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男人也一样。没有人在时间的决然面前不心生恐惧,若解开这个结,明白时光后面蕴藏的真相,我们即将顺利超越生死和消灭一切无知痛苦。
青春是柔嫩娇媚的花开成海,一场撩人心意的杏花软雨。心底亦明知道美景不能长留,却忍不住,不心生贪恋,谁都一样。抑或,不是贪,而是,生命本身的短暂荒凉,让人不能不去种植那些如花美景,不引来流年似水。
我们束手,放任它荒芜至死吗?如果这样,可以吗?
耳边林叶萧萧,一只鸟扑地从林中钻出来,振翅飞向天空。惜春默然伫立着,被这响动吓得打了个激灵。她猛地回过神来,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哪里是伤春悲秋、对着一树白海棠吐血的时候?多少心血也熬尽了!这么一想,就觉得浑身酸痛,满心倦怠。她慢慢回身正待回去,却听见身后马蹄声起。惜春回过头去,看清是自己家的车,就住了脚,等到来人下车,惜春倒是狠吃了一惊。
“平儿,怎么是你?”她诧异地问。
“请姑娘安。”平儿急急地给她见了礼,回说,“我奉二奶奶的意思来接刘姥姥进府一叙。”惜春闻言望了平儿一眼,见她脸色焦黄,眼底一圈黑,两颊的肉都瘦干了,人显得无限憔悴,心下涌起一阵凄凉。这半年多来府中事情不断,王夫人虽然借故削了凤姐的权,一面又不得不倚重她的得力助手——平儿。
平儿是理惯了事的,熟门熟路,人又利落清爽,又得人心。王夫人重理家政,少了她实在不行。因此也就苦了平儿,一边要照顾凤姐的病,应对她的依赖和疑心;一边还要帮着王夫人管事,手头诸事细琐,王夫人的脾性又和凤姐大不同,有些行事少不得一一改过来。
惜春心念电转,最终还是将自己的一点怜惜之心收起,毅然忍口不言。从什么时候开始,平儿过的就是这样左右为难的生活。她的苦她自己未必不知,一定需要你来戳破,表示怜惜吗?大可不必。平儿不是这样矫情的人,所以一直能够隐忍安稳地担当住。现在连凤姐都倒下了,她还风雨不倒,或许弱质芊芊,能够以柔克刚的她,才是真有道行的人。
“二嫂子知道得也快,你随我去见她。”惜春笑着点头。当下也不多说,引着平儿进了园子,往刘姥姥歇脚的地方走去。一路上两人说了些府里的事。听平儿说,凤姐的病仍是那样拖着,总也不见好转,也不是太坏。却不知她为何一定急着要见刘姥姥,她对这个村妇却是与别人不同,似乎有点真感情。不过凤姐她一向心思深远,连平儿也猜不到她想做什么。
她们进屋时,刘姥姥祖孙三人正好在屋里。刘姥姥盘腿坐在炕上絮絮地说,青儿挨着炕沿坐着一声不吭。板儿听得烦了,独个拿了张凳子趴在门口赌气,一时又回头对着屋子里喊:“我偏不信你说的,就惊了她的马怎么着了,我们那庄子上还有被牛顶了的呢,你也看见的,不也照活着,偏你大惊小怪!”然而他说得虽硬,到底心虚。猛然回头望见惜春来,以为应了他姥姥说的是来拿他治罪,吓得“妈呀”一声叫,野猫似的哧溜一下就不见了。刘姥姥一见平儿,却顿时忘记发落板儿的事,叫一声“神天菩萨”,忙着从炕上蹭下来。她太激动,慌得青儿忙赶上去扶,叫着:“姥姥你慢些……”
“姥姥。”平儿也一把搀住她,柔声道,“我来接你去府里。二奶奶挂念着你。”说着平儿的眉头旋即又不自觉地锁起来,叹气,“如今事多,我也不和你客套,即刻就跟我走吧,有什么话,我们上车说。”平儿又朝青儿望了一望,见她眉目清秀,举止安静,笑道,“这位怕是姥姥的孙女了,把她也带上吧。”
刘姥姥和青儿闻言都喜上眉梢,刘姥姥对青儿笑道:“你这丫头,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福气,快给姑娘叩头!谢谢姑娘恩典。”
青儿听话要跪。平儿伸手拦住了。惜春心里陡然想起一事,转过脸对平儿说:“快领着她们去吧,太太那里一刻离不了你,若是知道你来接姥姥,怕又要生二嫂子的气。她病着的人,何必惹这个气?”
“我省得。”平儿望着她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话间众人就要出门,刘姥姥一只脚都跨出了房门,青儿却犹豫不决地站着不走。刘姥姥是个有眼色的人,看平儿行色匆匆,也不敢多耽误,回头斥着青儿:“你这不识相的丫头,好走不走,却待恁地?”
青儿看着她,带着委屈的声气道:“板儿不见了!”
“哎呀,这个死小子!”刘姥姥瞪着眼一拍大腿叫出来,“这可怎么办才好!”
“姥姥。”平儿见她们久久不走,面露焦急之色,对刘姥姥劝道,“依我看,就将板儿留在这里也好,二奶奶的房间,他总不方便进。”
“这样啊……”刘姥姥犹疑地望着她,举步不前。唯一的一个宝贝孙子,不带在身边,又实在有点不放心。
“有我呢!我去寻他,我照顾好板儿就是了。等平儿送你回来,你们一起回吧。”惜春在旁边看着,赶上来解围说。她话一出唇,大家都松了口气。
“那就麻烦姑娘了!”
“我们走了!”
一时人又走尽了,一堆人去赶别的场。有时人生就是这样……从这里到那里不停迁徙,不停周旋在各色人中,无限劳碌,惜春望着门外想。寥落,像不期而遇的晚风,无声无息,强悍入侵人的心体。外面,天色又黑沉了些。惜春抬头,看见天际暗暗的缕缕光影,仿佛是天门将要合上时从门缝里渗出的青灰色天光,因为距离遥远,那光显得暗淡而脆弱,不堪一握。园中已有下人忙碌来去,再过一会儿就要掌灯了。她叹口气,走出去寻板儿。
话说板儿因怕惜春来拿他治罪,看见惜春就跑了。他在园子的假山洞里躲了一会儿,看看没有人来抓他,大大松了口气,溜出来四处乱逛。偶尔遇上个把下人,因各有各的事也不管他。板儿玩得开心,不觉周围天黑了,才想起姥姥和青儿还要等他回家,叫一声“不好”撒腿就往回跑。
“姥姥,我回来了!”板儿一脚踏进门,张口就叫。
“姥姥?我是你爷爷!”冯紫英的小厮一把提住板儿的脖子,笑斥道,“这是哪里来的猢狲啊,这样乱喊乱叫的!啊?惊了我们爷的驾你担得起吗?”
“你怎么和那个赶车的大叔说一样的话呢?”板儿本来是怕的,听他这么说,心里觉得亲切反而不怕了,将头往门里张了张,凑近小厮身边连比带画地说:“你们这里的人这么容易就惊啊!那也太胆小了,我们那只有小孩子才叫大人喊魂收惊呢!”
“放你娘的屁!”那小厮将板儿一把推出去喝道,“嘴里不三不四的,当心我叫人割了你的舌头!”一语未毕,见板儿吓白了脸,倒有一点歉疚,将板儿看了一看,心想这么个不知哪里钻出来的愣头青,我唬他做什么?这么一想便自放软了声音教育板儿,“这是礼数,懂吗?”
“不懂!”板儿老老实实地摇头,一脸茫然。那小厮看他愣头愣脑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冯紫英本来在屋里换装,听见门口吵嚷,将脸往外张了一张问道:“墨林,外面是谁?在外面就能错了规矩了吗?”
“爷!”墨林听他叫,赶紧闪身进来,躬身回话,“外面来了个愣小子,奴才估摸着他是跑错了门的,进门就叫姥姥。”
冯紫英听说扑哧一笑,将含在嘴里的一口水全喷在地上,指着墨林笑:“你这猢狲……没一句好话。”
“主子不要笑,奴才说的可是真的。那愣小子现还在外头傻站着。”墨林笑道。他抬起头见冯紫英面色霁和,才把心放下了。
“走。爷跟你瞧瞧去。”冯紫英说着,拿起手边的一方丝绢,叠好了,放进袖子里走出去。板儿在门口站着,因墨林进去时吩咐他不许动,当真站着手足不动,连眼珠都不敢乱转。冯紫英走出来一眼看见他那副呆样,不禁失笑,对墨林努努嘴问:“就是他吗,果然呆!怪不得乱叫人姥姥。墨林啊,依我看比你还呆!”冯紫英大笑着,转过脸去问板儿,“你是谁,怎么进这园子来的?”
板儿心惊胆战地站着,见墨林进去又出来,这会子又多出个身穿素衣的公子,瞧他那一身气派——乖乖!板儿心里直打鼓,他不会就是要来治我罪的人吧。这样想过,他一个劲地摇头:“我不能说,说了你不饶我,姥姥说会有人来治我什么惊马的罪。”
“惊马?”冯紫英愣了愣,恍悟他是在说惊驾,更笑得打跌,喘着气道,“你个浑小子,惊马!我还惊牛呢!你说说,谁是你姥姥,你和谁来的?”他好容易笑着说完了。墨林在旁边给他敲边鼓,催着板儿:“你倒是说啊,不说真治你的罪了!”
一下子给板儿捞到救命稻草。他察言观色看着冯紫英,掂量着说:“我说了……说了你就不治罪了是吗?”墨林不敢胡答应,拿眼看着自家主子。
冯紫英笑道:“说吧,说清楚就饶了你,要是有人治你的罪,我帮你求个情,好吧!”
“爷!”墨林诧异地望着他,不知他为何许下这么个大愿,万一——冲撞的是显贵,难道也为这乡下小子去求人?
“不碍的,我自有分数!”冯紫英深透的眼光闪烁着,抬手制止了墨林的唠叨,一面又温言对板儿说,“可以说了吧!”他心里计较得清楚,若真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这会子这小子还能安安稳稳站着?现在这辰光了,他还没事,多半是事已了结。
“我姥姥姓刘,我叫王板儿。”板儿大着胆说,偷看冯紫英脸色,见他含笑在听,鼓起勇气说下去,“我是四姑娘带进来的……”
“慢着!你说哪个四姑娘?”冯紫英眉头不易觉察地一跳,追问道。
“贾府的四姑娘。”板儿抬头看了他一眼,续道,“老太君去了,姥姥带我和青儿来奔丧——”
“你带我去见她。”冯紫英冲口而出。话一出唇惊觉自己的唐突,又赶着转回来,面上略不自然地笑着,对板儿说,“你先说完,然后我领你去找她好不好?”眼光一闪又笑道,“你这么久没回去,不怕你姥姥着急吗?”
“是了!”板儿拍手叫道,“我不和你说了。”说完扭头就跑。
“你等着……”冯紫英望着他的背影叫出声,又忙忙地自己收回来,红着脸,咳了一声对墨林说:“我是说你等着,知道吗?有人找,知道怎么回话?”
“知道。”墨林恭敬地回道。
“嗯。”冯紫英满意地点头,一撩袍子追了上去,撇下墨林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此时惜春已在园里找了许久。她四处看了,并没有板儿的踪影,心下不免有些着慌。铁槛寺里现在外人众多,如果他像下午那样冲撞了其他人……惜春锁眉自忖,要是再有什么麻烦的话,她并没有把握次次保得住板儿。
她可以看见外院此时灯笼一片明光灿烂。耳边隐隐听得人声喧嚣,如暗夜海浪发出声响。隔着竹林看过去,那光亮也变得幽凉碧绿,一动,一动,好像是夏夜满天满野的萤火虫在闪。
萤火虫在飞,极翩然,或许正是因为四野无人。若有人时,极有可能是被男子捉进布袋,带回家,单等天黑如墨的时候拿出来,向心爱女子展示这份残忍的美,以博欢心。但无人时,舞得至美也是寂寞的。等同一个人,在她最美好的时候,心爱的人却不在她身边。自由的洒然和占有的美满为何总是对立得如此截然,不可调和?
惜春又低下头幽幽想着心事。月亮渐渐上来了,映得石板路上一地银白,仿佛是谁泻了一地银沙,踩上去会发出幽谧细微的声音。
她走着,听见林叶轻响,以为是风拂过,然而撞到一个人身上,一股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惜春心里突地一跳,一惊抬头。
她看见冯紫英。
比一步之遥更近的距离。现在想起来,似乎是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了。在他们之间。惜春目光清亮地看住这个男子。离得近,亦方便细细看他。只见他今日打扮也不出奇,只穿件灰府绸银鼠夹袍,腰间简简单单束着一条马尾丝带,周身上下一件玩器也无。虽不奢华,倒是干净利落纤尘不染。惜春骤然想起身上习惯叮叮挂挂的宝玉,两下对比,忍不住失笑。他仍是那副温雅的眉目,淡淡的,撩人心意。淡淡月光照耀,欲言又止的眼角眉梢,细长拖延。她想起那日回首见他在阳光下微笑,那样的美,并不自知。
“你……”她静静地说。她想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他亦静静地,只是说——我在这里。
她眉目低垂,心里霎时千山万水。她发现他的气息凶猛如兽,那兽执着强悍地在她的领地边缘嘶吼。在他的引逗下,她心底的那只兽亦开始蠢蠢欲动。如她一人能在海上前行而不回头,那冯紫英即是能引她涉水而回的海鸟。
“我想你。”她几乎要冲口而出。终于按捺住了,只露出一个头:“我想……”
“你想什么?”冯紫英含着笑问,有意引蛇出洞。
“我想我该去找板儿。”她稳了心神,不卑不亢地说。
“哎呀,不好!”冯紫英故作诧异地叫。
“怎么不好了?”她急急地问。生怕应了心中不好的想法。
“板儿……板儿就在我身后啊!离这么近你都看不到可不是眼神不好吗?”他扬眉,露出坏坏的笑容。
惜春看他身后站的果是板儿,忍不住扑哧一笑,笑过,红了眼眶,幸好暗夜无人能看见。她惊觉自己和他在一起是容易笑和快乐的,他的一言一语都有能力引逗她。然而这真是不好,仿佛断崖独坐凝望蓝色海面,却已不复心平如镜。她周围的气场被他搅乱,有陌生的新鲜气息风起云涌。他是平静海面停伫的扇动羽翼的飞鸟,停留在她面前,带来陌生风景。于是,不再是一个人,一颗心,寂然有序地跳动。
惜春轻轻忍住黯然,对着板儿说:“你跟我回去吧。我们去等你姥姥。”
“不要走。”他叫住转身的她。她当真住了步,回眸观望。自思是心有不舍,才如此容易犹疑吧。不是因为他留,而是因为她恋。
“板儿,你过来。”冯紫英对着板儿招手,把他叫到身边,道,“你认得刚才的路,自己会回去找墨林玩吧,如果你做得到,我就赏一锭银子给你。”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锭大银,在板儿面前晃晃。
板儿见那银子足有五两,喜得心花都开了,一把接过,满口应承:“我识得识得!”说着转身跑了,怄得惜春跺脚叹气:“这个没眼色的小子,怎么五两就打发了!”又啐冯紫英,“你无耻!”
冯紫英闻言大笑,仿佛她骂他都是如聆仙乐。他皮着脸说:“何以见得?我倒觉得这正是圣人说的‘因材施教’!这么着不好吗?”
惜春看着他笑着摇头:“我不和你贫,时候不早,我也该回房去了。你也回去安置吧。”说着又作礼道,“谢你为我找回板儿,人便借给你,记得明早给我还来!”说着,就要移步走,眼睛却瞥到地上一物,捡起来正要还给冯紫英,一看之下,惊问,“这东西是我的,何时到了你那儿?”
“何尝不是我的?”冯紫英淡淡笑着,一双晶亮的眸子攫住她,眼里无限情意波动。
惜春默然。
“正偎翠倚红。应记浮生若梦,若一朝情冷,愿君随缘珍重。”冯紫英沿着小径走着,缓缓地吟着,迎上惜春问询的目光。
“你绣在帕子上的,我便记下来。不晓得对不对?”他说。惜春深深地看住他,点头不语。这是某一日她无意想起的,刺在帕子上,有时偶尔想起来,当时那点心境却如站在迷雾中看外面,眼前所见难以说清。然而她现在望着他,仿佛突然一阵夜风凄凉,风吹雾散,他站在她面前,竟使得她可以触碰到心里如同神迹的真相。应是清晰的触感,心弦上有人凌波微步,翩然作舞,簌簌作响。那些微妙的思想的起落是因为眼前男子的存在。
“又有什么不对?无论是情缘还是人生都免不了冷却。人世到头虚空,谁能躲得过曲终人散那天?”她不甚欷歔地微笑。自思贾府百年富贵,犹如豪宴一场,如今也只落得人走茶凉。生逢末世的人呵,纵然想相信有光明无限,奈何也是日薄西山,虚了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