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跑得最快的不是四条腿的青骢赤兔,而是长了翅膀的消息传言。
所以关于岑寂暂时失明一事,传到班澜的耳朵里,就变成了“未来的空山老爷双目俱毁,永生目不可视物”。
至于岑寂究竟是如何失明的,班澜已经听到不少于十种不同的解释了。
最正常的是岑寂被仇家暗害,一不小心中毒失明。
最离奇的是岑寂在某个明媚的早晨,一睁开眼,就失明了。
不论哪种解释,班澜都没心思细想。
因为她一直在纠结到底要不要给岑寂送药。
听到岑寂失明的消息,班澜当即便去把卫骊的木犀清明丹“拿”了出来。
卫骊的药房平日从不上锁,基本闲置,连卫骊本人都甚少来此。
所以当班澜从药房跳出去,一头撞到卫骊身上时,她险些以为白日见鬼了。
班澜僵在原地,转了转眼珠,瞄见那瓶木犀清明丹正被自己握在手中,赤/裸裸地暴露在卫骊眼皮底下。
卫骊负手,垂下眼。
他没有看班澜手中的药瓶,他只是静静俯视着班澜有些不知所措的脸。
卫骊道:“还要去吗?”
班澜先是点头,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卫骊笑:“那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班澜只得道:“我答应了师姐,再不踏入空山岭。”
卫骊道:“哦,那把药放回去吧。”
班澜握着药瓶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那药瓶被她握得有些发烫。
人的一生呵,就是不断得挣扎于各种不同的矛盾。
卫骊摇摇头,看着班澜微蹙的眉头,缓缓道:“去与不去,都是一样的。”
“因为你的心,从未回来过。”
班澜胸口一窒。
“心为形役,行尸走肉。”
走得时候,卫骊丢下了这样一句话。
班澜怔在原地,许久,蓦地跳将起来,冲了出去。
*******
方霍觉得自己是最命苦的。
晌午时分,他还躺在床榻上打鼾流口水,不过日昳,他就怀揣着一瓶名为“木犀清明丹”的药,骑马飞奔在去空山岭的路上了。
班澜找他的时候,他以为她在说笑。
他说:“师姐,这木犀清明丹又不是神丹,寻常视力较差之人服用还有效,拿去给一瞎子,那不是指望铁树开花嘛。”
班澜似是根本没听见,只顾交代道:“到了空山岭,把药直接给温师姐便是。”
方霍道:“我说话你听见没有?”
班澜道:“药送到就直接回来,别作停留了。”
方霍开始磨牙,“别装自己耳聋。”
班澜看了看天,“快去吧,紧赶的话,明日就能到空山岭了。”
于是方霍便启程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离开鱼目谷,因为他再也没有回来。
许多年后,班澜依旧无法忘记方霍离开时的那番抱怨,偏偏那些抱怨,她再也没有机会听见。
有些事就是这样,人不知道哪一次的离别,会成为永久,哪怕是最不经意的挥手。
方霍虽是满腹怨念,但还是比班澜估计的要早些到达空山岭。
这是方霍第二次来空山岭。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已经记不清了,总之太过久远。
他唯一记住的,是他对班澜说过的那句话。
他说:“空山岭很大,可我不喜欢。”
班澜乐呵呵地问他为什么,他却说不出。可当他无意中瞥见远处的温黙吟时,他忽然开口道:“就好像,温师姐很美,但我还是觉得你比她好。”
班澜笑弯了眉眼。
“你是傻瓜呀。”班澜丢下这句话,就蹦蹦跳跳地跑去玩了。
方霍看着班澜跑远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活泼的羚羊。他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趋之若鹜的东西就一定好。
他那时不明白,如今依旧不明白。只是他再也没有说出口而已。
“年少真是好,可惜回不去了。”方霍长叹一声后,向山上走去。
空山岭的样子虽然在记忆中已模糊,但当自己再次站在这里时,记忆中的丝丝缕缕仿佛被挑动了脉络一般,缓缓复活。
方霍沿着大路,展开轻功,一路疾奔。
空山岭的大门永远是敞开的。方便进人,也方便走人。
这便是江湖上最有势力的门派作风。
可方霍不这么觉得,他打心底只想到两个字:嚣张。
“真是嚣张。”方霍看了眼大敞着的门,嘟囔道:“既然不关门,那还要门干嘛?”
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所遇之人对他皆是不闻不问,仅是冷漠一瞥,接着继续做着自己手头的事情。
“喂,你们大小姐在哪?”方霍随手拽过一个挑水路过的奴仆。
“大小姐的行踪岂是我们下人能知道的。”那奴仆步法一错,轻巧地避开了方霍伸过来的手,接着瞪也不瞪他,径自离去。
方霍倒吸了口凉气,“我的乖乖,一个奴仆的武功都这般厉害……”
打听不出,他只能凭着自己微弱的记忆,左转右拐地四处乱闯。
方霍踩着砖铺小径,晃晃悠悠的左右观看。
走着走着,他的手,不知不觉地放在了腰侧的青光剑上。
他总觉得有人在看他,可他却又不敢十分肯定。
青光剑的剑柄已被磨的光滑可鉴,古朴的剑鞘上无甚装饰,简单的甚至有些拙劣。
这是方霍最称心的兵器,跟了他足足七年。
他从不自诩剑法一流,可至今所遇对手,无人能赢他。
他总是很谦虚的说自己剑法拿不上台面,所以他也总是认真的对待每一个对手。
正如此刻,他的呼吸逐渐缓了下来,似有还无。他知道,那是身后愈来愈浓的杀意,逼得他大气不敢喘。
未知的,永远是最可怕了。所以方霍也会怕。
他怕死,尤其怕死在他不喜欢的地方,怕死在非鱼目谷的任何地方。
“咔。”
一根横在路中的枯枝,被生生踩断。
方霍下意识的低头看去。
刹那间,眼角余光中,刀光乍起。
长剑出鞘,剑声嘶嘶。方霍蓦地回身,朝着袭来的刀光,直挥出剑。
于是,他看见了那个握刀之人——黑衣,黑发,和他脸上银质的面具。
“喂,我想知道,到底是吹过的风快,还是你的刀快。”这句话,方霍在心中问了一遍。他没有开口,因为他知道自己再也说不出话了。
他摸向自己被割裂的喉咙,晃了晃,向前倒去。
倒下的时候,他清楚的听到不远处一个男子深沉磁性的声音——
“谁!”
哈,终于有人肯搭理我了……
方霍自嘲地笑了。
他抖着左手,想伸进怀中,拿出那瓶木犀清明丹。
可他却抵不过倾轧而来的困意。
迷糊中,那个戴面具的人,已不知去向。
似乎有脚步声愈来愈近,可他再也坚持不住,缓缓闭上了眼。
师姐,待得我醒来,再替你去送了那药,可好?
*******
岑寂从房中走出,屋外明媚的阳光让他觉得心情舒畅。
温黙吟似乎这几日并不在山中,所以连着几天都没有来过岑寂的小院。
岑寂觉得日子这样过下去,也挺惬意。每日都有大把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比如刻他那谁也认不出是什么东西的木雕。
岑寂才走进院子,忽听得院外一声闷响,似是有人倒地。
“谁!”岑寂寻声走去。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像是经过了缜密的思考。
“老爷不好了,铁剑派的人来闹事了!”一护卫从远处疾奔过来,人未至,声先到。
岑寂蹙眉。他很厌恶别人称呼他“老爷”。
“带我去看看。”岑寂淡淡道。
说罢,岑寂便跟着那护卫离开了。
走得时候,他莫名的回头看了一眼。视野里,仍是一片模糊不堪的光影。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时他所看的,是一个细眉大耳的年轻人。那人俯趴在地上,一手握剑,一手伸进衣服前襟,似是要掏什么东西。
只可惜,那东西,是再也掏不出来了。
岑寂被带进前厅,才一走出来,便听得门外一阵呼喝喧哗。
一个熟悉的声音破空响起:“就是他!是他杀害了师父还有三位师兄弟!”
岑寂挑了挑眉。原来是那日竹林中未死的那位。
“怎么回事?”岑寂缓缓坐下,并不理会厅外的喧闹。
身旁护卫上前俯身道:“铁剑派众人抬了四具尸体上山,说要找空山老爷讨个说法。这四具尸体里,有一具是铁剑派的齐掌门。”
岑寂道:“默吟不在山中?”
护卫道:“大小姐离山已三日有余。”
岑寂点点头,道:“让那个叫得最厉害的人进来。”
张梁被带进来时,口中依旧嚷嚷着要见空山老爷。
“空山老爷岂是你能见到的。”岑寂淡淡道。
张梁冷笑,“我不信空山老爷会包庇你这杀人凶手!我们铁剑派今日如何也要为师父和三位师兄弟报仇雪恨!”
岑寂道:“我只杀了一人。”
张梁道:“你连杀四人,还想矢口否认?”
岑寂道:“是我杀的,我不会否认。不是我杀的,我为何承认?”
张梁恨道:“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
岑寂道:“什么证据?”
张梁大步走向门口摆着的四具尸体,将覆于其上的白布,猛地一掀,指着关震脖颈上的刀痕,道:“我亲眼看见你杀了关师兄,这刀痕便是你留下的!”
岑寂不动声色。
张梁又指着另外三具尸体,怒道:“我师父和师弟脖颈上那一刀,与关师兄的一模一样!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一模一样?岑寂漠然的神情,渐渐有些凝重。
张梁见他不语,正待开口,一名护卫走到岑寂身前,道:“禀老爷,东厢院发现一具尸体,似是一名剑客。”
“剑客?”岑寂神色不变道:“怎么死的?”
“这……”那护卫顿了顿,道:“一刀致命,伤在咽喉。”
岑寂嘴角一动,片刻后道:“抬上来。”
方霍的尸体被抬上来后,岑寂对张梁道:“此人是你铁剑派中人吗?”
张梁看了眼方霍,“不是。我不识得他。”
岑寂的眸色愈发深邃,他缓缓起身,道:“你们铁剑派想要怎样?”
张梁大声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
岑寂微微一笑,缓缓侧脸道:“好啊,我岑寂命在于此,你们尽可以上来拿。”
他在微笑,可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认为那是微笑。
那是一种让所有人都无法看透的笑容。
可是蓦地,他不笑了。
因为他清楚的听到耳边传来的一声娇喝——
“岑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