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脂山位于真煌的正南方,在一片平原中拔地矗起,山顶白雪皑皑,常年不化,如卧龙横倒,寂寞绝孤。山腰枫林遍布,如今一眼望去,嫣红如火,风光明秀。今日是秋祭,真煌城里的富户皆相携出游,游人林茨,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一路登上香脂山,置身于层林红枫之中,盛景触目,美不胜收。菁菁和平安带着墨儿在前面引路,大呼小叫你追我赶,贺萧多吉和一众月卫护在左右,月七也带了小非,趁着节庆,也让这个贤妻良母放了个假。
诸葛玥牵了楚乔的手,一路往上去,不时的和众人引经据典谈笑风生。这位大少爷少有如此开心随和,众人也乐得凑趣,将他们众星捧月的护在当中,偶尔有游人经过,无不侧目,也不知是哪家贵人出行。
诸葛玥一直很忙,他是大夏的兵部司马,又是青海的领属藩王,如今更隐隐成了诸葛一族的话事人,身兼数职,军政要务集一身,更要时刻防范着赵飏和燕北的内外夹攻。这些日子,他虽然每日都按时回府,陪着楚乔吃饭聊天,和她一起休息,可是每次楚乔深夜醒来都不见他的身旁,推开窗子,就可见书房彻夜燃着的灯火。
这种时候她总是故作不知,上床安然的睡,直到第二天一早,再笑着问他睡的好不好,看着他顶着发青的眼眶笑着回复她说睡的好极了。
他的身体并不如他表现出的那么好,当年受了那么重的伤,又在水中潜游多时,已然是九死一生,能活下来只能算是老天开眼。如今天气渐寒,他的病痛就越发明显的凸显出来。
秋雨一场凉似一场,每逢阴天下雨,他的面色就会很差。偶尔午夜醒来,便能听到他低沉压抑的呼吸,看到后颈处细密的冷汗,背脊上的寝衣尽湿,软软的贴在他的脊梁上。
这种时候,她总是什么也不能说,只是在黑暗中睁大双眼,看着闪烁着微光的明珠吊顶,双拳握起,嘴唇青白,一点一点的数着更漏里的细沙,静静的等候天明。然后在第二天拼命的往屋子里端火盆,她甚至指挥着工匠们用了十多天的时间造了暖气,把一间卧房搞得像是火房一样。
昨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菁菁和平安谈起秋祭的热闹,她不过是随口附和了两句,他就记下了。当时没有说什么,第二日却推掉了所有的事,打着上山拜佛的旗号,带着她出游。
这么多年来,他向来是个固执骄傲的人,从不信神佛,像是孩子般的叛逆自我,楚乔嘲笑他竟然转了性的要拜佛,他却冲着她一笑,神神秘秘的说别的佛可以不拜,有一尊佛却是一定要拜的。
楚乔等人进了安源寺偏殿佛堂的时候,她的脸颊不由得微微一红,菁菁等人哈哈大笑,唯有小非很是认真的叩拜磕头,并且回过头去瞪着一群不敬神明的小辈。
神香缭绕,大殿肃穆,送子观音像慈眉善目的端坐在佛堂上,正午的光线从殿外射来,穿透一层层细微的香灰,洒在空荡的大殿上。诸葛玥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醇厚的温暖和笑意,小声的说:“拜佛要诚心。”
楚乔回过头去,只见他双眼明亮,笑吟吟的瞅着她,带着一些认真,却又有几分孩子气的顽皮。
她笑着就转过身来,很坦然的跪下去,双手合十,心里默念着千万名妇人曾经许下的愿望,然后双手撑在蒲团上,诚心下拜。
一叩首,保佑他身体健康,遇事呈祥,逢凶化吉。
二叩首,保佑我们平安相守,再无离分。
三叩首,保佑我们得偿心愿,能够有一个健康的孩子。
她一下一下的拜下去,那般虔诚,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安宁。
菩萨,你保佑了那么多的人,如今,就请也保有我一次吧。
菁菁墨儿几个在后面切切嬉笑,小非正在苦口婆心的劝他们要尊重神明,月七和贺萧等人站在外面闲话家常,说起哪一营哪一军的少尉上花楼被老婆抓到,当街痛打的糗事,一众护卫们齐齐哈哈大笑。
深秋的天气有些凉,天空是明晃晃的高远,她跪在那里,仰着头看着上面的神明,只觉得生活平静安好,前尘记忆中的血雨腥风早已远离,她的心境,从未如今日这般安然恬静。
诸葛玥扶起她,双臂轻轻的揽住她的腰,冰凉的唇在她的眉心淡淡一吻,就那么的轻笑起来。
菁菁眼尖,一把拉住了小非,不停的叫:“七嫂七嫂,你快看,姐姐和姐夫才是亵渎神明!”
众人听了一起小声的窃笑起来,诸葛玥却混不在意,楚乔脸颊微红,轻轻的推离他的怀抱,只是一双手,却在下面紧紧的握住他的手臂,再不松开。
“要留在山上吃斋菜吗?”
诸葛玥问道,楚乔还没回话,就见平安在一旁对着她挤眉弄眼,当下会意,说道:“还是下山吧,我们这一群都是肉食动物,还是不要勉强自己附庸风雅了。”
墨儿傻乎乎的嘿嘿笑起来,平安则眉飞色舞的跑上前来对着诸葛玥说得月楼的某某菜品如何美味,菁菁也在一旁随声附和。诸葛玥一个爆栗弹在平安的头上,笑骂一句“臭小子”,就带着众人出了宝相庄严的佛堂。
大把香油钱洒下之后,寺院为他们准备了一个清净的院落,月七等人去准备车马,只剩下诸葛玥和楚乔几个坐在漫天枫叶之中,清茶品茗。
刚坐了没一会,小非就坐立不安了起来,楚乔还以为她是要小解不好意思说,就拉着她去了偏院。谁知她脸蛋红红的,想了半晌才说这送子观音庙里有一个算命先生,算卦极准,卖的药丸也是灵药,自己两次有子,都是因为吃了算命先生的灵药云云,可是月七和少爷都不相信,这次来了,只能偷偷去买。
楚乔自然是不会相信的,心道你怀孕产子,那是月七的功劳,和一个街头算命的有何关系?只是见她言辞切切,也不忍拒绝,就和诸葛玥打了个招呼,陪着她一起去了位于大殿外枫林道上的算命摊位。
那算命先生白发白须,清瘦孤高,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
见了楚乔立刻说她乃是大富大贵之人,只是平生多羁绊牵扯,只要诚心向佛,自有破灾之法。说的小非连连点头,一个劲的对楚乔眨眼睛,好似在说看看,这先生多么灵验。
楚乔却知道这乃是所有算卦的必说之词,谁的一生还没有几件烦心事,至于大富大贵,只要看看她们两人的一身穿戴,也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小非坐在摊位前,抽签占卜问吉凶,忙的不亦乐乎。楚乔百无聊赖的站在一旁,忽见远处一个极熟悉的身影一晃,顿时愣在原地。
过了一会,低头嘱咐小非一句,就悄悄跟了上去。
一眨眼,已经有六年不见了。
红枫锦绣之中,他穿着一身白衫,看起来朴实无华,再无当日的飞扬神彩。秋风吹来,一条衣袖轻飘飘的扬起,像是无枝可依的柳絮,柔柔飘荡。
“殿下,喝水吗?”
一名十八九岁的侍从走上前来,声音清冷,虽然做男装,但是也可听出是一名年轻少女,只是背对着楚乔,看不清她的脸孔。
赵嵩转过身来,曾经因为无忧无虑而略微婴儿肥的脸颊,如今已经消瘦如刀,身姿虽然仍旧挺拔,却已露出几丝疲惫和单薄,眼神再无昔日的神彩,平静无波如百年古井,才年仅二十出头,两鬓却已是一片斑白了。
他摇了摇头,很平静的说:“我想要一个人走走。”
那少女却纹丝不动,只是微微低着头,手里握着水囊,清风吹来,吹过她的侧脸,隐隐带着一丝莫名的熟悉。她突然抬起头来,望着赵嵩,定定说道:“殿下是在等什么人吗?”
赵嵩神色间微微有丝不快,皱眉道:“你说什么?”
“殿下多久没出府了?为何今日这么有兴致呢?”
赵嵩的眉眼间越发不快,深深的看了她两眼,转身就走。那少女一惊,急忙追上前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悲声说道:“殿下忘了十四殿下说的话了吗?”
赵嵩被她拉着袖子,缓缓的转过头来,眼神好似深潭,深深的凝视着那个男装少女,沉声说道:“无心,并不是这世上所有人都亏欠了你,你的恨,是不是太长了?”
说罢,转身就没入层层枫林之中。
那少女背对着楚乔愣愣的站在原地,背影婆娑,青丝如柳,身形单薄好似一阵风就能吹的飞走。挥不散的落寞孤寂,从她那被拂开的指尖缓缓流泻,一层一层的飘荡在林间,她就那么默默的站了很久,终于,还是用袖子一抹脸颊,似乎擦去了什么一样,抬脚就向赵嵩离去的方向追去。
林间鸟雀飞舞,啼鸣声声,依稀间,楚乔似乎又看到了多年之前,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小袍子,衣衫上绣着五彩的鸟雀,团团锦绣,色彩缤纷,手里甩着一只金灿灿的小马鞭,对着她得意洋洋的说:“这满府的丫鬟我看你最顺眼,我封你做我的守门大将军,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