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实验室看到了风沙,并通过柳璀的惊讶写出:“今年不是已经来过三次沙尘暴了吗?”而办公室其他人的反应则是“看来忙碌的人,轰的一下全把手头的事放下,说开了。”“有的人说应该怪内蒙古开垦草场太多,有的人说责任在于过度放牧,有的人说原因是中草药沙棘草收购太多。”这个并非插曲的插曲使作品的生态主题视野阔大起来,生态问题不是哪个地域的独有问题,而是全国范围的,世界范围的大问题,它在用风沙的形式影响并警告人类。自然不会是一个驯服的奴隶,而是一个会思考有能量反抗的精灵,当它反抗时,它狂野的力量很可能使人类陷入困境,一个小小的沙尘暴不是就已经给人们的工作、生活带来无穷的麻烦了吗?“下班走出研究所时,她与其他女同事一样用纱巾把整张脸蒙起来。纱巾是花的,所以看彼此的脸都那么怪异,仿佛置身在化妆舞会。她已经习惯了沙尘暴,但站在研究所门口的石阶上,街上的场面还是让她吃了一惊。整个城市涂上了一层黄色,空气中有一股土腥味。能见度只有百米左右,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一个个消失在灰雾中。连树都被压低了,长枝条随风抽打着路沿。所有的车都打开了雾灯,缓慢行驶。行人偶然冒出,有如鬼魂,一个个蓬头垢面,侧身走在漫天风沙中。下落的夕阳有点像月亮,却蔫蔫的,暗黄。
她想起下午办公室那些人的争论,才意识到沙尘不会只瞄准北京,每次沙尘暴从北向南横扫中国时,这个国家的一大半,都处于古时日蚀时才会有的奇境中。
柳璀觉得衣服有缝的地方全在进沙子,好像身体也进了沙子,笨重了。外边有个男人大概感冒了,只能用嘴呼吸,现在一嘴沙子,正在使劲地往地上吐。”虹影细致生动地描写了蔽天灰黄的世界和沙尘中的众生相,并得出结论:“庞大的人工,在大自然面前只是愚蠢的小摆设。”在这样的思考前提下去看长江和长江坝区,其褒贬是非的态度自是不言而喻的。
在母亲的描述里,几十年前的长江是非常美的。“‘没见过吧?’母亲说那时长江江水碧绿透澈,水里浮游着通体透明的桃花鱼,它们可能是从山涧的溪河里游入长江的,成群结队,各种颜色都有:玉白、乳黄、粉红,与与远山上的桃花相互辉映。”到了良县所见到的则是一条肮脏的长江:“柳璀顺石梯而上。码头上有工人在卸货,卡车掀起泥浆和沙土。而且,到处是乱堆着的垃圾,马路边、滩岸上,甚至一些低矮的房屋顶上全是,臭味在太阳下蒸腾。整个城市的垃圾似乎多少年一直无人搬运,堆在这儿发酵,或许是在等江水漫上来时进入水库?实际上长江里漂浮的塑料品、垫箱子的泡沫块,甚至烂床垫,已经到处可见。柳璀可以想象水库存水以后,塑料泡沫块漂流多少个月也没法冲入大海。李路生弄什么花园施工名堂!先管管这些臭哄哄的垃圾吧。”把这里的垃圾遍地与坝区的绿树成荫、落英缤纷形成强烈的对比,坝区是先绿化后开工,工程形象树立起来了,“在现代社会,形象就是实质。”柳璀见到沿江小城的混乱与脏乱后,只能认同坝区的绿化不过是面子工程,做样子给世人看,实质性的破坏是惨烈的。
柳璀的眼睛敏锐地看到了小城深处的等级差异和对三峡壮美景观的破坏。华丽堂皇四星级大酒店与老城里破败朽烂的老房子,李路生们一餐饭所吃掉的鱼翅、燕窝等昂贵菜肴与底层平民的艰辛生存的对比极其强烈。老城区黑乎乎的门洞,沉溺于麻将的人们,头顶晾晒的衣裤,窜桌而过的大老鼠,人们对老鼠的围追堵截,血肉飞溅地打杀,一句话不对胃口就当街理论叫骂,一街人的围观,……人们生活方式颓废消极:“这倒是全国式的景象,他想,不管是平头百信,还是生意人,甚至知识分子,许多人都沾了毒瘾似的围着麻将桌转。没钱的赌一碗小面钱,有钱的赌一辆汽车,赌一栋房子。”他们切一天土豆片的工钱是五元钱;五千元开刀红包费对陈阿姨他们来说相当于天文数字。总之是一个极其恶劣的生存所在。与之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云湖尊邸”的鲜亮招贴,号称欧美风采,世界级别,“单用游泳池,单用网球场,单用游船码头,独家享受三峡新湖。”这让柳璀极为吃惊,没想到有那么多暴富人群准备把这个穷乡僻壤变成豪宅别墅区。良县人的生活状态,精神状态:“这里的一切似乎都等待着三峡水库的建成,一切都悬在这个希望上面,时间都似乎停止了,到处都挂着“开始蓄水倒计时”的标语。金悦大酒店三十层楼顶上,在一个“东方明珠”式的铁塔上,悬挂着倒计时的大霓虹灯,上面的秒数不停地闪动,真是争分夺秒的架势。而在那个旧城,人们工作都似乎在梦游,一切都在等,时间一到,过街的老鼠突然就变成了童话里的王子。”
三峡工程上马带来五百多个亿的投资成为一块肥硕的唐僧肉,谁都想咬一口。正如李路生尖锐指出的那样:“这个破破烂烂的良县,以前一年的生产总值才几千万元,一下子拿到十二万人的迁移费三亿多元,不出乱子才怪。”他们并不把移民费直接发到群众手里,认为给他们就会被赌博、吸毒、嫖妓等用掉,而留在官员手里则可以生钱,最后这笔钱成为一堆乱帐。用陈阿姨的话来说:“以前,权是祸害,现在,钱是祸害。老百姓为几百块钱能打破头!干部为几百万也能打破头。”这是钱的巨大破坏力。
人们对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三峡景观的消失视若不见,只为可能到来的眼前利益欢欣鼓舞,只恐不能从中赚取更多钱财。当柳璀顺便问酒店经理:“三峡风景淹在水下了,怎么办呢?”那经理毫不在意地说:“风景?只要开发就有。”而所谓的开发则是塑造一些鬼门关、玉皇大帝、奈何桥之类的东西出来。现实中的丰都鬼城的不断翻新,把整座山修成传说中的景物,玉皇大帝占去半座山。
虹影专门描写了三峡一种特级国宝鎏金孔雀树,这种西汉时的墓葬品被月明遇见,盗墓之人在寻找买主,月明无力购买也不忍告官陷携者死罪,但又非常叹息国宝的流失。于是写作了一篇小短文,可以视作生态主义者的呼号。“鎏金孔雀树,巫山楚文化区特征文物,似为西汉墓葬真品,树头镶嵌,为象征再生的蜕蝉,每一尾枝挂有海蓝色油盒,点明时或象征古时十个太阳,如向四周放开尾屏的孔雀。今日下午一见,若窥仙景。此物未见记载,两千年惟此一现。来人索价三十万,无从谋取,亦不忍告官,陷携者于死罪。此特级国宝,未知将流至海外何处,以几千万美金易手。库区大动土木,文物罹难,无由之灾。孔雀吝飞,恐伤羽毛,知猎者近亦不动。画记哀之。”
与柳璀丈夫形成对比。“她知道丈夫从来没有欣赏风景的兴致,他是一个理智的人,认为一切都是可证的,不可证的必然是人有意无意的误区。时间会荡涤一切无知与无理,因此新的时代就是比古人高明。”三峡大坝的兴建与否掌控在这样的人手里,自然只剩下勇往直前。在他激情昂扬的演讲里,三峡将成为中国现代化的前锋,从海洋向内陆延伸的战略突破点,整个中国内陆繁荣的跳板。自豪的是“人定胜天”,他的高明的演讲术和高超的玩弄政治的手腕,使三峡工程成为他个人的耀眼的成功。而晚宴的山珍海味,什么炒燕窝、鱼翅汤、鲍鱼大黑山菇等等,极为奢侈。酒宴上一位香港商人柳璀跟她讨论克隆技术。罗琳实验室用基因技术克隆出世界第一头羊朵丽,而他的目的是想克隆犀牛,用犀牛角制造壮阳药。
种种生态问题,种种应对方法的讨论回归本源都是这样一个问题:人类如何与自然共处共生?自然孕育滋养着人类,善待自然,保护自然也就是人类善待自我,保护自我,然而,人类构建了社会又反过来征服、控制、改造自然,自然在受到伤害后反过来报复人类。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成为人与自然关系中的常态。对二者的关系不能有效把握,直接导致了今天日益严重引起世界关注的生态危机。历史学家汤因比等人指出:“在所谓发达国家的生活方式中,贪欲是作为美德受到赞许的。但是我认为,在允许贪欲肆虐的社会里,前途是没有希望的。没有自制的贪欲将导致自灭。”“人类如果要治理污染,继续生存,那就不但不应该刺激贪欲,还有抑制贪欲。”85托夫勒也警告说:“由于人类贪欲或疏忽,整个空间可以突然一夜之间从地球上消失。”86似乎作为这段话的例证,虹影引述了一段关于犀牛现状描写:“犀牛现在仅东非一带才有,但人居范围扩大,生态变化,兽群减少。而且犀牛到了动物园里难以交合生育,无法人工培养,非洲早就禁猎,中药用的犀角完全靠偷猎走私。”而自然中的犀牛快要灭绝时,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将目光投向科学技术,这位吴董事长愿投资两亿美元要求柳璀从事克隆犀牛项目的研究,还承诺会追加投资,以批量生产。人类的疯狂的占有欲和贪婪黑暗的本性在此现出丑恶的嘴脸,人们只恐不能享受得更好,竭尽全力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