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才一跨出门,班澜就禁不住得打了个哆嗦。
山风真大,抵不住的凉意,似万马千军,扑面而来。
班澜侧目,看见了几步外僵立的岑寂。
若说意外,班澜的确没有多少意外。适才那番话,原本就是说给他听的。
可唯一意料之外的,是岑寂看她时的眼神:震怒的,困惑的,鄙夷的,甚至还有……哀伤的?
班澜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事,错了。而且错的很厉害。
她有些怔忡。连月不见,岑寂清减了许多,连带着面色都变得苍白。可是他的脊背依然挺直如峭拔的孤松,任风再大,也仅能拂动他的衣摆。
他动了动唇,却是班澜先开了口。
“你来了。”
岑寂没有说话。
“我以为你不来了,所以等不及,就先走了。”
岑寂还是没有说话。
“既然你没什么话说,那我就走了。”
班澜无所谓的耸了耸肩,不再看岑寂,似一叶被风追逐的落叶,越去越远。岑寂的目光随着她的离去,愈拉愈长。
茫茫视野中,那绯红色的身影,仓皇如逃离。
看着看着,岑寂突然弯下腰去,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胃里本就没有什么食物,所能吐出的,只有苦水。
唯有苦水。
满口的苦涩,却都压不住潮涨般的难过。
这是他第几次看着班澜离开了呢?他努力去回想,却又害怕全部想起。他只知道她那么瘦小的背影,快要将他的心撑破了。
他的胃在痉挛,一抽一抽的缩成一团,他发觉似乎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念想可以支撑他继续直起腰杆挺立下去了。
人活一世,靠食物生,依信念活。可是眼下,他成了一个被掏空的皮囊。
温黙吟看着班澜走远,抬了抬手,对上前听命的下人道:“去,带各位掌门到客房歇息。”
接着,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出门,来到岑寂身前。
她伸出手,轻握上他因咳嗽而剧烈颤抖的肩,心也跟着那抖动的背影起伏不定。
岑寂在弯下腰的那一刻,由一把杀人的剑,变成一块废弃的铁。
温黙吟是心疼的。不过她知道,男人在最软弱的时候,最是容易被女人掌控。
于是她樱唇微启,柔声唤道:“七哥。”
即便是拜了堂,她还是习惯唤他一声“七哥”。似乎这种称呼比有名无实的“夫君”更能证明她和他之间应有的亲密关系。
岑寂咳了一阵,好半天后,才直起腰来。
温黙吟愣了一下,她发觉岑寂一向清亮犀利的眸子,竟有些暗浊。
“七哥,进屋坐吧,外面风大。”
温黙吟伸手环上岑寂的胳臂,想拉他进屋。可岑寂脚下似生了根般,纹丝未挪。
温黙吟蹙了蹙眉,手上使了三分劲儿,拽得岑寂微微一个踉跄后不由得向前迈去。
只是一个踉跄,让岑寂蓦地清醒过来,发现温黙吟正圈着他的右臂向厅内走去。
“默吟。”岑寂站住,不再前行。
温黙吟转身,看到他暗浊的眸中,似是有什么在闪动。
岑寂低头,缓缓将手臂抽出。
风愈来愈大。
院中被风扫起的落叶,时不时与地面碰出短促而喑哑的擦擦声。
花都谢了吧?岑寂瞥了一眼被风卷起翻滚着的落叶。
二十七年来,岑寂第一次关心起花开花落的问题。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发觉等待花开的时间,有的时候,长的好像经过了几生几世,正如他在私牢中暗无天日的漫长等待,只是最终无奈,等来了一个背影。他觉得有时候还是等不到结果会比较好,总比面对着无可奈何的凋零时手足无措要强的多。
岑寂叹了口气。他很少叹气,因为他记得有人告诉过他,人的好运容易随着叹气都跑掉。
可是此时,他认为要再多的好运,也没有什么用。
温黙吟渐渐冷了微笑,她觉得短短几日,她就讨厌透了这种无聊又做作的假笑。更何况她笑与不笑,岑寂仿佛都看不到。
温黙吟掩起了所有的表情,她的直觉告诉她,她最怕的结果,还是发生了。或者说,从岑寂眼中隐约闪动的光亮,她看得出,岑寂内心蛰伏的感情,醒了。
女人的直觉总是得天独厚的。所以当一个理智与直觉兼备的女人站在你的面前时,通常只有一条最佳的选择,就是不要被她惦记。
可惜岑寂没的可选。因为他是温黙吟一心要握在手里的男人。
“不要回去吗?”温黙吟问。
岑寂一怔,似是没有听懂。他不自觉的向前走去,仿佛前方有什么极为吸引他的东西,一点点扯着他的双脚,令他情不自禁的奔向一片虚无。
“你要去找她?”温黙吟轻飘的声音有些沉了下来。
找谁?找她?岑寂脑中闪过一片绯红。
“我想她,回来。”毫无意识的,岑寂喃喃道。那种无知无觉连温黙吟都险些以为是风过带起的一阵回响。
温黙吟缓缓道:“你难道没有听到,她根本不喜欢你吗?”
岑寂侧目,和她对视。温黙吟目光中如针刺的锋利,仿佛皆落入一纵无底的深涧。
蓦地,他移开了双眼,不再看温黙吟。
因为当他想起班澜的时候,他想看到的,只有班澜。
半晌,岑寂淡然道:“她骗我,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骗自己。”自己一味的自欺,终将再无一人,能让他看着的时候,扬眉轻笑。
温黙吟慢慢攥紧了双手,指甲一点点刺入掌心。
“七哥,别忘了,我是你唯一的,妻。”
不过一个字,摇得岑寂竟有些站立不稳。他似乎此刻才想起,他娶了妻,他娶了温黙吟。
他闭了眼,再睁开时,不见了适才混乱又暗淡的哀伤。
他咳了咳,胃里却还是翻腾如初,呼吸中满口的苦涩。
他最后望了眼班澜消失的地方,缓缓侧过身,目光终于落至温黙吟如画的眉目上,良久,开口道:“我们回去吧。”
转身的刹那,他忽然觉得世间有太多事不可挽回,比如光阴的不再,残败的落红,还有,他和班澜共同拥有的过去。
二、
绕过前厅,穿过东厢,岑寂习惯性的向左转去。
这条被他重复走了十几年的单调路线,他一直以为会就此重复一辈子。所以当他再次走在自己最熟悉的小路上时,他浑然忘记了身侧还有另外一个人。
才一左转,岑寂忽觉左腕一紧,被人牢牢握住,他下意识地便摸向腰际的匕首。
“七哥,想什么呢?”温黙吟的声音从耳侧响起。
岑寂蓦地一惊,将刚握住匕首的右手拿开,道:“我以为……”
“以为是刺客?”温黙吟依然握着岑寂的左腕,道:“七哥,我该说你是太警觉了,还是太心不在焉了?”
岑寂没有回答。因为他感到温黙吟握着他腕子的手,正缓缓向下滑去,最后,包住了他略有些粗糙的手掌。
岑寂呆了呆。被包住的左掌,不知怎的,非但没有被捂热,反倒越来越凉。
温黙吟微微蹙了下眉,随即笑颜轻展,道:“七哥忘了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你原先的住处,怎挤得下你我两人?”
不待岑寂有反应,温黙吟拉着他直朝相反方向走去。
不过盏茶时候,岑寂被拉至西院中最大的厢房门前。温黙吟上前推开门,拉着岑寂走了进去。
天色已暗了下来,屋内的陈设隐入了一片阴影当中。
温黙吟不紧不慢地点了蜡烛,回头看向岑寂。
岑寂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事物:红烛摇曳,红帐高悬。厢房内铺天盖地的喜庆之色,晃得岑寂不自觉的眯起了眼。
“你……”岑寂喉咙紧了紧。
“你忘了,我们是夫妻。”温黙吟慢慢道:“夫妻不该是同寝而居,同床而卧的么?”她一边说,一边转过身去,动作十分自然地宽解着衣带。
“盖头是我掀的,洞房那夜是我独守的,现在连衣衫,都要我自己解。七哥,你还要我做些什么呢?”
岑寂欲要解释,却发觉他除了一声“对不起”,再也没什么好说的。
正犹豫间,温黙吟已将多数衣衫褪去,只剩一缕轻纱制成的贴身内衣。
她转过身来,将她完美的躯体展现在岑寂眼前。
如果一个身材曼妙的尤物当着另一个人的面宽衣解带,而另一个人没有任何反应,那么那个人,如果不是瞎子,就必定是个女人。
可岑寂既不是瞎子,也不是女人,而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所以当温黙吟转过身的时候,他感到自己体内的温度正不受控制的逐渐攀升。
温黙吟走上前,踮起脚,轻轻勾住他的脖子,道:“七哥,我是你的妻。”
她说得很认真。因为她的确想认真的做他的妻。
她爱这个男人。为了这个男人,她可以不择手段。
温黙吟身上丝丝缕缕的香气,无声无息地将岑寂脑中唯一的清明逐渐氤氲。
他猛的伸手拥她入怀,略微粗糙的手掌抚过她有些冰凉的脊背,令她痉挛性地颤抖了起来。她像一条滑溜溜的鱼,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在他怀中不时扭动着温软香滑的胴体。
他觉得他的呼吸正被她燎灼着,点燃着,体内的热流一潮涨过一潮。
他逐渐收紧了两臂,在一片迷乱中吻上她的脸颊。
温黙吟被他如铁的两臂箍得不由娇喘出声,霎时红烛摇曳出阵阵情迷。
他开始不由得晕眩,如微醺般得晕眩。就好像……好像曾经的某个夜晚,在一个不知名的湖边,他被强灌了一坛子酒后的那种迷迷糊糊的感觉。
那个夜晚,真是遥远啊…… 远得他都忘了自己醉的躺倒在谁的脚边,是谁将他一脚踢到湖里,又是谁歪着头叉着腰说:还晕吗,岑七?
还晕吗,岑七?
冷不丁的,岑寂一个激灵,猛的推开温黙吟,接着面色失控的四下张望。
温黙吟眸色剧变,勉强维持着平静,轻声道:“怎么了?”
岑寂似是没有听见。他一个踉跄奔到窗边,又步履不稳的在屋里绕了一圈又一圈。
没有,什么都没有。那是幻觉,那句“岑七”是幻觉!
岑寂没来由的绝望了起来。
他想嚎啕,却涩了喉咙;他想狂奔,却又无力迈步;他伸手想努力抓些什么,却总是一次次握住一片虚无。
“七哥,七哥,你怎么了?”温黙吟走了过去,想捧起岑寂的脸。
恍惚中,岑寂只觉一股兰花般的香气愈来愈浓,逼得他不禁向后退去。
他大睁着双眼,面前的景物全部模糊成了一片,满屋的绯红晃来晃去,渐渐交织成一个绯红色的身影。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似石隙中开出的花,在一片冰冷中绽放着令人不舍的温柔。
蓦地,他眼前一黑,向后直直倒下,而他嘴角噙着的笑容,犹如破空而逝的流星,坠地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