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欲望透视
王安忆69认为,“如果写人不写其性,不能全面表现人,也不能写到人的核心”。她的“三恋”揭开了身体写作的帷幕,以此表达对男权文化霸权的反抗。《荒山之恋》王安忆用极琐细的叙事将他和她相遇之前的经历描述得冗长,几乎令人厌倦,让人感觉这两个人是根本毫不相关联的两个人,极有可能永不会相遇,即便相遇也很难迸射出火花的两个人。然而这正是作家的机心之所在:世界上有许多原本可能迸射出火花,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却终生不会相遇,所以一辈子过着平凡庸常的日子。她和他在各自的生活轨迹里慢慢长大,长成为性情、秉赋、才华、爱好、人生追求都不相同的两个人,他们各自遇到了自己的爱人,恋爱、结婚、生子,过着称得上幸福的日子,却在机缘巧合中碰撞在一起,于是一切都发生了改变,他们抛弃了自己的家庭,演绎出一幕荒山生死恋情。
故事重点描写了两个女人一个男人,全书没有人名,只有他、她、她的男人、他的女人,似乎有意遮蔽了作为社会中人的他们的责任、义务,而将他们还原为上帝初创人时代的亚当和夏娃。他的性格内向、羞怯、孤独,有杰出的音乐天赋,却生活在一个不适宜的年代,在潜心读书时遇上了大饥荒,饥饿使他从捡校园的废铜块买吃的到偷拿学校物品去换钱,被学校开除。因杰出的大提琴技艺被招进歌舞团,遇见了一个真心爱他而又贤惠的女人,这个女人就像千百年来的妻子一样,温和、大方、沉静、勤劳,将他的孤孤单单的生活变成了温馨甜美的家居生活,之后生了两个女儿,组成一个其乐融融的家。歌舞团被解散后,他被安排在文化宫,成日拉一个破旧的手风琴。对于他来说,生活对他最大的亏待就是没有机会发挥他的才能,他对音乐的敏锐的感悟力。
而她呢?作家刻意描写她从小的美艳,对付男人的心计,似乎从胎教中就学会的各种挑逗男人技巧。从几岁的小女孩长到二十多岁的风流少女,她都是小城中的风景,也是小城中的败坏,男人女人们背后损她骂她,当面却捧她为女皇。她拿矫了很多年,在二十二岁那年棋逢对手,遇见一个对自己不逢迎不追求的男人,倒激发了她的好胜心,两人相爱、结婚、生了孩子。而她的心性始终是女孩子的,她在见到拉小提琴的他时,被他的单薄瘦弱、孤独忧郁的气质莫名其妙地吸引,而她的美艳、风情也强烈地吸引着他。在这里,作家试图表明人的天性是喜欢冒犯的,越是禁忌越是有着致命的诱惑。夏娃偷吃禁果,正是因为上帝说不能吃。在对禁忌的冒犯里既有逾矩的冒险的快乐,又有僭越道德的犯罪感。二者结合在一起形成更为魅惑的吸引。两人在一次次试探、避让、进攻、退避之类的游戏中感受到冒险的乐趣,终于冲破了那道堤坝,抱在了一起。
大提琴手的女人试图以自己的宽容、忍让、眼泪和规劝来召回迷途的丈夫,丈夫也一次次下跪、流泪、发誓,想用勤做家务,和亲人亲密的方式斩断罪恶的恋情,然而,“他歉疚,他负罪,他羞愧,他自卑,而这一切全抵不过他再看不见她的痛苦了。”
她的丈夫想用暴力征服女人,却是越打越远,女人想离婚,男人不肯,说离婚就去杀了大提琴手。而大提琴手也无法对贤惠懂事的妻子和如花似玉的女儿开口提离婚。女人决定与大提琴手私奔,也被否决,那就只剩下一同赴死了。在大提琴手妻子将丈夫的调动手续全都办好之后,女人和大提琴手上了荒山,一同喝毒药自杀。
如果以道德审判的眼光来审视大提琴手,这也是一个颇可玩味的话题,他是如何从一个单纯羞涩的男孩堕落为小偷(偷学校物品卖钱)、第三者的呢?一为食一为色,他为饥饿所折磨,忍不住偷吃了一块侄儿的饼干,这次偷吃使他非常有罪恶感,为此痛苦良久。之后他开始无法战胜饥饿,开始了校园里的偷窃。后来遇见女孩也是,先是躲避,后是在诱惑中沦陷,他的性格中有极为柔弱的一面,两个女人都爱他的柔弱。作家这样描写他妻子对他的感受“他需要的是那种强大的女人,能够帮助他克服羞怯,足以使他依靠的,不仅要有温暖柔软的胸怀,还要有强壮有力的臂膀,那才是他的休栖地,才能叫他安心。”
她以她的本性深知这一切,为了他的纤弱,她更爱他了。女人实际上有超过男人的力量与智慧,可是因为没有她们的战场,她们便只能寄于自己的爱情了。她愿意被他依赖,他的依赖给她一种愉快的骄傲的重负,有了这重负,她的爱情和人生才充实。他的依赖也使她深厚的柔情和爱心有了出路。因此,软弱的他于她却成了强大的依赖。
这似乎写出了一种悖谬,将普通人心目中的男人女人形象置换了,男人是柔弱的,女人是强大的,而女人以强大的母性喜欢这份依赖。以至当她有了孩子之后,“她将他们都视作了自己的孩子,都与她有着血肉的联系,那联系的形式略有不同罢了。大的同小的一样,软弱无依,她是他们的保护,她对他们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这责任来自血肉的联系,这责任使她快乐。”在这个女人身上有着圣洁的母性。
而金谷巷的女人呢?更多地是女儿性,是女儿的娇媚与天真,她也有了孩子,“可是,总嫌他坠腿儿,她还没乐够呢!”对儿子并无牵挂。如果将大提琴手模糊为一个抽家意义上的男人,那么他既依赖母性,也迷恋女儿性,这两者都是他灵魂深处的需要,所以他离不开沉静宽容的妻子,也离不开娇嗔活泼的金谷巷的女人。所以战争在两个女人中间打响,为了争夺这个软弱、懦怯的男人,妻子用尽办法办下调动,想让丈夫离开这个女人。而金谷巷的女人干脆用毒药让他们永远捆在了一起。作家说:“其实这男人配不上她们那样的挚爱。可是,女人爱男人,并不是为了那男人本身的价值,而往往只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爱情的理想。为了这个理想,她们奋不顾身,不惜牺牲。”
《小城之恋》似乎就写了他和她一段迷乱的欲望。正值青春期的他们从十二岁到二十岁(他比她大二岁)就朝夕相处,在一个练功房练功,欲望就像火焰在他们心里秘密燃烧、挣扎,在欲望中沦陷,在罪恶感中疏离,又无法抗拒对方带给自己性的诱惑,于是再次沉沦、搏斗、性爱,他们似乎走在一个欲望与道德的怪圈,直到她怀孕,一切都沉静了下来。母性之爱战胜了一切,包括未婚生育的耻辱,那股不安分的情欲也平息了下来。做妈妈的幸福让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或者说,圣洁的母爱将她从黑暗的情欲之中拯救了出来,“她却又极心爱那腹中的生命,好奇得不得了,到了夜晚,便在被窝里松开绑带,抚摸肚子,似乎触到了那生命柔弱的躯体。如今,她是非常的平静,清凉如水,那一团火焰似乎被这小生命吸收了,扑灭了。而这时候,她却更加害怕他了。她怕他会扼杀这生命。她想他那种粗暴的蹂躏是会毁了这生命的。”这是一种奇怪的感受,她和他能共同分享性爱的快乐,却无法分享孕育生命的喜悦。这时,孩子成为她一个人的,成为女人性爱后最宝贵的财富,潜意识里她认为男人是不接受这份财富的。她对他的询问作出回答:“没你的事”。她宁愿死也不去做手术,跪在地上求饶以保留孩子,即便面临开除的威胁,面对世人鄙薄的目光,面对无人肯要她的困境,她都不后悔。母性之光已照亮了她全部的灵魂,正如罗洛梅在《爱的意志》中这样写道:“男人初尝男女之欲后仍旧保存他原来的样子,但是女人则变成另外一个人。这种新的改变有时持续终生而不变。……女人会怀孕,她在体内把爱的结晶滋养了九个月。爱的结晶在她体内慢慢滋长,这结晶不仅涉入她的生活,而且终生不离。她成为一个母亲,即使她的孩子不幸死亡,她仍然是一个母亲。当她的孩子涉入她的心灵时,这孩子便永远不会离开她。即使孩子不幸死亡亦然。这一切是男人所不知道的……男人不知道‘爱’前与‘爱’后的区别,不晓得做母亲之前与做母亲之后的区别。只有女人才知道它,谈起它…….她必须永远保持着处女之身,否则她变得永远当一个母亲。在爱前,她是一个处女。在爱后,她便永远是一个母亲。”
而他呢?第一感受就是“他知道他是闯大祸了,他们闯祸了!”而对这一天,“他一无准备,也一无想象。”“他们的欲念,竞有了果实,他们竟无意地播下了生命的种子。这生命是怎么回事?意味着什么,要把他们怎么样?他真是害怕极了。那不期而至的生命在他眼里变成了巨大的危险的鸿沟,彻底地隔离了他和她。他以为他们是被这生命隔离了,而丝毫没有想到这本是最紧密的连接。”王安忆以极强的女性意识觉察到了男人与女人的根本区别在于这种面对生命孕育的态度。在生命的初始,对男人而言只是放纵与发泄,而对女人来说则必须付出鲜血和生命的代价。她必须独自承担寻欢之后的全部后果,十月怀胎,辛苦孕育,一朝分娩,伴随着鲜血的喷涌和尖锐地疼痛,哺乳喂养,直接以自己的生命来滋养另一个生命,一点一滴的照料抚育,当母亲所付出的是极惨重的代价,而男子则基本不费什么力气。小说几乎以一种彻悟的眼光来对比这种两性的差距,在生命面前,他选择了沉沦,继续在欲望之火的焚冶下煎熬,他赌博,输掉所有,还欠债,之后经人介绍结了婚,然而婚后的日子很不顺心,他不练功了,喝酒,喝得烂醉,得了肾炎后离开剧团,后来到家乡的镇上。而她呢?一个人守着两个孩子,在孩子明亮的笑声和亲昵的呼唤中得到了升华,孩子的叫声“犹如来自天空的声音,令她感到一种博大的神圣的庄严,不禁肃穆起来。”
从十二岁到二十四岁,正好是一个女孩到女人的成长历程,由此看来,她和他之间谈不上爱情,作者其实也不准备描写爱情,她只是在写欲望,最原始最本真最没有伪饰的两性之欲。从十二岁开始,身体和心理都在发生潜滋暗长的变化,在她成长蜕变的时空内,只有他伴随着她,注定在这样封闭的时空里他们之间会有故事发生。他们都是众人眼中不太合格的剧团演员,他是个身体总长不大的男孩,而她呢?不停地发育生长,是个高大得有些胖壮的女孩,但他们都勤于练功,诺大的练功房里他们俩朝夕两处,一年一年过去,从稚气十足到懵懂地感受到对方的吸引,到主动地排斥这种吸引,也写出了个体的人在社会文化浸淫中的改变,他们从内心深处被诱惑却也畏惧于这种诱惑,故而用相骂表现出来。他们互不说话,却用各种高难度的动作折磨着自己,用不可思议的扭曲的身体来惩罚自己。也是在这种貌似仇视的不说话中,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性别和性别带来的诱惑。终于有一天,他们冲破了阻碍,采摘了爱的果实。“他们并不懂什么叫爱情,只知道互相是无法克制的需要。”然后他们之间,“好好坏坏,坏坏好好,就像互相欠了宿债一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清算了结。”欲望的狂热使他们彼此迷恋也彼此厌憎,好的时候如胶似漆,坏的是互相搏斗,几乎要杀了对方。性爱后感到罪孽,没有性爱又焦灼难熬,这样的煎熬竟然使他们想要以死来解脱一切痛苦。在决心死时,她才发现人生是如此美好,还有很多很多快乐,她在整理东西的时候,“每一件东西都奇怪地勾起了回忆。”让她不愿马上死去。她又开始洗几个月没有洗的床单被子,在洗衣劳动的快乐中,在沐浴自己的清爽中,在太阳晒得又松又脆还有股太阳光香味儿的被窝里,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作为生命本体的快乐,那不是任何人带给她的,而是自己体味到的。这种快乐是宁静悠长,和谐干净的,带给她宁静的睡眠和另一种幸福。然后她有了孩子,一对双胞胎将她从欲望的炼狱里拯救出来,以母性之爱获得重生。
《岗上的世纪》是另一个讲述欲望的故事。下乡女知青李小琴为了得到招工机会而与大杨庄的小队长杨绪国发生了性爱关系,因杨绪国将招工机会给了另一个女知青,李小琴到县里告发了杨绪国强奸女知青,杨因此被抓,被批斗,被撸了党员与干部身份,而李小琴则主动要求去了全县最穷的小岗村,其目的还是为了招工。然而故事并不仅仅是为了揭发这样一桩罪恶,她写李小琴在多次与杨绪国幽会中,对这份性爱产生了迷恋。杨绪国被改造回家又找到李小琴,呆在她那间小屋里七天七夜,在这七天里,他们还原为原始的亚当和夏娃,只为彼此身体沉醉,将所谓名声,生死都置之度外。“他们在一方破损的凉席上,可创造出无穷的快乐的体验。这快乐抵过了一切对生的渴望与对死的畏惧。”纯粹的无功利色彩的,甚至带有绝望的性的快乐,但是与爱情无关。
王安忆故意写出两个人巨大区别,李小琴是美丽的女学生,洁白细嫩,做事干净利落,而杨绪国是土生土长的农民,瘦长黧黑,在他们最初的交合中,是由于他的无能而无法带给她满足,她的美丽带给他畏惧,因畏惧而变成了性无能。两性之战由此开始打响,有呼有应,有追打有还击,甚至在田间劳动时,粗壮的小队长也拼不过小巧的女学生。当两个人终于有了和谐的性爱时,事情便从功利转向了对性本身的沉迷。“她就像鬼迷了心窍,人不想来,脚自己就走来了。”这样的迷恋却因招工表给了他人而变为仇恨,李小琴上门去找杨绪国,杨不见,杨父指使儿媳和孙子跪在李小琴面前求饶。李小琴在巨大的失望和矛盾中哭了一个多星期,她的哭泣中宣泄了作为女性本体的屈辱和她功利目的的破灭。在那个时代里,没有后台没有背景的李小琴要想被招工,似乎没有太多的路可走,她的劳动很好,得到农民一致认可,可是“有人说,小李的身子骨结实,抗得住,多呆些日子倒对她思想改造有好处。”她只有借助自己最原始的资本。就像严歌苓《天浴》中的阿秀一样,铤而走险,用身体来打通一个又一个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