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文学银军”丛书(第一辑)左右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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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半杯水(1)

深秋的风已经有些凉意,刮在脸上已稍显硬冷起来。但马杰一点也不觉得,相反,一身的毛孔在迅速地张开,汗水一点点渗出来,周身有一种痛快淋漓的透彻感。因为骑得太卖力,马杰身上的每块骨头都咯吧吧的像是打开了,浑身的肌肉紧绷绷的,周身的血液都涌动起来,整个身体都像是在呼吸着郊外的清冷空气。

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身后飘来一阵阵歌声。相约而行的几个同事,他们大声喊叫着,唱起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行歌曲,偶尔夹杂着一些老歌。路边那些整齐地挂着七零八落的黄叶的窜天杨,直愣愣地指向天空,竟也有一种憨然果断的美。随风舞动的落叶,随意而安静地躺在路边的土沟里,等待着下一阵风把它们送到一个什么可能到达的地方,一副怡然自得无所谓的样子。路两边有已经收割过的裸露的褐色土地,蓝色的天上开始有了些绛紫的色调,丝丝缕缕的云勾上了一层昏黄的边儿,有一些鸟儿轻飞而过。马杰觉得眼前这情境不知何时曾在脑中闪过,但似乎一下子又想不起来。

马杰,歇会。有人在后面大声喊。马杰一个急掉转,左腿一支,车子停了下来。嗬,没想到,老马还挺洒啊。马杰笑了笑。跨下这辆赛车有多久没骑过了,大概快一年了吧。有一种久违了的感觉,马杰不由得想放声大喊,一出口却成了有些嘶哑的声音,我要飞,我想飞。大伙笑起来。

他们停留的这个地方正在渠边,水浑浊着奔泻而下,势头似乎比夏天的时候还要猛些。马杰顺着水流的方向扔了一个小石子,本想打个水漂,水流太快,几乎看不到那样一个小小的水花,小石子很快被吞没了。身上的汗稍下了下,马杰便躺在渠边的土坡上。夕阳下的天空蓝得瞬息万变,一会透着粉的蓝,一会是带着橘色的,一会儿又是有着淡淡的紫。变幻着颜色的天空,被光秃秃的树杈分割着,云儿走得很轻快,一点点飘过树杈,飘向远处山的方向。

小丽过来,很好奇的样子,问,马老师,你看啥着呢。马杰说,没看啥,这会天空特漂亮,我有好久都没有抬头看过天了。小丽说,我也看看。把你的墨镜给我用一下。小丽不由马杰反应,已经伸手把马杰挂在脖领上的墨镜取下来,就势躺在马杰旁边,真好看,透过墨镜看特好看。

马杰用侧光扫了一眼躺在身边的小丽,脸上架着他的宽边墨镜,几乎占去了她半个脸,脸越发显得小巧。马杰似乎在自言自语,这会儿没有风,云游走得慢。

小丽是台里的实习生。早上马杰一去单位,小丽已经给泡好了茶,大伙都说,有实习生就是好,就跟配了个秘书一样,卫生有人打扫,连早点都给买好了。有时候,马杰在电脑前打稿子,小丽很随便地把双手放在他的肩上,说,马老师,你帮我看一下稿子吧。

现在小丽双臂抱合垫在头下,一边看着天,一边笑着。宽松的牛仔裤和大大的绒衣,那种随意放松的气息让马杰有一点动情。马杰突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个夏天,他和李小红就是这样躺在郊外的红柳林里……那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小丽说,马老师,你别着凉了,我给你拿个防潮垫吧。

马杰说,不用了,往回骑吧,再待,就晚了,一到八点,我老婆准得给我打电话。我如果不在家,她又得啰唆了。

整晚上挤在一张小小的钢丝床上,早上起来的时候两个人都腰酸背痛。马杰想买一张结实的双人床,李小红的行军床显然经不起他们年轻身体的折腾,但是李小红说绝对不行。在这间小屋里摆张双人床,会让李小红的妈妈怀疑的。李小红说,我妈绝对不允许我没结婚就和你住在一起,非得把我老妈气死不可。

结果还是被李小红的妈妈发现了。那次,李小红的妈妈一大早从青铜峡赶来找李小红,给他们来了个措手不及。虽然马杰已经是二十六岁的大男人,但是第一次遇到准丈母娘,竟然是在这种情境下,马杰觉得很有些尴尬。

李小红的妈妈就此郑重其事地跟马杰谈了谈。李小红的妈妈说,我们家可是正经八百的家庭,如果你为李小红好,就必须名正言顺明媒正娶,一点程序都不能少。必须订婚。在双方老人的正式见面仪式中把婚期定了,然后择好日子领取结婚证,堂堂正正把婚礼给办了。马杰连连点头。老人家接着说,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可不是两个人住在一起就完事了……马杰始终低着头听着准丈母娘的训话,一个劲说,这些话的确在理。

马杰很快按照李小红妈妈的意思,安排了两家老人见面。订婚仪式上,马杰的妈妈送给了李小红一套首饰——当时很流行的三金,还有八千块钱的定亲礼。李小红的妈妈还送给马杰一块手表。事后,马杰的妈妈跟马杰嘟哝说,不就是为了点财礼吗,没见过这么着慌着忙嫁女儿的。当然,马杰没有把这话告诉李小红。马杰曾记得,李小红以前曾说过,她嫁给马杰,只要一张宽一米八的木制双人床。

但是似乎在双方家长见过面后,马杰和李小红的关系就不再仅仅是他俩之间的关系了。

领证那天,马杰和李小红吵了一架。那天正好是个星期四,民政部门办理结婚手续领证的人挺多,马杰和李小红等了很久才轮到。前面的几对,进去都带着糖啊烟啊什么的,马杰他们什么都没拿。办证的是一个东北口音的中年妇女,嘴上还叼着前面那对新人递过去的香烟。马杰把两个人的证明往桌上一放,大大咧咧地说,办证。那老女人拿眼睛瞅了他俩一眼,然后,翻了翻证件,说,你这单位证明不合格,章子不清楚,回去重开。李小红赶紧笑着说,大姐,你看,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来的,您就给我们办了吧,别再让我们再跑一趟了。大姐,你叫我大妈还差不多,不行,必须得一目了然,回去重开,下周四来。说完已经招呼下一对了。马杰一看扭头走了。李小红紧追出来,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就不能跟人家说个好话嘛,你看别人,都带着喜烟喜糖,你就不知道眼皮子活点,说上几句好话。马杰说,行了,我和你领结婚证,有必要跟一个不相干的老婆子低三下四吗?那你何苦呢,办这么个东西,还再跑一趟,不还得再等上一个星期,你不觉得麻烦啊。是我想麻烦啊,还不是你们家人,非急着让我们订婚领证,生怕我跑了似的,已经都这么麻烦了,还怕啥!然后,马杰就自顾自地走了,把李小红一个人扔在了民政局楼前。

马杰把门轻轻一拉,然后从窗台上的烟盒里抖出一根烟。在点烟之前,先把抽油烟机打开。马杰把塑料小垫垫在屁股底下,开始吸今天的最后一根烟。

李晓红说,咱俩赶快把婚礼办了吧,我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人家都说第一个孩子最聪明,第一个若是流掉不要,容易造成习惯性流产,以后再想要孩子就难了。

马杰原打算骑着自行车来一次与众不同的自行车婚礼,也就是一路骑到青铜峡,然后再一路骑回来,但是眼下肯定是不行了,别说是李小红不同意,就是目前李小红近三个月的身孕也不允许。于是,他们的婚礼也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唯一有所不同的是,晚上没有请大伙来闹洞房,而是包了一个小歌舞厅,举行了一个小型的舞会。只是李小红光觉得瞌睡,那种炫目而旋转的舞台射灯直让她犯恶心。也许是妊娠反应的缘故,李小红也没觉得自己那一天是最漂亮的,相反,只是想尽快挨过这一天,好顺顺当当名正言顺地生下这个孩子。马杰喝得人仰马翻,最后让人抬回了家,连衣服都没脱,就睡死过去。婚礼的当天就是这样过的,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

马杰四下打量了一下厨房,白炽灯下,游丝一样的蜘蛛网,还有房顶四角的黑灰,在抽油烟机的搅动下,漫无目的地又十分有节奏地随着气流舞动起来,狭小厨房里的空气也被搅动了起来。厨房里的饭菜味、下水道的污臭味也一同混成了种种说不清的味道。这最初令人反胃的味道,如今马杰似乎已经在慢慢习惯着,尤其是在烟雾的掩盖下,这种混合的怪味似乎已经不那么让人在乎了。眼下这堆积如山的脏碗,和盆盆罐罐的,让这个狭小的厨房更加拥挤。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曾经让马杰很满足。能赶上这最后一批福利分房,马杰和李小红都觉得挺幸运。但是自从有了孩子,丈母娘又过来帮忙,一下子房子变得拥挤得不行。短暂的清静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马杰一边刷锅洗碗,一边在想,还有一堆的尿布在等着洗。老婆为什么放着方便卫生的一次性尿布和纸尿裤不用,非得用这些洗也洗不完的尿褯子。马杰简直想不通。可是丈母娘说了,小孩子的屁股娇嫩,纸尿裤穿着不舒服。丈母娘和老婆坚持要用尿布。在生养孩子方面,女人总是比男人似乎更有发言权。换下来的尿布总不能让老丈母娘洗吧,更不能让月子里的老婆洗,马杰当然要洗。洗完尿布还得炖汤,一天炖三次汤,奶水怎么还是不够?汤一点点似乎全变成了老婆身上的肥肉。

似乎自从孩子出生后,每天都是这么过的,忙碌而糊涂。马杰感觉似乎把一辈子的饭都做了,把一辈子的碗都洗了,把一辈子的尿布都洗了。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不停转动的陀螺,转动太快,以至于没有时间感知孩子到来的欣喜,而更多时候被一些锅碗和尿布淹没了。有时候,马杰看着孩子熟睡的脸,想,怎么这么一个小人儿,把一切都给改变了呢。

忙和乱这还不要紧的。有时候,马杰突然觉得这个家对他来说只缩小成厨房那不到三平方米的地方。比如说,他经常不知道自己应该睡在哪里。李小红搂着孩子睡在那张一米八的大床上。小卧室睡着丈母娘,而丈母娘是不习惯于关上门睡觉的。丈母娘心脏不太好,关上门,她会觉得喘不上气来。

马杰只好睡在沙发上。可是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老是睡不踏实,浑身燥热,怎么躺都不对劲。沙发太软了,一躺下去,人就似乎陷了下去,而马杰睡惯了硬板床。睡不着的时候就打开电视,戴着耳机看电视,就像以前夜里爬起来看世界杯的时候。李小红对足球一点兴趣都没有,睡觉又特轻,马杰带着耳机看球,兴奋的时候直拍大腿,就是不敢大呼好球。现在戴着耳机看晚间的新闻节目,有点鬼鬼祟祟的意思。几天之后,李小红说,电视的蓝光一闪一闪,我妈睡不好,睡不好,心脏就不舒服,白天就没精神帮着李小红带孩子。

马杰就只好在沙发上干躺着,越发睡不着。有时候刚睡着,不是孩子又哭了,就是李小红或者丈母娘上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