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洪生把浑家拖到黄河岸边,狠狠地弃在那里。遂转身回家,感觉手里毛绒绒的不清爽,一看才发觉拉脱了浑家一撮头发。洪生连忙搓手、摆手要甩掉它,哪知洪生本是汗手,又把一个大活人拖了一里多路远,每个汗毛都渗着汗,哪里甩它得掉。只好蹲在地上,双手在路边的野草上擦来抹去,折腾了一阵,总算把手上的头发弄掉,起身独自回家了。
那小黑犬不依,跟他撕咬起来。追缠了一段路,那犬好像不放心僧氏母女,又转身回到了她们身边。
洪生狼狈而归。一进门,见了那娼妇,洪生换成笑脸,问那娼妇道:
“这样够不?”
那女子笑而不语,把脑袋微偏,把眼斜皱了皱,转身入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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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那僧氏无可奈何,母女二人坐在河岸上,望着那点红披绿的水鸟成群结队,五彩斑斓的鸳鸯成对交颈,俱欢然水中。自惭人命不如野鸟,又想起幼时父母何等珍惜,今日被人抛之如破鞋,弃之如废物,僧氏恨了又想,想了又恨。
她望着奔腾不息,滚滚北流的河水,寻思了一回,道:
“儿啊,你父亲到底容不得我,又没个投奔处, 教我们哪里去好?我是不要这性命了!”
欲寻个自尽,低头看看爬到怀里啼哭的女儿,又不舍得。此时无计可施,只得回转念头发个狠,道:
“儿啊,你长大了,若也受我这般怨气苦楚,活着又有甚么意思?索性与娘一同寻个旋涡,沉河而死,免得心中两相记挂。”
“死了,一了百了!”
她把牙一咬,双手抱起女儿,生怕自己又想转来,急急起身奔到水边。那犬低着头,跟在左右,也要随着没水。
恰待撺下河去,离僧氏三四十步处,有一个妇人,年约二十六、七岁,抱着一个一岁多的男孩,兴冲冲走来。见有人抱着小孩忙忙赴水自尽,这妇人着了忙,不由往前极力奔走。赶至僧氏身后,一把扯住她的衣裳,使了个暗劲拉转身来一看,却是僧氏,大惊道:
“是你啊?你赴水寻死做甚么?快不要起这个念头!”
见僧氏目光有些呆滞,毫无表情,那妇人有些慌了,赶紧说道:
“你认得我不?我是对河的麒麟东村上官家的女儿,我们是邻村人。想必你是个不好闲走动、闲打听的,故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当初,你从汤阴县城嫁过来,乘驴出行时,头戴帷帽,身着印花罗百褶裙,足履绣花,身上抹香。见你走过,我在你身后闻着余香,把你做仙女来羡慕的。又因你是城里人,自觉攀陪你不着,至今不曾攀谈来往。——你晓得不? 因你漂亮又时尚,我们大河两岸,多少村女艳羡你,多少后生男子遐想你。他们洪家也因有你被人高看一眼。”
那妇人边说边抓住僧氏的手慢慢往岸上拉。
岸边深埋一块巨石,露出地面三尺多高。据说大禹在此治水时,系舟上岸后,常坐在此石上小息。那妇人领着僧氏来到此石旁,面水而坐,问道:
“为何要寻短见?”
僧氏不觉泪下交颐,开言不得。
那妇人见僧氏头上的新伤正在渗血,心甚恻然,想极力安慰她,却不知起因, 只好说起自己的不幸:
“说来有辱尊听,我十七岁嫁到汤阴县永和乡孝悌里姚家。自打进夫家,一心向着夫家,勤勤俭俭。有时还顺手牵羊,从娘家拿些物事与夫家。不想,来年秋天,正是绸下机,粮入仓的时节,只因多打了四石麦子,我真地不虚说,就多打了四石麦子,哪知祸水打上身来,我丈夫等不及换季,就纳一小妾进门。”
僧氏这才接口开言道:
“这个我信。多打四石麦子纳妾,还不算最过分的。我还见过因多打四斗麦子,就纳妾的。”
那妇人见僧氏开了腔,有些放心了,道:
“那小妾在进门之前,就和我丈夫勾搭上了的。进门后,终日撒痴撒娇。见我在跟前,分外与我丈夫肉麻来怄我。又是给我丈夫斟酒,又是把菜肉往他口中塞。酒醉饭饱后,青天白日里,扯着我丈夫去睡觉。起初,我只是忍着,不想撕破脸皮,把事情弄僵。也不四处对人诉说,免得满城风雨。毕竟念着夫妻的情分,指望丈夫念我贤惠不妒,会施些恩爱。那小妾见我丈夫对她情浓,好生轻觑我。里中之人见我丈夫娶了妾,都唤我上官大娘,那小妾却唤我‘喂’。 一日,她轻口轻舌地冒犯我,我十分不堪,骂詈起来。实在嗔恼不过,一把扯住丈夫的双袖哭嚷,哪知我丈夫是个没仁心的,不怕负人。他把袍袖一摔,我闪得一跌,他却狠狠地走开了。现在想来,也不晓得我丈夫私下与她是怎地鄙贱我,来讨好她的。你看我八月中秋还在路上奔走,不也是在夫家过得没甚意思,只好回娘家过中秋节,图个温暖。好在我兄嫂人好,善待我,爹娘自不必说。我要像你这样寻短见,都死过一百回了。”
这上官大娘并不伤心落泪,好像在叙说别人的事情,不但不求安慰,反而追问道:
“你有甚么经受不起的大事?说出来,把它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