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文学银军”丛书(第一辑)左右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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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宛如一粒盐(2)

这个人说,给她带了很多东西。他们在研究一把刀。她拿出来说看生锈了,那个人却说,是把好刀,还没怎么加工。你看多沉,多有分量。他们就举起来,拿到灯光下看。他用手抹了抹,刀又光亮如初,灯下可以看清那刀刃豁豁牙牙的,有用过的小小浅浅的伤痕。接下来不知道怎么,她躺在浴缸里。一点点把自己埋在水里,先是身体,然后是头发,然后是脸。她听到水里有咕咕的声音。她闭着眼睛,眼皮能感觉到水的热度。她屏住气不呼吸,就像在游泳池里一样。血从手腕处一点点洇染开,很快浴缸成红色的,然后成为绛红色,然后成为绛紫色。

她想了想,起初,这画面还是美的,像一幅水墨画一样,但是等一切都凉下来,真是太丑了,令人作呕。这时候,她呛了一口水,上半身很本能地跃出水面。她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地呼吸。头发像湿了的布条一样,贴着她的脸和头皮。脸上不断有水滴下来,她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洗澡水。

原来是梦。那种在不通风不透气的地下室的感觉还在,那么强烈。

起来一照镜子,果然眼睛有点肿,梦里是哭过了。

一个人和表面看上去多么不一样啊。你甚至不能根据一些味道就判断。那可能就会是误会。

他说,喝咖啡吧,现磨的。她开始摇动手柄,那些好看而性感的咖啡粒就滑到了里面。起初是有些涩的,以后就有了惯力了。然后,倒在咖啡具里。咖啡好了,闻起来味道很香,入口,却并不如她想的浓香,有点淡。

她尝了一口,没有再喝,直到凉了。

一杯淡淡的咖啡。

她想给他写一封信,说一些宣布结束的话。其实可以什么都不宣布,就已经结束了。但是,她还是想写,仿佛只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就像某种宣言似的,来一个开诚布公的告别。似乎对她来说这也是唯一的方式。

一切过去,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她想,某一天,她回想起这片刻,也许时间会滤去所有的隐约的痛苦与不快,仿佛那是发生在梦境里,就像他给她讲的曾经的一个梦里一个色彩很浓烈的画面一样。让它埋在深处直带到坟墓里,在坟头上长出一个藏满人生秘密的树,她只是那棵树上很小的一个枝杈。她甚至想象,在他的葬礼上,她隐忍着没有恸哭。但是,她的想象是多么贫乏呀,似乎非要等到老去和死亡前的告别仪式上,但是有多少事是没有仪式的。

她想起,最后一次,他问她,哭过没有。她说,没有,只是想起时会有隐隐的伤心。那伤心像绷紧了的纤细的丝,几乎看不见,却韧而有力,勒出一道道细密的深痕。

说完,他们竟都笑了。带着一些无所谓的劲头。

阳光暴烈而斑驳的午后的小树林里,地上满是风刮落的树叶。在风的掀动下,两片几乎长得一样的叶子在挣扎着翻着身。她甚至想不起来那两片叶子的轮廓,而轮廓,是它们彼此的唯一区别。但是她记不清了。尽管午后的阳光下,它们应该是最清晰的,但是留在影像里的一瞬,它们变得面目不清了起来,和任何其他两片叶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也许唯一相同的是落下的最初的一刻,并排而卧于大地的那一刻。但是那一刻甚至保留不过这个冬天,而冬天已经来到了。它们最终会一点点化解为土地的一部分,直至什么都没有了,包括一些谁也不知的秘密。甚至在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就没有了踪迹。

走的时候,他们甚至连手都没有拉一下。

那一切都过去了。每天都在过去。她不由得赞叹,时间,真是最好的东西,也是最让人无奈的东西。没有什么人能把幸福的一刻拽长,把痛苦的一刻压短,或者永远停在某一刻。谁也不能。只有承受,无尽地承受。

一切都变了。她对自己是失望的。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很伤感,会很收敛地伤感。

她确实变了,是从那个机场宾馆的夜晚开始。

她带着微醉和那个对过烟、和她打过对家的男人轻易地上了床。

她发现,淡忘来得那样快,远比想念来得快,那个男人叫什么她几乎都不怎么能想起来了。他给她留了张名片,他说,可以来找他,生意上的事,他也许能帮上忙。

她再也没有见到这个男人,她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

她想,现在,她得警惕,警惕再爱上一个人,那会加重她的无力感。

她想,真是好笑。她从没想过,这么快,她会用身体的方式去忘记一切。

就在某天之前,她还以为,生活会像电影里演的一样。

她对他说,我要离开这里了,也许,以后会再见不到,再见一面吧。他们在一家几乎没有其他人的茶楼里,然后,他们一起回忆了过去,很小心却很坦然,因为那时候,他们已经老了。一切都已释怀。他们像以往一样,问好。

好像时光又回到了最初。

她想不起,一些事情到底是她想象中的乌托邦,还是一个与她不相关的别人的某段故事。她的心突然在某一刻静下来,仿佛石子穿过清静的水潭,最终无声地沉入水底。水面上只留下一漾而过的细小波纹,甚至让人来不及看清楚,一切又恢复如初。

她看了看自己,用那双浮肿却理智的眼睛。

绵延的雨无休无止。

在火车的夹道里,她在烟雾中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木、农田和荒山。

她从来没有这样清醒和理智。她想恨一个人是多么的容易,比爱一个人容易得多。感谢一个人,既不那么容易也不那么难,只要收起感性的那部分。她已经完全收起来,打包,叠好,压在了箱底的最底层。里面收着的还有她的许多陈年旧事。它们层层叠叠压在一起,虽然并不多,但是有一天,当她足够老的时候,她打开那只箱子,会有很多东西值得她一一梳理。那时候,她会像翻到一张已经泛黄了的旧照片一样,因为光线不足,因为太陈旧,会模糊一片,只留下一些恍惚的影子。

那时候,也许,她的记忆力出奇的好,会想起某天的下午,戛然而止的昏黄。

她在烟雾中开始一点点回想,仿佛就像醉了一样,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一些零星的话,某个一闪而逝的片刻。

那么多的回忆出口,终像收割后的麦田里的麦垛,孤零零立在残痕遍布的空地上。

火车此刻正经过一座雪山。

她的耳边似乎响起一个声音,你看那些云,那么低,就像山顶上的积雪一样,永不融化的积雪。那时候刚刚刮过一场秋风,空气的透明度很好,山近得就像在跟前一样。

他们肩并肩,以几乎最近的距离走着,很轻松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那时候,他们可能都对即将到来的未来有所憧憬,但是他们并没有什么确切的打算,她认同他说的等待。

她把手搭在额头上,眼睛埋到手掌心里,肩膀抽动着,终于很多天以来积蓄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失声哭了出来。她终于学会,只对着自己哭。

他曾经问过她,又哭过吗?没有,她说。的确没有。

有陌生人经过,说,你遇到什么难处了吗?她顿了一下,知道那是在问自己。她放声大哭,仿佛真的碰到难处了一样。

那烟头的火光在泪光中一闪一闪。哭完,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轻松一点,至少,她觉得这样对她才是一种结束。就像她留给他的结束语,冷静而克制,永远没有把深藏的话说出来。

她知道,他甚至从来没有片刻地属于过她。他也从来没有在那个转瞬即逝的片刻停留哪怕多一秒。从一开始,他就总是看表,时间总是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秒不少。

还是沉默吧,这是一个最方便的隐遁方式。

她挪动所有的家具。所有的家具都离开了原来的地方,所有的被单床罩都撤了下来,换上了新的。不停歇的肢体活动,不住的汗流浃背,让她暂时想不起什么。

电话铃响起来时,正是阳光正好的时候。

她最爱这个季节的阳光。透过窗子,她喜欢看着那些透过叶片斑驳而流动的影子,随着下午的光线,一点点由耀眼变得迷离,最后暗淡下去。

她看到了那个电话号码。她盯着那几个数字,发了会呆,犹疑地把手放在电话上,很快拿开,好像被什么烫着了一样。放上去,又拿开,直到拉得很长的来电提示音突然没了。她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下来。

这情景仿佛很久前的一个梦境。

那天,也是这样的阳光。

他说,要知道,结束和遗忘是两回事。

她嗓子里不知怎么竟发出了轻微的咕咕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