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契丹皇都上京临潢府的城关。”陪同遥指那座雄关道。
过了关,进入城中,只见道旁店舍颇多,人物亦众,店舍门前挂着木刻朱旗,酷似中原气象。车中的童贯眼看着这一切感叹道:
“难怪苏颂出使契丹,吟咏‘朱极刻旗村肆食’、‘物俗依稀亦慕华’。”
苏颂大学乃北宋天文学家、药物学家、博物学家,官至北宋哲宗宰相。
却也极富塞外风情。
宽阔热闹的街上,各色契丹驼车、马车,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一头白骆驼驾驶着“青车”,十分醒目,伴随清脆的驼铃声,北驶皇城。“青车”是契丹皇家出行御用的契丹大车,长辕、高轮,彩色车棚,棚缘有黄色垂幔,亦有流苏,车的上部站立一“海东青”鹰。还有许多小车,高轮,长辕,棚为轿式,棚顶有火珠,每车一侧有一只带角的驾辕之鹿。
此是童贯第一次出使契丹,尚不知深浅。童贯至辽,满以为迎接他的,是欢迎和礼仪。
因童贯二十来岁才净身,外表阳刚之气十足,却颏净声雌。大殿之上,契丹君臣相聚指笑道:
“南朝人才如此!”
南朝即大宋。契丹人以中国正朔自居,自称天朝,也称自己为北朝,称宋朝为南朝。
契丹君臣又好一阵讥笑讽刺。
童贯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忍人所不能忍,只要不危及他的荣华富贵,所谓人格、国格算得什么?何况在契丹人面前,宋使早已讲不得什么人格、国格,既使朝野推服的重臣,出使契丹,在大契丹国屡次受辱,甚至被契丹人推出门外,倒在雪地哭泣的,不是一位、二位。
面对契丹主方的纵肆,童贯先是一惊,转瞬告诫自己:使命在身,忍辱不嗔。他久闻契丹人敛财,历来贪爱南方玉帛珍玩,他不但没有怒形于色,反而以两浙髹漆之器等极品珍奇以为馈,辽主大喜,暂停取笑,回赠童贯一个笑脸,遂邀请宋使同赴生辰夜宴。
同行见契丹人取笑童贯,暗中大有幸灾乐祸之意。童贯是个聪明人,见同行不但不气愤同情,反生欢喜之心,暗暗记在心里。献礼之后,下了大殿,话中有针,对同行说道:
“打狗还须看主人。取笑我,就是取笑中国。”
童贯在同行面前,足足为自己挽回了面子。
傍晚,辽主在草地上举行生辰夜宴。
夜宴以祝酒开始,宋使三呼祝酒。随即食入,熊肪羊豚雉兔等鲜肉,牛鹿雁鹜熊貉等干肉,杂置大盘中。
契丹人不善烹制饮食。契丹酒有腐饭的味道,肉食多生腥,最美味的生鲜是生兔肝切块,拌生鹿舌酱食之。米饭亦半生不熟,拌以生狗血及生蒜。
宋贺使正在生腥难耐之际,契丹人又给宋朝使节上了一碗生油乳粥。乳粥就是在倒有奶的水中把米煮得半熟,再“沃以生油”。契丹人把生油当作大补之物,生油乳粥在辽国是非常珍贵的食品。宋使却无法下咽。宋使向他们提出“去油”的要求,契丹人侍者面有愠色,置之不理。契丹人一方面好客、豪爽,但也不解人意,粗暴待客,什么事得依着他们。他们认为好吃的,你不爱吃,你也非得吃。
宋使好不尴尬,皆缄默不语,童贯为解尴尬,两眼闲观。在北方大漠,天很低,不用抬头仰视,却仍见天空。当他平视远方时,能看见星星,仰望顶空,星星更密。而在东京开封府,两眼平视只能看见楼阁、拱桥、院墙、城墙。。。
正不知如何打破沉寂,童贯失声叹道:
“你们天上的星星怎么这么多?”
“奇怪!难道我们不是在同一天空下?”契丹人大笑起来,口中的食物也喷了出来。笑过之后,契丹人豪情大发,“满天的星星都是围绕着北极星转的,我们契丹人住在北极星的正下方,所以看到的星星多。只有居处在北极星下的皇朝,才是中国的正朔,我们大契丹国才是中国的正朔。”契丹人完全是以中国自居。
时“中国”是富庶与文明之代名词,自古东方有“尊中国,贱夷狄”的固风。“夷狄”是相对“华夏”而言的,大契丹国、西夏国、高丽国、大理国,日本国,都自称中国,彼此认同对方亦是中国,谁是继唐虞而下的正统皇朝,即中国的正朔,这个问题上分歧极大,契丹人认为,大契丹国是中国的正朔。大宋认为宋朝是中国的正朔。
因是席间自由议论,宋方有个年轻的陪同,腼腼腆腆地插了句话:
“炎黄为中国始祖,我们是炎黄子孙。”
契丹人振振有词,说了许多理由:
“契丹亦为轩辕之后。”轩辕即黄帝的号。
“你们南朝没有长城,没有长城,不成其为中国。长城在本朝,本朝自是中国的正朔。”
“你们南朝亦无传国宝,传国宝在本朝。没有传国宝,就不是中国的正朔。”
宋朝的确没有传国宝。早在辽太宗灭后晋时,就把后晋的文物、典籍运到上京,帝玺也由中原带入大契丹国。
契丹人以上所言,句句皆是事实,宋使完全怔住了,无言以对,有言亦不敢对。
童贯很快结束了贺生辰的使命,次日,匆匆动身从塞外之都上京返回大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