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歌文本细读艺术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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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言(1)

“诗歌文本细读”是什么意思?目前学术界对诗歌文本细读有三种理解:一是把它看做一种诗歌教学方式;二是把它看做一种诗歌批评和研究的工作程式与范式;三是把它看做一种诗歌阅读态度。我们在这里谈论的主要是第二种理解。这种理解主要来自于英美新批评的读诗理论与实践。

说到读诗,人们往往认为就是用眼睛看印在纸张上的一行行文字,就是一种通过视觉阅读活动而理解语言文字思想和感情的思维过程。古代儒生把读诗诗意化,“把卷沉吟过二更,依然有味是青灯”。照这样说,读,就是在日光下或灯光下看诗。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中说:

“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他干脆把读书叫作“观”,把文学作品的接受者叫作观文者,披文入情就是披览文字,从文字表达的“波”追溯作家内心的那个“源”,进入作家描绘的生活世界和心理世界。深究起来,以上说法并不精确,并不全面。其实,文本之“读”,特别是文学文本之“读”,包含了“看”和“听”,即视觉与听觉两种接受方式。文学文本传达到接收者那里,一种可能的途径是经由讲说或吟诵让接受者听到。古来民间说唱故事,现代的诗歌朗诵会、广播电台里的文学节目,就是实现这种途径的方式。相比过去而言,近年来,说书、朗诵活动减少了。文学接受最常见的,的确还是读者阅读用语言文字符号书写和印制成的文学文本。但这并不意味着“听”在文学文本阅读中无足轻重。中国古人非常重视听和吟诵的作用。因为语音、音节和音调是文学文本在语言构成上的一个重要因素,诗歌、散文和戏剧文学都很重视语言的音韵协调。读者在用眼睛看书的同时,还需要动员内部听觉。精确地说,无声为“阅”,有声为“读”。读,才能感受作品的音位层次。所以,细读中的“读”读的是文学文本,是运用视觉和听觉把语言符号转化为艺术形象的一种接受过程,一种心理情感再现和还原接受的过程。

读,有快慢和粗细之分。中国古代称道某人才华出众,智力过人,常常说他们读书“五行俱下”、“七行俱下”,或说“一目十行”,这都是说他们读书速度之快。在文学受到高度重视的南北朝的齐梁时期,据《南史》记载,简文帝萧纲“读书十行俱下,九流百氏,经目必记;篇章辞赋,操笔立成。”《梁书》本传说编《文选》的昭明太子萧统“美姿貌,善举止。读书数行并下,过目皆忆。”这些都是夸张之词,不过是形容那些人天资出众罢了,不可信为实有,更不可效法。文学欣赏和文学接受还是要用真工夫、笨工夫。所谓真工夫、笨工夫,首先就是慢读、细读、熟读和反复地读,这是古今无数有成就的学者和文学家共同的阅读经验。撰写《三国志》的晋代学者陈寿和为《三国志》作注的南朝史学家裴松之都说过: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大家都知道,“诗圣”杜甫有“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名句,“破”字,有的注释认为是反复阅读使书页卷折、破损,类似于孔子读《周易》

“韦编三绝”,把连接竹简的牛皮筋都磨断了。天资卓绝的大文学家苏轼在《送安敦秀才失解西归》诗中说:

“旧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

宋代理学家朱熹也说:

“读书之法,在循序而渐进,熟读而精思,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又说:

“读书譬如饮食,从容咀嚼,其味必长;大嚼大咀,终不知味也。”金代文学家元好问有诗云:

“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咀嚼有余味,百过良未足。”这些主张细读的良言都值得我们学习。德国大文豪歌德说:

“我每年都要读几部莫里哀的作品,正如我经常翻阅版刻的意大利画师的作品一样。因为我们这些小人物不能把这类作品的伟大处铭刻在心里,所以需要经常温习,以便使原来的印象不断更新。”歌德这样认真地细读前人的作品,所以他能够远远地超越前人。才华卓异的现代女作家张爱玲,是一位着名的“红迷”,她写有《红楼梦魇》一书。

张爱玲真不愧是语言的巧匠,她把“梦”字一字两用,与前两个字连接是书名,与后一个字连接,表示对《红楼梦》真是着了魔,必须要吐出这一篇“梦话”。她有所讽喻、有点自得地在自序中说:我这个人没有什么长处,但是只要是真喜欢的,就会什么都不管,这一本不厚的书,竟把十年工夫“掼了下去”。她还说,学者做考据是站着看《红楼梦》,等不及坐下来,而她呢,唯一的资格是实在熟读了,不同的版本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一点的字会自己蹦出来。所以,她能“在无意中”发现不同版本的异文,连红学大师也不见得能做到对文本如此稔熟。她在《红楼梦魇》的《红楼梦未完》一篇讨论“壬子木活字本”时说:

“此外尚有异文,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胡适先生晚年当然不会又去把《红楼梦》从头至尾看一遍,只去找乙本的特征。”凭着感觉、记忆就能看出异文,熟悉到如此程度,字句、人物、场景时刻在心头盘桓,自然会有深刻的体验。细读,就是不要“站着看”,要坐得住,读进书里去。

“细读”的字面意义是仔细地、认真地阅读文本。古今中外,一切负责的、敬业的文学批评家和研究者都会赞同并实践细读;小学、中学和大学的文学教师都要求学生细读。我们这里讨论的细读,不仅仅停留于文字的表面,不只是一般的要求读书的认真细致。

“细读”作为现代文学批评的重要术语,最早是由20世纪20年代到30年代活跃于英国和美国的大学以及文学批评界的新批评派提出来的,他们对细读作过详细的甚至有些烦琐的解释;他们还用自己的实践提供了细读的范例。本书的构想,在很大程度上是受益于英美新批评派及细读法的启发,对新批评细读理论和细读法的介绍与评述,是本书的主要内容之一。但我们所讲的远不限于新批评派这一家,即一种诗歌批评和研究的工作程式与范式。我们也并不完全赞同他们的细读批评观念,实际上,在被人们称为新批评派的学者之间,就存在着相当大的分歧。本书在这里涉及古今中外许多文学批评流派不同的细读法,还会展开说明我自己对文学文本细读的全面理解。我们要讨论的细读,指的是从接受主体的文学理念出发,对文学文本的细腻、深入、真切的感知与分析的态度、教学模式及工作程式。当然,对新批评的细读理论与实践的介绍和论述是本书的主要内容,所以,本书的上编便集中笔墨介绍和评述了英美新批评文学本体论和文本细读理论的产生、来源、内容、特征和得失。我把它称为“理论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