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来当这只金栉,问价钱。他听着声音耳熟,不免抬头看一看,这一看却发现来的真是认识的人。来人是尤氏身边的大丫鬟,后面还跟着一个婆子。看来是东西贵重,尤氏不太放心。柜台上有密密的木栏,他低头坐在柜台的暗处,丫鬟和婆子都没认出他来。
他递给掌柜一个眼色,掌柜就将这东西收下,给的价钱略高,两个人喜出望外地去了。来意儿站在柜台里掂量着那支金栉,望着两人匆匆离开的背影露出一丝隐秘的笑意。尤氏吞了他的饵,他相信尤氏一定会再来,金栉只是个开始。她的手头会越来越拮据。
离开贾府日久,手上这支金栉就是他再次打开那扇门的钥匙。
下午来意儿回到冯府,那时惜春和冯紫英忽然之间闹得十分僵,惜春执意搬到那间与潇湘馆十分相像的住处。冯紫英一反常态地不再阻拦,淡淡应道:“明日我叫紫云帮你去整理。”惜春用过饭了就去告诉冯母,倒是冯母十分在意,脸上不免露出意料之中的惋惜神色。
冯母让惜春在西窗下的锦褥上坐了,冯母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两人默默地吃了一会子茶,冯母开口:“你要搬过去住?和紫英……”惜春在府里有些日子,彼此熟了些,她反而不好乱揣度,便省了口。
惜春放下茶盏,脸上带着点儿即将凋谢的笑意说:“我一早有这个打算,只他那时候身体未全好,我不便与他争,否则就违背了夫人叫我来府里的本意。现在他身体已大好,我在这府里也住了不短的一段时日,即使夫人、老爷体谅,家里下人没有多言,我自己掂量着传出去也是不妥。我并不愿为此给紫英带来什么麻烦,何况雨蝉也是好人家的女孩,我跟她之间并没有个先来后到必定要拼个你死我活的说法,因此也不必让她见了我心里不舒服。”
冯母盯着惜春看了许久,像第一次看清楚她这个人那样深深叹息:“惜儿。”她第一次叫她“惜儿”,言语间有些探测,像蹒跚学步的婴孩那样小心翼翼。她肃容道,“若不是这样亲口听你说,我实在不能想象这是你说的话。你的气量远不像一个女子。我谢你肯为紫英考虑。”
惜春的脸在下午的柔光里柔美得让人心碎。她低垂的眉目间蜿蜒滴露出一点忧伤,她身体内的忧伤慢慢渗透出来,像一朵积聚力量等待绽放的花到了快要绽开的时候。
冯母看了不忍,她离了座位走到惜春身边,轻轻揽她入怀。什么也没说,她流下眼泪。在这一刻她离开了自己的身份,像她年老故去的老姐妹那样去疼惜一个孤女,她看见她心里再次迸裂的伤口,黑色的,干涸的,冒不出鲜血。
“你去住吧,这府里一切的事我来担待。”那窗户里透进来的光在冯母脸上渐渐弱暗下去。她的眼光越过高高的屋棱,望向空无一物、惨蓝的天。她意识到惜春终究要离开,这个感觉让她揪心。然而就像她预感的那样,冯紫英渐渐留不住她。或许他曾是惜春的脉搏,但当她要亲手割破,是无人可以阻拦的。
“那住的地方,至今还没有起名字,你起一个,日后纵使你不在,也是我的一点念想。”良久她说。
惜春并不惊异冯母能看出她不欲在府里久留的心思。她去意已深,搬到那里去住也只是权宜。昨日的事让她不安,一场纠缠到此已深,再沉溺下去只有灭顶之灾。她在一念之间给那和潇湘馆一般无二的地方起了个名字——谢竹轩。
来意儿派人将惜春送入谢竹轩。他在忙碌中陡然贴合了惜春的心意。幽窗静立的惜春让他想起自己在无人可信赖的日子里,怎么样一步步地挨着,那是每一步都怕陷进去,但是又不得不走的孤寒决绝。他立在台阶上指挥着下人,却始终留心看她,他像一只狼,对遇到的同类心生遥远的亲近感,他感应到他们是孤独的同类。
因为惜春是女子,他还有一点怜惜。然而,他对她的情感也仅此而已了。他不会爱上她,不会像冯紫英那样痛苦,不会为她挣扎。十年之前他情感平顺如细心护理的长发。那遍地的荆棘深藏土内。他尚且不能太深切地体会到——越贴身的感情越像装满砂石的枕头,不睡的话头底下空落落,睡上去磨得硌得人要死要活。
惜春的影子从他记忆深处浮现出来,十年之后他竟将她和入画的影子重叠却又没有混淆。立在窗前看千竿翠竹无语的惜春和坐在他书桌前狠狠哭泣的入画是一个人。
也许到最后,人的情感都可归原提纯,本就没有那么复杂,伤心的人,最终伤的都是心。
一个孩子做了一个好梦,可是在最要紧的时候醒了,那孩子在枕上紧紧闭了眼,一心要快睡着,再把那个梦接着做下去。可是冯紫英发现他的梦已经做不下去了。他料不到自己和惜春最亲近的时候,却是彼此矛盾凸显裂痕最深的时候。
细数过往,他是没有为惜春做过什么。但他可以对天发誓自己尽力想保护她的心意没有一点虚假,他想竭尽所能不让任何人伤害她,他一直是这样想的,这么做的。在他自认为终于找到保护她的方式时,她突然说:“我不知道可以依靠你什么!”
这句话让他措手不及。他像一个捧着饱藏希望的水晶球的孩子,突然之间水晶球被打破,所有的想法碎裂开来。惜春一句话的否决比当初整个家族的反对更让他懈怠无力、灰心彻底。
“我这么努力想叫她可以相信依靠,时至今日她却说不知道可以依靠我什么?这叫我情何以堪!”夜已阑珊,冯紫英一口一口喝着酒,坐在河堤边苦笑道。他并不是自言自语,离他不远坐着张友士。
张友士也是一口一口地喝着酒,不同于冯紫英的是——他永远是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他低着头坐在对面默默地喝着酒,好像只是自己在陪自己。
“我们的感情,总要经历一次一次的质疑,要反复去折叠印证才会晓得当中波澜壮阔,险峻跌宕。我经历的那一次感情,连这样印证的机会也没有。”张友士说着,抬起忧郁得发灰的眼睛,像要把冯紫英望穿了似的道,“时间给了我答案,可惜生活没有。你不该这么早放弃。”
“我何尝想放弃?”冯紫英仰头干了酒,将酒坛子扔到河里,那坛子晃晃荡荡地去了。冯紫英觉得自己很像那只酒坛子,空空的,除了躯壳已然一无所有,惜春是平静的波流,平静地主宰他的思想和去向。
他恨。在他和她的关系中,惜春一直是主宰,而自己只能随波逐流。一会儿被惜春牵扯,一会儿被雨蝉牵扯,一会儿是家庭,一会儿是朝廷,谁都有位置,唯独没有他自己。
“她竟然跟我娘说要我接雨蝉回来!我简直快疯了。我不要她这么通情达理,我宁可她自私一些,不要这样一副随时可以离开我的姿态。我心里没底!”冯紫英站起来恨声道,“我真的去接了她来,于我们三个有什么好!我心里由始至终只有她一个,她却这样不解我心。”
“回去吧!”张友士无视他的愤懑,跟着站起来,走向系在树上的马,凌晨的夜风吹得他不胜凄伤,他像风中的兰草那样摆了摆身体,脸上显出一丝漠然,“永远不要把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想得太亲近。你的心和她的心毕竟生活在两个身体里,再近还是有距离。”
说完这句话,他觉得自己心上的年轮又多一道。
大醉的冯紫英被张友士送回家中,次日醒来头脑昏沉,却仍被叫起接雨蝉回家。他知自己无可推避,在他没有给雨蝉休书之前,他们终有一见。
他骑马去往地安门外的纳兰府邸,后面跟着准备好的车驾,行前冯父已吩咐下,今日一定要见到雨蝉回来。
冯母送他出屋还待说什么,冯紫英锁眉截道:“儿子省得。”冯母见他脸色灰败,心里歉疚,不好再多说什么,默默将头一点,转身又进了房中,想想终不放心,又折出来道:“毕竟是你不对,见了雨蝉,可要和气些。”
冯紫英默默点头,转身欲离去,他似乎宿醉未清,脸上带着一股雾气似的迷茫,他告别父母时,不自觉地转头看了一眼西边绿影凄凄的处所。绿竹影划过他的眼帘,他脑中晃过一个幻象,似乎是惜春就在那丛深绿后面看着自己,她眼波潋滟得像水底晃动的细白砂。他心里踌躇了一会儿,没有敢去看第二眼,赶紧几步下了台阶,一直出了院门去了。
冯紫英骑在马上,脑中闪过早上在家的情景,蓦然又想到很快就要见到雨蝉,他的心如被敲击的钟声飘荡到最后陡然静了下来。
想着事就走得快,不一时到了纳兰府门口,奇怪的是也无人阻拦他,下人将他引到待客的西厅,轻轻掩门而去。西厅空无一人,陈设依旧是他以前所见那样:东墙上挂着字画,下靠一张紫檀无纹长案,上放一只鎏金水兽足莲花顶的铜炉,丝丝飘出些檀香味儿,厅中主位往下,左右各摆着四张酸枝镂花南帽椅,椅间放着酸枝方几,上置团龙盖碗并几碟细果点心。冯紫英此时心如初客,站在那里,不敢乱动乱看,只盯着地面看。地面阴凉得发亮,像一个人寂寞过久的眼睛,射出一股不顾一切的阴暗。他与那双眼睛对视久了,心里越发摸不着边际,正待转身出门问人,却听后面一个男声冷哼:“你等这么一会儿就想走?我女儿等了你多久?”
冯紫英要走不走心里本来就在犹疑,听声音便立住脚步,不用抬头即行礼:“紫英给岳父、岳母大人请安。”
“不敢当,仔细折了我们的寿。”先前没开口的雨蝉母捏着手绢一摆,冷冷道。
冯紫英是前来赔罪的,不敢回嘴又不能不说什么,刚一张口,脸上早着了雨蝉父一巴掌。事出突然,冯紫英愣在当场。他虽不算什么亲王贝勒王孙贵胄,从小也是娇生惯养,何况又送入宫去做了伴读,从来就没人敢对他动手,猛然着了这么一下子,脸上倒还尚可,心里却怎么也摆不平,脸一下子就僵住了,抬起头正待发作,突然间想起冯母临行前的嘱咐:“到底是你的错。”
是他的错。想到雨蝉,冯紫英心里揪动了一下,他不是善于为自己诡辩的人,心头的歉疚如浓重的云气升上来,散都不容易散去。雨蝉并没有任何不对,即使她回家同自己争吵,也是他错在先。无论如何,他这次来不是为了争胜斗气,而是为了解决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想到这层,他激愤的心情平复下来。
“紫英所作所为多有不当,请岳父、岳母多多担待。”冯紫英说着双膝落地,咕咚一声跪得极重,下跪声音在气氛滞板的屋子里惊动人心。
雨蝉父母见他姿态出乎意料的谦恭,反而狠吃了一惊。对望了一眼,撇下冯紫英坐到厅中的椅上,一时无话可说。雨蝉父纳兰岱瞻虽是一时懑怒甩了冯紫英一巴掌,却也不是真心厌恶他。只不过是气愤而已,现下气已出,若让他再下手重责冯紫英,一是不愿,二是不敢。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又道“女生外向”,若真把冯紫英弄得面子上下不来,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在家里以泪洗面的还是自家女儿,何况冯紫英也是少年新贵,真正得罪这个女婿他是不愿意的。他装作抚摩手上的白玉扳指,端详着上面的连绵字纹,用眼睛的余光示意雨蝉母西林觉罗开口。
“你起来吧。”觉罗氏的声音如同气泡从压抑的空气中浮起来,带着轻轻的试探。见冯紫英直跪在那里全无反应,她又道,“其实你们小夫妻之间的事,有多少是我们大人管得的?不过是巴望着你们夫妻和睦。男儿家年纪轻轻风流放荡些亦不为大错,你却不该将雨蝉气回家来,撂下她多日不管,她日日以泪洗面,叫我这个做娘的看着也心酸难耐!”
冯紫英依旧低着头,跪在那里连衣服褶子都没动,沉沉说道:“是我的不是。”
纳兰岱瞻闻言,面上颜色稍霁,言道:“既如此,你还杵在这里跪着干吗,这就起来去跟雨蝉道歉,你们夫妻两个好好回家过日子!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了,一斗气就回娘家,成什么样子!说出去不单于我们纳兰家的名声有损,就是你冯家面子上也不好看。”
知女莫若母,觉罗氏虽恼冯紫英待雨蝉不好,可也不愿太为难冯紫英,让雨蝉伤心,见雨蝉父放软了口气,便站起来做和事佬,她转头朝西边的侧厅看了一眼,预备先将冯紫英叫起,再叫雨蝉出来相见——雨蝉一直藏在门后。
然而厅堂里胶凝的气氛并没有因她表现出的殷勤而松弛下来,冯紫英依旧不为所动地跪在那里。雨蝉父母对望了一眼,眼中露出诧异之色,纳兰岱瞻是久经人事的人,心知事有蹊跷,即示意觉罗氏不必再多言。他向着冯紫英冷笑道:“怎么!难道你还有别的话说?”
“是的。”冯紫英点一点头,抬起头来,他的眼在暗光里闪闪发亮,暗影中他的脸显得越发消瘦。他从怀里拿出书信,站起来双手奉给纳兰岱瞻,道,“这是我拟好的休书。我这次来,是想和雨蝉说清楚,我跟她已经不能再在一起,维持名存实亡的夫妻名分也只是将我们两个困在同一个网中,殊死搏斗落得两败俱伤。我是个男子,就算有些错处,别人也不会多说什么,可是雨蝉,她若因为我这样的人而遮眼,平白无故浪费青春实在是不值得。”
纳兰岱瞻把脸一沉,抓起小几上的茶盏向冯紫英掷过去,冯紫英向左偏了一偏,那茶盏砸在他肩膀上,淋淋漓漓碎了一地。
纳兰岱瞻看着手里的休书,那封休书仿佛比刀剑还锐利,比炭火还烫手,他一时拿不准是立刻撕了它还是就这样拿着它。气到手抖个不停,手一松,休书落在地上。纳兰岱瞻怒极反笑道:“好好好!你竟还有这一手!这倒是我想不到了!冯唐果然教出你这样的好东西,你这个孽障立刻给我滚出纳兰府,从此以后你我两家老死不相往来!”
纳兰岱瞻反应激烈也在意料之中,冯紫英沉默以对。觉罗氏在旁却被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得脑筋几乎停止思考,她在一刹那间神思恍惚,像是忽然进入了梦魇的状态,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愣愣地弯下腰捡起休书,刚刚打开,只听门后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倒下去。三人之中觉罗氏首先惊醒过来,母亲的直觉让她感觉到深深的不安,几乎是这响声刚发出的同时,她惊呼一声转身冲到厅后的侧门前。
雨蝉死在门口。她用金簪刺破了自己薄脆如瓷的喉咙,果绝得让人措手不及。沾血的金簪从她手中跌落在地。血从那深深的小孔里源源不断地冒出,像甜白瓷上流出了一抹鲜红,凄艳得使人战栗。
簪子扎得太深,雨蝉已然无法救活。但她的脸上却有了如释重负的笑意。
冯紫英呆立在当地,僵直得连呼吸都彻底失去。雨蝉像他年幼时失手打碎的精润玉杯,一个不慎,就粉身碎骨,无法复原。年幼时的恐惧感卷土重来。他感觉到自己又变得很小很小,蹲在那大大的屋子里,恐惧当顶压下来,他仰起脸看它,束手无策地等待着最后的判决。
现在他又慢慢地,慢慢地,蹲下来。今日雨蝉着了浅紫的衣裙,渐渐被血洇了,变了另一种凄厉的颜色,看上去格外惊触。他看见她腰间的荷包露出信笺的一角,伸手去拿,他心知是雨蝉留给自己的,便默默打开来。
“可哀一见误终身,枉抛心力断肠人。愿燃我身焚情海,莫结来世未了因。”
雨蝉的笔落在最后一笔的“因”字上,她搁下笔,失神地笑起来。她揭起帘子朝院子里面望了一望,院中蝴蝶兰开得正盛。她想了想又回到桌前,在纸上写下几句话,拿起看了看,将那信笺折好塞进随身的荷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