通知后,马上拿着东西赶到北大。

北大,北京大学,一个多么有名的高等学府,一个对我们家具有特殊意义的学校。我们的母亲,1936年考入北大物理系。我的哥哥、姐姐受母亲的影响,也都相继考进北大,并且也都选择了物理系。从小学开始,我的梦想,也是将来考进北大,上北大历史系。北大,在我的心目中,是让人充满幻想的神圣殿堂。可这次,当我来到北大时,看到的却是一幅和想象天差地别的景象。校园内大字报铺天盖地,一层加一层,厚厚地糊在墙上,有的已被撕掉,任风吹得翻转,任人踩来踏去,一片零乱狼藉。许多建筑物的门和窗子都钉上了木板和铁条,有的楼门口还设置了路障和掩体,一看就是武斗设防所用。一些武斗队员拿着棍棒,排着并不整齐的队伍匆匆走过,有的人头上还戴着权做“钢盔”的藤条工帽。校园内行人稀少,路人神色严峻,气氛已全然不似“文革”初期看大字报时那样的热闹拥挤,偌大的校园一派残败冷落。

我整日在家闭门不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武斗的阵势,不禁心中紧张。到了物理大楼前,看到的更是一幅森严壁垒的景象。大楼灰黑,楼前无人,底层窗子全用木头钉死,大门用铁条铁板封住,只留一个窄小的进口,门前用沙袋堆的工事垒得高高的。大楼墙上污迹斑斑、伤痕累累,一看就让人想起毛泽东的词句“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后来听说物理大楼是聂元梓那派的大本营之一,是他们的武斗基地,所以戒备格外森严。在楼前等了一会儿,邓楠由人带了出来。好在造反派还允许我们单独说话。邓楠先问了一下家中的情况,然后赶紧小声告诉我一些供审问时用的口径,并让我尽快到中央美院去告诉关在那里的大姐,让她一定要沉住气,问什么都说不知道,只要顶住就行。因为大姐平时身体就不好,我们特别担心她想不开,商量着要特别劝慰一下。邓楠还一再嘱咐我们家中的老小,要注意安全保护自己。

看着姐姐被凶神恶煞的造反派押着,走进了那个令人恐怖的黑黑的门洞,来时的紧张和恐惧已荡然无存,心中剩下的,只有无限的悲凉。想起身负使命,我赶紧扭过头就走,而且恨不得走得越快越好。我家也没回,先赶到美院,找到大姐。我把她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避开造反派的监视,赶紧把二姐的话告诉了她。大姐听完后,为能知道弟妹的情况而深感宽慰。她感情激动地说:“你们放心,我什么也不怕,我挺得住!”

朴方和邓楠在物理大楼被关两周之后,又被转移。邓楠被关到系里的武斗队。这次分开后,她便不再知道哥哥的下落。在系里,一开始,造反派还是整日提审她,后来看到实在问不出个所以然,便日渐松懈,再后来还允许她自己去食堂打饭了。

春天过去,夏来临了。那是一个酷热的夏。

天气越来越热,热得让人汗流浃背,心情烦躁。北大聂元梓一派抓有邓小平的子女在手,本想利用这个“有利条件”为打倒邓小平立功,以报效其主子中央文革。但几个月过去了,竟然一无所获。邓朴方,是邓小平的长子,一定知道不少情况,一定还有油水可捞。据说聂元梓曾经下令,从邓朴方嘴里,一定要得到些东西。

造反派进一步加紧了对朴方的审讯和残酷的迫害。他们每天提审他,走路、审讯时都用黑布蒙着眼睛。在“文革”刚开始的时候,有一次江青在北大大操场上尖着嗓门进行煽动性的讲话,看着她那个狂妄的样子,朴方当时说了一句:“看你能够猖狂到什么时候!”造反派抓住这一“事件”,让朴方交待是不是“谩骂”了江青“同志”,以图给他定上“反革命”的罪名,还反反复复不停地逼他揭发“黑帮”父亲邓小平的“问题”和“罪行”。造反派对朴方在政治上加压和审讯,进行打骂和侮辱,还利用一切可能对其身心进行迫害。

他们把朴方不断地易地关押,有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把他关在学校体育馆浴室的洗澡间,里面又阴又湿又不见阳光。在此期间,有一次邓楠去食堂打饭经过体育馆,远远地看见了哥哥。那么热的夏天,朴方却穿着厚厚的破旧的灯心绒外衣。竟然还是抓他来学校时穿的那件衣裳啊!远远望去,在阴影中,只觉得他的脸色异常苍白,身体显得极其虚弱。对于朴方来说,那真是一段艰难时日呀。在关押的地方,三伏的盛夏,朴方也不觉得热,只觉得从心里往外发冷。当时他唯一的寄托,就是可以抽烟。他让看守帮他买两毛多钱一盒的烟,早、午、晚一天只用三根火柴,不停地抽。一天,从刺耳的高音喇叭中,他听见造反派将他和一些根本不认识的人一起定为“反党小集团”。他知道,造反派是绝不会放过他的,他们关押他、审讯他、虐待他,还要把他打成“反党分子”、“反革命”,要从他身上彻底地摧毁这最后的政治上的尊严。

人们可能读过季羡林先生写的《牛棚杂忆》。在书中,季先生详尽地描述了“文革”中,北大大造反派聂元梓等人整人害人的罪恶行径。凡读过此书的人,对北大造反派的狠毒,一定有所了解。北京大学,这所中国最著名的学府,竟然变成了法西斯的集中营,变成了血腥暴徒们施虐的场所。在这里,不知有多少人被冤、被屈、被整、被迫害,不知有多少人在武斗、批斗、刑讯中致残、致死。一位教师不堪受侮辱被虐待,自觉生不如死,竟然一次不成二次,二次不成三次,三次不成四次,跳楼、服药、割腕、卧轨、触电什么方法都用过了,反复自杀。一位反对聂元梓的学生,被用钉子钉穿膝盖骨、用竹签刺进十指指甲缝、用钳子钳断手的指骨,还把人装进麻袋中从楼梯上往下踢,被毒刑拷打得奄奄一息。原北大校党委书记、校长陆平被用钢丝缠捆着两只手的大拇指,吊在天花板上逼供刑讯,让其承认是“假党员”、“叛徒”。著名哲学家冯定也被逼得三次自杀。以上这些,仅是例举。“文革”期间,在北大,武斗中打死三人,教职员工和学生被迫害致死六十余人,其中包括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著名物理学家饶毓泰等诸多享有盛誉的一级教授。聂元梓等人在北大犯下的滔天罪行,真是罄竹难书!现在来看,无论从道义角度来讲,还是从法律角度来讲,毫无疑问,聂元梓及其一伙都是恶行累累,罪不容赦。但是,那个年代,却恰恰是由他们所主宰的年代,恰恰是由这些造反派虎狼当道的非常年代。

燕南园萧条了,萧条得生灵涂炭。未名湖污浊了,污浊得沉渣泛起。

1968年的这个夏天,真是异常的热,异常的长,异常得令人难忍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