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楚乔却知道,他终究只能是说说罢了。纵然他权倾一时,纵然他地位高超,纵然他手握兵权,纵然他和家族已然陌路。但是有些事,有些人,有些责任,他却不能不顾及。
夏皇前阵子死气沉沉,这些天却渐渐好起来,神智已然清醒,偶尔还能上朝理政。
对于这个在位多年、含而不露的皇帝,无人敢给予半点小觑。多少年来,他似乎一直都是这个样子,随时随地都是一副无心政治的样子,但是只要稍微有人敢逾越半步雷池,定会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十四年前燕北狮子王的满门抄斩,就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
然而,大家却都又在这样想,皇帝毕竟是老了,他不是神仙,不会永远不死。如今赵彻和赵飏争位,谁更能取悦皇帝,谁做的更合皇帝心意,谁的赢面就更大一点。而现在,皇帝明显对那个万民伞更欢喜一些,这个时候,谁还能煞风景的去抬出西南灾情来败坏皇帝的心情?就算是赵彻,也不得不顾及自己在西方大族眼里的风评吧。
当时赵彻不在真煌,诸葛玥独木支撑,从户部粮部和各大族商户手中强抠银子和粮草,源源不断的运往三关关外,然而毕竟是杯水车薪。
有一次曜关兵将在分配粮食的时候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因为粮食本来就少,是以米粥很稀,一个大兵面对百姓的埋怨的时候说了句重话,竟然引得当地的难民发生了小规模的骚乱。军民打在一起,士兵死亡了三十多人,百姓也有五十多人死去,近百人受伤。
月七来报的时候,诸葛玥正在书房,楚乔偏巧也在。对于诸葛玥的事情,她从不过问,但是偶尔遇见,诸葛玥也向来不背着她。是以她听到了官员们就此事对他作出的种种攻讦之词,听到了曜关外百姓对诸葛玥的谩骂和埋怨,月七黑着脸原原本本的上报,那些人骂他贪墨赈灾粮草,骂他是黑心吸血的狗官,骂他残害百姓,骂他狼心狗肺定会断子绝孙。
他一直就那么听着,脸上没有一点别的表情,只是在月七不愿再说的时候,以眼神示意他不得隐瞒。
月七离去后,她一直不敢走过来。那日下午的阳光那般清冷,静静的洒在他日渐消瘦的脸上,他坐在椅子里,静静的喝茶,好似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可是楚乔却见那只白玉茶杯的底座渐渐渗出水来,虽然被他拿在手中,但是一道裂纹,却明显的蔓延过杯壁。
是啊,他们要死了,他们在饿肚子,天灾人祸相继降临,百姓们没有活路,官府却还在贪墨还在敛财,他们应该骂。然而,他们并不知道,朝廷早已默许了这件事,没有人会理会各地官员的盘剥,所有的灾情奏报都被强行压了下来。中书令给出的答案是,所有的杂务都要等到春宴过后才能上奏。
而他们现在所吃的每一粥每一饭,都是诸葛玥变卖了他在各地的产业才筹集而来的,他这样骄傲的一个人,甚至要放下身段去拉拢那些京城的商贾,要他们联手帮助百姓渡过这个荒年。
他太累了,累到无可附加。所以才会狂饮醉酒,于餐桌前大骂皇帝昏庸,朝廷无道,大骂赵飏是个二百五,扬言今晚就要砍下他的脑袋。
他真的醉了,醉的一塌糊涂。
那天晚上,楚乔亲自送也已经半醉的赵彻出府。然而刚刚走出大门,原本脚下踉跄的七皇子顿时挺直了腰杆,眼底再无一丝醉意,很清醒的对她说:“回去吧,好好照顾他。”
楚乔看着他,静静而立,一言不发。
赵彻面色有几分清冷,他们对面站着,依稀间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大夏国力强盛,堪称三国之首,他是最得意皇子,她是最惹眼的皇帝钦点女教头,她站在漆黑的天幕下,面对着军营外的厮杀喊声,淡漠的对他说:“今日你若是踏出营门一步,必死无疑。”
世事离奇,当时的他们互相包藏祸心,互相防备暗算,怎能料得有朝一日竟会站在一条战壕里,成为了并肩而战的战友?
“形势已然如此,我也无能为力,再这样下去,就是和整个大夏上层氏族作对,我们现在,还没有这个实力。”
赵彻语调低沉的说,脸上没有半点波澜。
楚乔不再看着他,转身就欲走,赵彻突然在背后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去,就见他很认真的对她说:“老四是个好人,别辜负他。”
楚乔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线,几丝波光隐隐的闪现而过,像是一把锐利的剑。她幽幽的开口,轻声道:“你也是。”
她说的这般含糊不清。
你也是,是什么?你也是个好人?
不,赵彻很明白她在说什么,可是她没有等待他的回答,转身就去了,身姿消瘦,看起来轻盈的如一缕风就能吹走。
他是个好人,你也不要辜负他。
天色漆黑一片,天上满是星火,风从远处吹来,他深深的呼吸,甚至能够嗅到由西方传来的饥饿的味道。
楚乔回到房间的时候,一切已经撤下去了,原本醉倒在床上的诸葛玥也不见了踪影。她一路往书房而去,果然推开门,已见他眼神清澈的端坐在书案之后,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
她默默的站了好久,见他写完,封好火漆,才缓缓走过去,蹲在他的身前,拉住了他的一只手,然后静静的伏在他的膝盖上,也不说话。
房间里的烛火默默的燃着,不时的爆出一丝烛花,噼啪的响。香炉里的香气袅袅升起,拢成一条细烟,他的手干燥且修长,轻轻的拂过她的长发。
“星儿。”
他低声的叫着她的名字,声音带着浓浓的疲倦和辛劳。可是却也只是叫了一声,就没有了下文。
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腿上,鼻息间全是他身上的味道,她的声音好似一层层温柔的海浪,静静的回荡在房间里,她低声的说:“我全都明白。”
他的膝盖微微一震,然后,更加紧的握住了她的手。
是的,她全都明白。明白他的辛苦,明白他的疲累,明白他对这个国家的失望,明白他对周围一切的深刻厌恶。
皇帝昏昏沉沉,皇子夺嫡争斗,朝野百官腐朽无能,帝国各个机构都趋于朽败瘫痪。经历过战争的苦难,亲眼见识过底层百姓的辛苦,从蛮荒僻壤之间辗转而归的他,又如何能够看得下去这个国家的朽臭和百官的丑恶嘴脸。
然而偏偏,他还是这夺嫡大战中的一份子,只是曾经的他还抱着赵彻上位后会推翻一切的天真想法,可是现在,在夺取一切之前,却要经历过如此冷冽的寒冬。他甚至不知道,当他们站在皑皑白骨之上,打倒一切敌人之后,这个世界还剩下什么?
文明被摧毁,百姓被屠戮,军队被绞杀,国家被覆灭,剩下的,也许只有他们,面对这个狼烟四起,满目疮痍的国土,让千千万万的生命,为这场战役陪葬。
权术权术,何谓权术,争斗之后,却要以毁灭一切,这样的代价,他们付不付得起?
“星儿,我真的不是一个好人。”
那天晚上,他在黎明来临的那一刻,这样轻声的说。
随后的五天,是震惊整个大夏乃至整个西蒙的一点极尽黑暗的日子。
三关外的难民终于发生暴动,他们攻占了西方氏族大户的宅门,抢粮抢钱。因为饥饿,他们乞讨,乞讨不成,他们偷窃,偷窃不成,他们抢劫,抢劫不成,他们终于造反了。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
几十万手无寸铁的百姓拿着木头和石块砸开了大户的房门,在陇西厚土上燃起了一道道漆黑的烽火,无数人死于这场混乱之中,陇西地区的官兵好像是纸糊的,在灾民面前脆弱的如同一片麦子。尽管他们反复奏报,说乱民兵力极强,内有高人指挥周旋如何如何,可是却无人相信,全都将这些当做了他们的托词和狡辩。
刚刚才上呈了万民伞的地方官员和氏族们惊呆了,纷纷上奏,可是帝都的百官们怎敢在这个时候自打嘴巴、上奏朝廷?只得秘密调遣军队,前往地方平乱。
然而兵部大司马诸葛玥却反口问道:“帝国四海升平,陇西地区的百姓刚刚才进献了万民功德伞,怎会大逆不道的造反?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于是,发兵一事被一拖再拖,陇西的战事越来越紧迫。十二月二十四,一骑快马驰入京城,马上的士兵满身鲜血,手拿着陇西都督******的奏报,口吐鲜血的倒在荣华御道上。
真煌城轰然震惊,皇帝被气的当场犯了头风,大骂中书令和百官,并当场剥夺了赵飏西南侯的封号。但是赵彻也并没有在这场****中得到什么好处,反而是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十七皇子赵义领了西南兵权,出京平乱。而诸葛玥,也因为没有即时出兵平乱,而被皇帝责罚在家中私过,赵彻几次进宫为他求情,都被皇帝斥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