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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若走过漫漫长夜,不再爱你,我将不再寂寞——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兮!

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邶风·绿衣》

得陇望蜀、喜新厌旧和前列腺疾病一样是男性的高发病。女人,美貌和贤德都未必是感情的双保险。庄姜美成那样,又是齐女中难得的品性端庄,初嫁风光过后,照旧落了个秋扇见捐的下场。

之所以从庄姜身上掰起,是因为《邶风·绿衣》,《毛诗序》解作:

“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诗经原始》也认为是“卫庄姜伤嫡妾失位也”。旧说都习惯性从衣服的颜色断定是绿衣黄里,比贱妾尊显而正嫡幽微——古代以黄为贵。

朱熹《诗集传》更说得详细:“庄公惑于嬖妾,夫人庄姜贤而失位,故作此诗。言绿衣黄里,以比贱妾尊显而正嫡幽微,使我忧之不能自已也。”我是抵死不认同朱老夫子的观点,怎么就能把悼亡之音生解到庄姜身上去呢,还扯得振振有辞。

朱熹是我们安徽人,但我十分不喜他,尤其是他解《诗经》,纯从巩固个人学术角度出发,胡扯乱吣,偶尔有些新见突破,却是流毒不浅。

关于《绿衣》的意旨,倒是孔子说得比较靠谱。《孔子诗论》云:

“《绿衣》之忧,思古人也。”旧说都以“古人”为古人,古代的贤者,其实“古”通“故”,也可解作故人的意思,引申为逝去的人。

那个在内室中缅怀亡妻的男人,他不会是像卫庄公这样的人。

无从揣测庄公何以与庄姜不睦。中国的史书上少见风花雪月舞翩跹,再凄艳的故事,哪怕当事人心花零落血流成河,落到史官笔下也只是淡而硬的字,像留在青铜器上的刻迹,伸手摸上去,僵硬而冰冷。

很短的一首诗,情意却深长,无可抗拒。千载悼亡之音,自它而起。这就是《邶风·绿衣》。

她先他而去。他某日翻找旧衣,睹物思人,思念一时回溯,突然泪不可遏。如果他是现代人,可能只是默默地流泪,抽支烟,留下一地烟蒂。他的悲伤会像一场雨一样,下过之后再无痕迹。幸好他是先秦时代的人,于是他低低地唱起来。

他的悲伤随着他的歌留了下来,在时间的彼岸我们听到。一夕之间,华发早生。

大概是悼亡词看多了,看到《绿衣》时,不免想到纳兰容若自创的词牌名《青衫湿遍》,卢氏亡故后,下人送来她生前缝制好的衣服,容若想起妻子在病中仍不辞辛苦,勤做女红(“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共银”),忍不住抚衣痛哭,青衫湿遍。《绿衣》中男子伤心的情景,以及他妻子所做的一切,像一面湖水,折叠交映到千年以后的清朝。谁又知以后会不会再继续交映下去呢?

《绿衣》之后,潘岳《悼亡诗》很出名,出名到自他之后,悼亡竟成了夫悼妻的代名词。《悼亡诗》在表现手法上是受《绿衣》影响的。如其第一首“帏屏无仿佛,流芳未及歇,翰墨有余迹;遗挂犹在壁”“寝息何时忘,沉忧日盈积”等,取得是《绿衣》第一、二章意;第二首“凛凛凉风起,始觉夏衾单;、室虚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床空委清尘,来悲风”、遗音犹在耳”为《绿衣》第三、四章意。

“寝兴目存形,等,我怜潘岳,绝色倾城的男子,不得善终。容若也是,千古情公子,郁郁而终,仿佛只有死亡的凄丽才衬得住他们绝世容光,他们俱用心血为所爱的人留下不朽的印记。致使在他们离去之后,我们这些后来人悲哀地发现,所有的表达都像即将凋谢的花瓣一样苍白无力。

写的都是物在人亡呵,是《绿衣》先在悼亡这张琴上,奏起来悲切深沉,后来的声声叹才那么容易催红了眼睛——他反复翻看亡妻留下的衣物,针脚细密,亦如此时才知女子的情意大抵是细密无声的,合在针行线脚,临行密密缝,眼见灯花零落,熬得双眼通红。听得窗外一声鸡鸣,心里却是看见天光明亮般满足。

诗中有句话我很感慨:俾无“我思古人,兮!”我想起亡故的贤妻,使我平时少过失。这男子能真正体悟到这点并说出来,是令人尊重的。古语妻者,齐也,要平等相待。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越来越喜欢显示自己的权威,凌驾于女人之上。譬如以仁义出名的刘皇叔,一样很鼓励杀妻取义的行为,宣扬“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也是有了这个感情基点,读《绿衣》时,不会觉得这男子对妻子的怀念是虚妄的,他是在怀念一种相濡以沫的精神依靠,不是在怀念生活保姆。

这首诗应作于秋季。“绿衣黄里”是说的夹衣,为秋天所穿;“兮绤兮”则是指夏衣而言。诗人反复拿在手里看的是才取出的秋天穿的夹衣。

自卿别后,无人问添衣。你知我是那样幼弱的人,在你面前一如孩童,你去世后,我还没有养成自己关心自己的习惯。到实在忍受不住萧瑟秋风的侵袭,才自己动手寻找衣服。也许这不是我的错,面对爱人,我们都爱娇,愿意接受对方无微不至的照顾。

大雨倾盆的香格里拉,写到《绿衣》时泪如雨下。身后这城市的雨,形同生死。瞬间来去。

若走过漫漫长夜,不再爱你,我将不再寂寞。

在我离开之后,你也会这样想念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