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雅黎走到大殿中央,鼓乐齐响,她嫣然一笑,百媚顿生,水袖一抖,曼身而舞。
只见她身姿轻盈,舞动间好似欲飞天而去。这支舞,她练习了多年,只为今日。
两座阁楼间相连的长廊之上忽然垂下一根五彩锦缎,直往殿中而来,女子单手一挽,纵身跃起,便朝着相邻的三层阁楼飞去。
风吹动她的长发,纱袖飘舞,宛如奔月的嫦娥仙子,飘然而去。
“嫦娥奔月!”
不知是谁惊呼一声,引得始终垂眸的宗政无忧面色倏变,蓦然抬头。
与此同时,高位置上的临天皇,冷峭深沉的眼神变了几变,望着飞向高楼的身影,神思恍惚起来。
曾几何时?有一个女子在他的册四妃大典上用这支舞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有谁知道她当时重病在身?
记得那一舞毕,那个让他疼到心尖的仙一般纯净美好的女子站在丹陛之下,双目浮泪,笑容决绝地对他说:“臣妾以此舞……恭祝陛下喜得四位美人相伴,从此江山稳固,美人在怀!而臣妾体弱福薄,不适合侍奉陛下,愿自请搬入清心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那段日子他忙于政务,不知她身染寒疾未免他担忧而隐瞒不报。而她身子刚有好转便惊闻他纳妃之事,急痛攻心。
他记得她还说:“你曾经说,一生只娶我一人。可是当年,你为形势所迫娶傅鸢为妻,我理解你肩负黎民百姓天下苍生之重担,你说等你掌控大权,便只要我一人做你的妻子。如今你为了稳固朝堂,再纳四妃,我仍然理解你身为皇帝许多事身不由己,但我……不会再原谅你。我不怪你,怪只怪,我爱错了一个皇帝!”
他最终还是没有同意她搬去如冷宫一般的清心殿。
那一日,她一口血喷出,倒在冰冷的地上,从此一病不起。他日复一日守在她床前,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却再也不肯看他一眼。
往事如烟,一切随着时光流失,唯有那个女子在他心底刻下了永远也抹不去的伤痛与悔恨。他四处寻找与她相似的女子,期望找到心中的慰藉,但再也找不到他的云儿。他忽然悲从中来,眼中哀伤浓郁。
宗政无忧亦是定定地望向那三层阁楼之顶翩然起舞的身影,目光一瞬不瞬,思绪早已飘远。
“母亲,你跳舞真好看,像仙女一样。”
那女子苍白着面容,抬手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等母亲的身子好些了,再跳舞给我的忧儿看,好不好?”
“好,那母亲要快快好起来。”四岁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是支撑母亲活下去的全部动力。所以,即使他那样担心母亲的病情,害怕母亲离开他,他也还是会笑着与母亲说话,装作什么都不懂,让母亲不舍得抛下他。
此时此刻,柔美的月光下,女子的舞姿惊人的美,席位上的那些女子们或羡慕或嫉妒,却都如周围的人一样看得入神。
漫夭不经意朝对面望了一眼,竟发现对面男子望着阁楼顶上那个舞姿优美的女子,怔怔的出神,他邪妄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悲伤的痕迹,那样熟悉。
傅筹眸光一闪,附耳道:“此舞名‘嫦娥奔月’,乃当年的云贵妃所创,在十三年前陛下迎娶四妃之时,云贵妃一舞惊四座。也是因为那一支舞……使她病上加病,一病不起。”
漫夭一怔,原来如此!看来此女有备而来,此次离王妃之位,想必是非她莫属了。想到这,她心头如扎了一把芒刺,那样尖锐的痛,凶猛地席卷了她。
傅筹问道:“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漫夭连忙垂眸掩下眼底的情绪,淡淡笑道:“没事。”
有宫人上了新茶来,她端起一杯便饮,动作有些急,哪知衣袖一角不知夹在了何处,就那么一挣,手中的茶杯便打翻了,一满杯滚烫的茶水尽数泼在了她的左肩,顺着已经裂开的伤口的位置淌过胸口,灼辣辣的痛似是一直延伸到了心底,如同把一颗心放在火上煎烤。她面色煞白,已经分不清到底是伤口在痛,还是心口在痛?
手中的青瓷杯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清脆的响声混在优美的鼓乐之中显得刺耳极了。
傅筹似乎忘记了场合,惊道:“容乐,你怎么样?可有烫着?”那紧张的关怀之情溢于言表。
沉浸在绝妙舞姿中的众人都回了神,一齐望了过来。
宁千易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问道:“公主烫到哪里了?可要紧?”
临天皇微微皱眉,“容乐长公主可有恙?来人,传御医。”
漫夭见所有人都朝她望过来,就连乐声也在临天皇开口之时便停下了,孙雅黎僵立在屋顶上,看向她的眼神已经沉郁之极,甚至带着明显的恨意。
漫夭连忙起身,微行一礼,“一杯茶水而已,不碍事的。多谢陛下和王子关心!惊扰了各位,容乐十分抱歉。”
宁千易这才重又坐下,面上仍有担忧之色。
临天皇道:“公主没事就好。”
九皇子凑到宗政无忧耳边,说道:“七哥,璃月好像烫到伤口了。”
宗政无忧没说话,也没什么动作,他只看到傅筹体贴地帮她擦拭着衣裳,不放心的问:“你……真的没事吗?”
漫夭淡淡笑着摇头,推开傅筹的手,那动作看上去正像是握住傅筹的手,那般的郎情妾意,看在宗政无忧的眼中,实在是扎眼。他垂了眸子,丝丝痛意都被强自按捺在心底,不露出半点痕迹。他勾唇苦笑,她烫没烫着,都轮不到他来操心。在她面前,他什么都不是,他的担忧和心疼,都是多余的。
这一闹,这舞自然是跳不下去了,大殿之中,有人欢喜,有人憋着闷气。
孙雅黎回到殿中,朝着临天皇行礼,临天皇只点了点头,并未给予特别的嘉奖和肯定。
孙雅黎转而走到漫夭面前,微福一礼,语调谦恭道:“都怪雅黎跳得不好,害公主打翻了茶杯烫伤了玉体。雅黎这厢向公主赔罪了!”
这一赔罪,立刻显得孙雅黎谦卑得体,大度容人,而漫夭这一国公主则是鲁莽失仪,无可比较。
漫夭回她淡淡一笑,道:“孙小姐哪里的话,此乃容乐之过,容乐一时失手打翻茶杯,扰了小姐的舞兴,还望小姐勿怪才好。”
孙雅黎端庄笑道:“久闻公主貌比天仙姿容绝世,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叫雅黎好不羡慕。”
“小姐谬赞。”漫夭谦和而淡然应道。这女子这般盛赞,怕是还有后话。
果不其然,孙雅黎又道:“雅黎还听闻启云国的女子最善音律歌舞,想必公主对琴曲更是精通。雅黎从小便喜欢琴,尤其喜欢‘高山流水’,并为伯牙、子期的故事感动不已,不知公主今日可否指教一二,与雅黎共弹一曲‘高山流水’?”
漫夭望了眼两座阁楼遥遥相对的琴台,无声叹息,这女子是做足了表面功夫,存心给她难堪,却又让她无法拒绝。
人们都知道启云国女子善音律歌舞,却也知晓那音律指的是琵琶以及歌曲而非古琴。先前传言她无才无貌,虽然容貌与传言不符,但这一年多来,她低调行事,总是刻意避免成为人们的焦点,也从未在人前展示过任何的才华琴技。外人对她的印象,除了美貌,也仅仅是她曾设计过一个美轮美奂如仙境般的茶园,但因别人屡次花重金请她为其设计府邸而遭她拒绝之后,皆以为那茶园设计根本不是出自她之手,而是另有高人。
今日本是选妃宴,在座的未出阁的女子展示才艺为的是取悦离王以争得离王妃的位置,倘若她真应了孙雅黎的邀请,赢了孙雅黎,她一个有夫之妇抢了这些女子的风头自是不妥,况且人尽皆知,她大婚之前便失身于离王,如此一来,自有不忘旧情之嫌。若是她输了,那便是技不如人愧对她一国公主的身份,也丢了启云国的脸面。倘若她不应,别人又会说她生性怯懦,徒有容貌却无才德。在尘风国人面前,她拒绝孙雅黎的邀约便是无声承认,启云国不如临天国。失了身份不说,紧接着还不定还有什么样的为难和羞辱。
心念急转,应,还是不应?
对面九皇子低声道:“七哥,这个孙雅黎人长得倒是美,舞也跳得好,就是心眼太小,她这明显的就是在为难璃月嘛!你可千万别选这种外表看起来端庄大方其实是小肚鸡肠的女人做我的嫂子。”
宗政无忧握紧了手中的杯子,五指泛白,扫一眼孙雅黎,眼光冷如冰霜。再看向对面的女子,正好看见桌子底下漫夭莹白纤细的手被另一只大手握住,似在向她传递力量。他撇开眼,杯中之水洒了出来却不自知。
宁千易浓眉皱了一皱,事关临天、启云两国尊严和体面,他身为尘风国王子,就是有心护她,也不好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