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船老大”就是承揽装丝运杭州的船家。朱福年不能不去接头。趁这空档,胡雪岩在存折上翻到咸丰三年七月初八那一天,那里有同兴收银五万两的记载。
胆子倒真大!胡雪岩心里在想,莫非硬吞五万两银子?这盘账倒要细看了。他是这一行的好手,如今虽因不大管账打算盘,但要算起帐来,还是眼明手快,账簿与存折一对,再看一看总账,便弄清楚了,朱福年硬吞五万两银子还不敢,只是挪用了公款,以后在半个月中,分四次归还了。然而这已是做伙计的大忌。
做贼必心虚,朱福年脸上的颜色就很不自然,因为庞二财大势雄,从不向外面调动头寸,西洋镜马上拆穿了,金饭碗也要不翼而飞了。
意会到此,朱福年才知道自己不是“猪八戒”,倒是“孙悟空”,跳不出胡雪岩这尊“如来佛”的手掌心,乖乖儿认输,表示服帖,是上上大吉。
“胡先生,我在恒记年数久了,手续上难免有疏忽的地方,一切要请胡先生包涵指教。将来怎么个做法,请胡先生吩咐,我无不遵办。”
这是递了“降表”。到此地步,胡雪岩无需用旁敲侧击的办法,更用不着假客气,直接说出他的意见:“福年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们二少爷既然请我来看看账,我当然对他要有个交代。你是抓总的,我只要跟你谈就是了,下面各人的账目,你自己去查,用不着我插手。”
“是。”朱福年说,“我从明天就查各处的账目,日夜赶办,有半个月的工夫,一定可以盘清楚。”
“好的,你经手的总账,我暂时也不看,等半个月以后再说。”
“是!”
“这半个月之中,你不妨自己检点一下,如果还有疏忽的地方,想法子自己弥补,我将来也不过看几笔账。”接着,胡雪岩清清楚楚地说了几个日子,这是从同兴送来的福记收支清单中挑出来的,都是有疑问的日子。
朱福年暗暗心惊,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却不明白胡雪岩何以了如指掌,莫非他在恒记中已经埋伏了眼线?照此看来,此人高深莫测,真要步步小心才是。
他的疑惧都流露在脸上,胡雪岩便索性开诚布公地说:二颐年兄,你我相交的日子还浅,恐怕你还不大晓得我的为人。我一向的宗旨是:有饭大家吃,不但吃得饱,还要吃得好。所以,我绝不肯敲碎人家的饭碗。不过做生意跟打仗一样,总要同心协力,人人肯拼命,才会成功。你只要肯尽心尽力,我一定看得到,也一定不会抹煞你的功劳,在你们二少爷面前会帮你说话。或者,你要看得起我,将来愿意跟我一道来打天下,只要你们二少爷肯放你,我欢迎之至。
朱福年感动不已,表示以死效力,并与胡雪岩碰杯表示忠心。这更见得胡雪岩的体恤,这时,只见古应春步履安详地踏了进来,朱福年起身让坐,极其殷勤。在古应春的心目中,此人自视甚高,平日总在无意间流露出“架子大”的味道,此刻一反常态,不用说,是对胡雪岩服帖了,才有这番连带尊敬的表示。
意会到此,他的神情越发从容,说着闲话,不提正事。倒是朱福年忍不住了,“胡先生,应春兄来了,我们拿丝上的事说个定规。他略停了一下又说:“照我看,‘只拉弓,不放箭’也就够了。”
胡、古二人,目视而笑。然后是胡雪岩回答他的话,反问一句:“我们在‘拉弓’吉伯特晓不晓得?”
“我想他是晓得的。我们‘不放箭’,他会着急的。
“当然啰!”古应春接口,极有信心地说:“他万里迢迢跑了来为啥?不是为了生意?生意做不成,他的盘缠开销哪里来?”
“话虽如此,但事情已弄僵!”胡雪岩问古应春:“你肯不肯向他去低头?”
“我不去了!洋人是‘蜡烛’脾气,越迁就他,他越摆架子。
“为来为去,只为了我是当事人。如果这票货色不是我的,替双方拉场,话就好说了。而且双方也都一定感激此人。”
“这个人很难找。”古应春会意,故意不去看朱福年,迳自摇头:“不容易找!”
他们这样一拉一唱,暗中拉住了朱福年,他终于忍不住:“胡先生!你看,我跟吉伯特去谈一谈,看否有用?”
“噢!”胡雪岩一拍前额,做出茅塞顿开的姿态,“有你老兄出面,再好不过了。有用,有用,一定有用。”
受了鼓励的朱福年,越发兴致勃勃,自告奋勇:“吃完饭,我就去看他。我要吓他一吓,若不愿意买我们这票货色,劝他趁早回国,他在这里永远买不到我们的丝!”
“对。就这么说。这倒也不完全是吓他,反正这票生意做不成,我们就斗气不斗财了!”
朱福年倒真是赤胆忠心,即时就要去办事。胡雪岩当然要留住他,劝他从容些。把话想停当了再说。接着便设想吉伯特可能会有何反响,他这么说便那么回答,那么说便这么回答,一一商量妥帖,还要先约个时间,从容不迫地谈,才能收效。
正事谈毕,酒兴未已,胡雪岩一直对典当有兴趣,此时正好讨教,“福年兄,”他先问:“你是不是典当出身?”
“不是。不过我懂,我故世的三叔是朝奉,我在他那里住过一年。”
接下来,朱福年便谈了典当中的许多行规和弊端,娓娓道来,闻所未闻。
“照你这样说,如果开当铺,要寻好手还不容易。”胡雪岩问,“典当中的好手,宾主相得,一动不如一静,轻易不肯他就。是这样吧?”
胡雪岩表示也有创办典当的打算,朱福年欣然应诺,而且跃跃欲试,颇有以半内行作内行,下手一试,以补少年未曾入此业之憾的意思。
雪中送炭,赈灾扶危
胡雪岩先以浙江士绅的身份,向蒋益澧道谢,然后谈到东南兵燹,杭州受祸最深。接下来便是为蒋益澧打算,而由恭维开始。
蒋益澧字芗泉,在收服杭州中立下汗马功劳,胡雪岩称之为“芗翁”,他说,“芗翁立这样一场大功,将来更上一层楼,升两浙巡抚,是指日可待的事。”
浙江巡抚是曾国荃,一直未曾到任,现在是由左宗棠兼署。蒋益澧倒有自知之明,不管从勋名、关系来说,要想取曾国荃而代之,是非常不容易的事。
但是胡雪岩另有看法:“曾九帅是大将,金陵攻了下来,朝廷自然另有重用之处。至于浙江巡抚一席,看亦止于目前遥鸡领,将来不会到任的,□翁,你不要泄气!”
“噢?蒋益澧不自觉地将身子往前俯了一下,“倒要请教,何以见得曾九帅将来不会到任?”
“这道理容易明白,第一,曾九帅跟浙江素无渊源,人地生疏,不大相宜;第二,曾大帅为人谦虚,也最肯替人设想,浙江的局面是左大人定下来的,他绝不肯让他老弟来分左大人的地盘。”
“啊,啊!”蒋益澧精神一振,“雪翁见得很透彻。”
“照我看,将来浙江全省,特别是省城里的善后事宜,要靠芗翁一手主持。”胡雪岩停了一下,看蒋益澧是聚精会神地倾听的神态,知道进言的时机已到,便用手势加强了语气,很恳切地说:“杭州的祸福,都在□翁手里,目前多保存一分元气,将来就省一分气力!”
“说得是,说得是!”蒋益澧搓着手,微显焦灼地,“请雪翁指教,只要能保存元气,我无有不尽力的!”
“芗翁有这样的话,真正是杭州的救星。”胡雪岩站起来就请了个安:“我给□翁道谢!”
“真不敢当!”蒋益澧急忙回礼,同时拍着胸说:“雪翁,你请说,保存劫后元气,应该从哪里着手?”
“请恕我直言,□翁未必知道,各营弟兄,还难免有骚扰百姓的情形。”
“这……”
胡雪岩知道他有些为难。清军打仗,为求克敌致胜,少不得想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预先许下赏赐,但筹饷筹粮,尚且困难,哪里还筹得出一笔巨款可做犒赏之用。这就不免慷他人之慨了,或者暗示,或者默许,只要攻下一座城池,三日之内,可以不守两条军法:禁止抢劫与奸淫。蒋益澧可能亦曾有过这样的许诺,这时候要他出告示禁止,变成主将食言,将来就难带兵了。
因此,胡雪岩抢着打断了他的话:“芗翁,我还有下情上禀。”
“言重,言重!”蒋益澧怕他还有不中听的话说出来,搞得彼此尴尬,所以招呼打在先,雪翁的责备,自是义正辞严。我唯有惭愧而已。
不说整伤军纪,只道惭愧,这话表面客气,暗中却已表示不受责备。胡雪岩听他的语气,越觉得自己的打算是比较聪明的做法,而且话也不妨说得率直些。
“芗翁知道的,我是商人。在商言商,讲究公平交易,俗语说的礼尚往来,也无非讲究一个公平。弟兄们拼性命夺回了杭州城,劳苦功高,朝廷虽有奖赏,地方上没有点意思表示,也就太不公平,太对不起弟兄了。”
蒋益澧听他这段话,颇为困扰,前面的话,说得很俗气,而后面又说得很客气,到底主旨何在?要细想一想,才好答话。他心里在想?此人很漂亮,但也很厉害,应会不得法,朋友变成冤家,其中的出入很大,不可不慎。
于是他细想了一下,终于弄明白了胡雪岩的意思,谦虚地答道:“雪翁太夸奖了。为朝廷征战,理所应当,哪里有什么功劳可言?”
“芗翁这话才真是太客气了。彼此一见如故,我就直言了。”胡雪岩从从容容地说:“敝人是出了名的所谓‘杭铁头’,很知道好歹,官军有功,理当犒劳。不过,这两年几度激战,眼下早已十室九空,实在没有啥好劳军的。好在杭州士绅逃难在外的还有些人,我也大多可以联络得到。如今我斗胆做个主,决定凑十万两银子,送到□翁这里来,请代为谢谢弟兄们。”
这话让蒋益澧很难回答,颇有拒之不恭,受之不可之感。因为胡雪岩的意思是很显然的,十万两银子买个“秋毫无犯”,这就是他所说的“公平交易”、“礼尚往来”。只是十万两银子听上去是个巨数,几万人一分,所得有限,能不能“摆得平”,大成疑问。
见他踌躇的神气,胡雪岩自能猜知他的心事,若问一句:“莫非嫌少?”未免太不客气,如果自动增加,又显得讨价还价的小气相。考虑下来,只有侧面再许他一点好处。
“至于对芗翁的敬意,自然另有筹划……”
“不,不!”蒋益澧打断他的话,“不要把我算在里头。等局势稍微平定了,贵省士绅写京信的时候,能够说一句我蒋某人对得起浙江,就承情不尽了。”
“那何消说得?□翁,你对得起浙江,浙江也要对得起你!”
“好,这话痛快!”蒋益澧毅然决然地说:“雪翁的厚爱,我就代弟兄们一并致谢了。”接着便喊一声:“来啊!请刘大老爷!”
“刘大老爷”举人出身,捐的州县班子,蒋益澧倚为智囊,也当他是文案委员。请了他来,是要商议出告示,整饬军纪,严禁骚扰。
这是蒋益澧的事,胡雪岩可以不管,他现在要动脑筋的是,如何实践自己的诺言,将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解交藩库,供蒋益澧分赏弟兄?
一想到藩库,胡雪岩心中灵光一闪,仿佛暗夜迷路而发现了灯光一样,虽然一闪即灭,但他确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生的错觉,一定能够找出一条路来。
果然,息心静虑想了一会,大致有了成算,便等蒋益澧与他的智囊商谈告一段落时,开言道:“□翁的粮台在哪里?”
“浙江的总粮台,跟着左大帅在余杭,我有个小粮台在瓶窯。喏,”蒋益澧指着小刘说,“他也是管粮台的委员。”
“那么,藩库呢?”
“藩库?”蒋益澧笑道,“藩司衙门都还不知道在不在,哪里谈得到藩库?”
“藩库掌一省的收支,顶顶要紧,要尽快恢复起来。藩库的牌子一挂出去,自有解款的人上门。不然,就好像俗语说,‘提着猪头,寻不着庙门’,岂不耽误库收?”
蒋益澧也不知道这时候会有什么人来解款?只觉得胡雪岩的忠告极有道理,藩库应该赶快恢复。可是该如何恢复,应派什么人管库办事?却是茫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