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在胸口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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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写实与虚构:方方、池莉 (2)

丁子恒能在历次运动中侥幸躲过灾祸缘自他的极度谨慎和胆小怕事。他宁可顶着落后,不懂政治的批评也不肯多发言,他还有知识分子人格和良知的结果。但是他们所做的所有抵抗也就是把全身缩了起来,希望尽可能地不要引人注目。他一次一次要求出差,对所有人言语谨慎,心存提防,也因此而躲过了一场又一场劫难。他从苏菲聪的遭遇上面得出变聪明的结论:“这是个教训,我以后必须慎之又慎,每句话每个行动都得三思而后行。否则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孩子们的一生和你的一生就会坏在我身上。”知识分子就是这样在残酷的事实面前变聪明起来,变得明哲保身,大儒主义。渐渐变成一个有话不想说,才能无处发挥的庸常之辈。

林嘉和儿子林问天的遭遇尤其可悲。他本是一个阳光男孩,路遇丁子恒家大毛落入污水塘,甩了自行车就去救他,回家后救人的事只字不提。而他父母也是淡然处之,说“我们都别再提,免得我儿子把一件天然应该做的事情当成自己了不起的事迹,容易令他自骄。”林嘉禾被划为右派后,大学毕业的林问天被派去烧锅炉。一次另一人工作疏忽导致锅炉爆炸而将此事嫁祸林问天,林问天十分委屈,但在父亲开导下也决心从逆境中奋起,他将心情写在日记里结果被人偷拿汇报到单位党委,引发全厂对他轰炸式批斗,林问天无法忍受,准备逃走却被抓了回来。林嘉禾则被开除公职,遣返回乡,相濡以沫二十年的妻子与他离婚。作家忍不住感慨:“一个工程师的生命从此断送,一个青年的前程从此断送,有什么天崩地裂的理由,非得要一个个鲜活的人用前程和生命来饲养这种断送呢?面对着它,谁能不惊惧战栗?”

结合《洗澡》《中国一九五七》来看,从三反到反右到文化大革命,知识分子在这些名为思想改造的政治运动中没有丝毫抵抗力,他们被动地卷入漩涡,身不由己地被各种手拍打锻炼,从思想到灵魂到身体都有炼狱般的历练过程:他们从一开始就被认为是有原罪的,因而需要悔过认罪,重新做人,所以每一次政治运动中,他们都是从悔过开始,认罪服罚而结束。传统士的骨气和骄傲荡然无存。如果说《洗澡》中三反对知识分子只是一次洗,一场惊雷而已,知识分子们经过重新论资排辈又走上别的工作岗位上去了。那么五七年反右则是拉开了血腥整顿的序幕,从此时开始到文革结束,是近二十年的知识分子的肃杀的冬天。

《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讲述了一个看似平淡寡味的故事,下岗女工瑶琴爱得死去活来的男朋友杨景国在一次意外车祸中死了,她为他哭了十年,思念了十年。三十八岁的她经人介绍认识了中学教师陈福民,陈福民的妻子在一次车祸中被撞成植物人,他伺候了她九年半,赢得了人们的一致尊重。两个人开始了平淡的同居生活。然而两个痛苦的人并未能开始新的幸福,反而因为生活琐事,诸如谁做饭、谁出钱买菜之类的事而出现矛盾,这使瑶琴在内心深处更放不下杨景国,她每月去墓地,常抱着杨的照片说话,在布置新房时全布置成杨喜欢的样子,这使陈福民十分恼怒,他花费大量时间对杨景国的亲人、同学进行调查,然后告诉瑶琴:你时时刻刻不忘记的人是一个可耻的混蛋,他差点因口吃的淹死五岁的妹妹,又以跳河相逼让成绩优秀的弟弟退学,上了大学又偷女生的内衣。“在家里,他差不多就是个流氓。”“我要让你清醒,要你看到你天天思念的那个完美无缺的爱人只不过是一个地道的下三滥而已!”这使瑶琴羞愤不已,顺手拿起根擀面杖打过来,将陈福民打成了植物人,瑶琴进了监狱。瑶琴被放出来后,她开始伺候人事不知的陈福民。

这个故事的深刻就在于作家对命运的深刻洞察和对人生真相的质疑。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怎么会突然一脚踏进人生的陷阱?就像小说中所说的:“人这一生,一讲如果,就虚得厉害了。世界这么大,这么乱,这么百变,一个人在这世上活,还不跟盲人摸象一样?碰上了什么就是什么。”瑶琴的人生悲剧在于一种偶然,她的过于痴情使她深陷在自己的爱情迷梦中无法自拔。陈福民的到来使她看到惨白的生活真相,看清那个深爱人的本质,这不是命运的残酷是什么?

作家的深刻还在于捣毁了另一个痴情楷模的真相,她以陈福民自己之口咬牙切齿地说:“爱?你以为我后来还有爱?我不怕对你暴露我的真实想法。我后来除了恨没有别的。我在道义上尽我的责任,可我的内心已经被仇恨塞得满满的。我几乎没有任何自己的生活。……我每天都像台机器一样疯狂转动,所有的工资都变成医药费,沉重的债务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家徒四壁,屋里永远散发着一股病人特有的臭气……九年半啊,每一天的日子都如同一根钢针,天天都扎我刺我,我早已觉得自己遍体鳞伤。我夜夜诅咒她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好几次我都想把她掐死。因为她再不死,我也撑不下去了。你说,我过着这样的生活,我还能对她有爱吗?”这样的倾诉有着振聋发聩的效果,在所有人都为他的痴情而感动时,他却是在地狱中煎熬。当瑶琴为杨景国付出十年的花样岁月,在眼泪和思念中痛苦地辗转时,他却是一个下三滥。这样的人生人生真相足以一笔勾销所有的深情。这正是作家不动声色的厉害之所在。“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都是生活中的一种真相,都是无法逃避的真实。普通人在尖锐的命运转折面前的无助无奈,他们在命运的辗压下如同一只蚂蚁、身体、精神、情感都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

《水随天去》中三霸有了钱便包了二奶,要与天美离婚,因为二奶怀了孩子,而结婚十年也不见天美的肚子鼓起来。十八岁的水下受命前来天美处帮工,却阴差阳错爱上了这个大自己十五岁的女人,水下有一天杀死了酒醉中的三霸,天美因此获得了全部财产。这样一个故事与其说在写“爱”,还不如说在写人性之恶。行文中三霸的粗俗鄙陋随处可见,他一开口就粗话连篇,自己养着小老婆却命令水下监视天美不能偷男人。一心想要生孩子续香火,全然不顾天美嫁给他十年做牛做马共同创业的艰辛,甚至在提出离婚时不肯分给天美财产。而天美也高尚不了哪里去,她一方面死死揪住三霸不放,对他苦苦哀求,不愿离婚,不甘心将亲手积累起来的百万家私让给另一个女人,因为她知道自己斗不过三霸。另一方面,她又用风韵犹存的身体牵制住水下,让十八岁的水下深深迷恋于她,并借水下之手杀掉三霸夺回财产。从小说有意无意地的显露可以推测出,这杀三霸的局是天美布下的。她先是对三霸说,愿意放弃全部财产让三霸陪她十天,又不允许水下离开,第五天头上三霸烂醉如泥,天美给水下打电话,说自己回了娘家,让水下去照顾三霸,结果惨剧发生,在要求水下回去的电话里,天美说:“……这几天我也被他折磨狠了,我今晚上都不想回来,我看见床都怕。水下这几天,你也不舒坦吧?……我恨死他了,我好想他死。算了,不说了,反正过几天就跟他离了。离过后,我就是一个既没钱也没色的女人了,想想心里也觉得好惨。”貌似闲话,却句句暗藏玄机,有暗示,有变相的哀求,她明知道水下爱她、疼她,舍不得她受罪,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说话。果然,第二天她回来,三霸死在床上,而她有不在场的证据。

这个故事里,少年水下是唯一的牺牲品,他被卷入一场畸形的恋情,宿命般成了杀人犯,送掉如花年华,如果说他有罪的话,他罪在太过善良多情。他杀三霸是因为他觉得他该死,他是为了爱人的安全才做这件事,所以问心无愧。然而这份爱究竟值不值得?作家在她一篇附记里写到,这是到监狱采访的一个真实故事,男孩很爱天美,他对前来采访他的作家说:“无论活还是死,只要能让天美过得好,就心满意足,他毫无悔意。他唯一的痛苦就是想念她。”临到被押回牢房他还噙着眼泪说:“你见过她是不是?她好不好?她是瘦了还是胖了?她有没有哭?我日里夜里都好想她。我想她想得难过死了。”而作家在采访那个女人时,她却对自己与男孩的关系矢口否认,她认为自己与这桩命案无关。64这样的对比形成尖锐地反讽,让人为那个英俊痴情的男孩心生悲凉。

《风景》作为新写实小说代表作,也是方方名气最响的一部中篇小说。发表于《当代作家》1987年第五期。此后,池莉的《烦恼人生》、《不谈爱情》也相继问世,于是方方和池莉便成为汉味作家的代表。

如果从生态学的角度来看这个家,荒蛮粗砺,冷硬枯寒,丝毫没有一般人心目中家的温馨,从某种程度上完全颠覆了人们意识中家如港湾的说法,在这个家中,因贫困而黑暗,人性的弱点空前膨胀。故事的背景是汉口河南棚子十一口人挤住在十三平米的板壁屋子里。祖父和父亲都是打码头的好汉,在血腥厮杀中博得生存。而这一家人之间缺乏起码的温情和关爱,甚至畸形变态。“父亲打起自己的妻子和儿女像喝酒一样频繁且兴奋。”“父亲打母亲几乎是他们两人生活中的一个重要内容。母亲需要挨完打后父亲低三下四谦卑无比且极其温存的举动。为了这个,母亲在一段时间没挨打后还故意地挑起事端引起父亲暴跳如雷。”大七哥两岁的小香姐姐故意向父亲告歪状,引来父亲给七哥一顿毒打,父亲命令五哥、六哥动手,而大香小香坐在旁边尖声笑,母亲剪指甲和脚上的硬皮,头都没抬一下。大香姐姐总是用尖指甲掐他的屁股,而小香只要在家,就不许七哥站起来走路,而等晚上又会向父亲告状,说他故意学狗爬。而家的狭小使七哥常年累月睡在床底下,大哥则成月成年地上夜班。

在谈及《风景》主题时,方方认为“环境决定命运”,她说:“文化素质的低劣同时代因素有关,但更与其生活环境有关。”65小说以七哥从小受到家人的虐待为主要线索,他在家人眼中因“野种”身份而非人,而是畜生一样的,因而受到怎样的对待都被认为理所当然。他曾被打伤后扔在床底下,伤处生了蛆而无人管他。是二哥将他从潮湿黑闷的地方把他拉出来,给了他些许关爱。他一次被父亲踢得双腿红肿在床下躺了三天,母亲冲他喊:“你还弄得像个阔少爷哩,你再不去捡菜就休想吃一颗米。”七哥下乡插队,因爱梦游被乡人惧之为鬼,故而推荐他上了北京大学。他的下铺苏北佬以与一个患癌症清洁工的婚姻换取了大好前程,这带给七哥极大刺激。苏北佬教他换一种活法,也即“干那些能够改变你的命运的事情,不要选择手段和方式。”七哥毕业后分入武汉一所普通中学教书,与一个娴静大方的外语老师恋爱,两人准备结婚却因无房而耽搁下来。此时七哥偶遇比他大八岁的高干之女,她在父亲倒霉时下乡,拼命表现自己而失去了生育能力,而父亲官复原职时她却找不到如意爱人。七哥的崛起带来全家人尤其是父亲对他态度的转变,大香小香想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七哥,但是七哥选择了收养孤儿。他虽日渐官位上升,其内心深处的荒寒丝毫没有减退。小说结局对这一家命运结局的交代,似乎暗示了整个社会生态的失衡与败坏。他们中最优秀最善良的二哥为情而死,最坏的五哥六哥在汉正街当了富翁。这一家人并不高尚,但“比起那些不劳而获者,七哥他们倒也显得高尚得多。毕竟,他们花费过心机且劳碌过一番。”因此,“该痛恨的是生长七哥们的土壤。”66这其实是方方一贯的思考,她以强烈的忧患意识将深邃的目光投向生态文化。《落日》里三代同堂,居住在极为窄小的房子里,生活局促,吵闹不断,亲人变仇人,儿子逼死生母,上演一出生存悲剧。《黑洞》中拆迁户陆建桥天天盼望迁进新居却不能如愿,而有权有势者有多个房子却不去住。借此写出平民生活的艰辛,“生活本身就是个黑洞。”67

与此叙述相似的是朱晓琳的《大学之林》,小说落笔九州大学外语学院的院长之争,以尹夕寒、俞道丕、薛人杰等三代学人的生活轨迹与灵魂蜕变为主要描写对象,生动展示了以高校教授为代表的高级知识分子、社会精英的灵魂剖面图。

五十八岁的俞道丕在组建外语学院的当口,借助自己在九州大学几十年的人脉关系和资深地位顺利成章当上了院长,却如坐荆棘。校领导常有重任压下来,而他的两个副手,四十六岁的薛人杰和女院长戈新元常会与他唱反调,他的改革方案又让他与一群青年教师势同水火。三年院长当下来,心力交瘁,连任失败患了脑溢血,竟然半身不遂坐上了轮椅。这样一出人生悲喜剧不能不怀疑是作家的刻意安排,用以打击人们追逐名利之欲望,似乎用这样一个案例警示人们:淡泊处世,宽怀待人,为虚名浮利去拼杀搏打,固然能获得一时利益,但到头来在生死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俞道丕善于玩弄权术,用小恩小惠笼络人心,当校长把拟引进院士的几项苛刻条件派给俞道丕时,他宁可昧着良心压制戈新元,欺骗尹夕寒,在薛人杰那里玩诈术,让院士的条件逐一得到落实,以让校领导满意。这样一来,戈新元想了几年的正教授泡汤,这是两年后她萌生去意的最关键因素。院士形象也是学界不良风气的写照,他是这个时代的精明的玩弄权术者,善于利益交换,精于获取个人利益。

薛人杰在小说中以俞道丕的对手形象出现,他是现代高校中精英的代表,开丰田车,娶日本妻,外表帅气,装扮时尚,海龟,,交游广阔,有一定原则和立场。但他也并非寻常意义上的正面形象。他的所作所为也都是冲着名利二字。在院长人选未定之际,他拉来前日本驻沪领事演讲和一笔一千万日元的研究经费,理直气壮到组织部要官,未当成院长便宣布跳槽,结果副校长亲自出面挽留,许诺三年后转他为正院长,做了副院长便抱着看好戏的态度,对俞道丕的许多决策唱反调。他有挚爱他且精明能干的妻子,却香巢另筑,与学生叶纷飞保持着婚外恋情。

小说还涉及到高校许多被人们批评的腐败,比如论文剽窃,俞道丕就曾掌握了薛人杰学生韩松的购买网上论文的证据而小整了薛一把。韩松这个人人品极坏,为了所谓的前程,与老家妻子离婚,因为“他很快要去团中央机关工作。”他荒废学业,参加“邓研会”。挖空心思结交团中央副部长,就是为了找个好找工作。没时间写论文,就从网上购买论文,花了妻子节衣缩食送来的钱,又一脚把妻子幼儿踹开。在论文剽窃的证据被把握之后,他到处下跪,痛哭流涕,而俞道丕和薛人杰为了院系荣誉,也就替他抹平了这件事,让他重新答辩。把这样一个背梁骨软塌塌的败类送进团中央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