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寇昊回府之后,彻夜未眠。
想到琼函毒发时苍白孱弱的模样,心里总觉得有些不踏实。
虽说她与大哥之间谈不上什么情深似海,但到底也是自小便订下了姻缘。皇上当朝指婚,太傅三叩谢恩,此事文武百官皆可为证。
如今,她身中蚀月却对外隐瞒,想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他总觉得大哥在此时悔婚有些落井下石,且以琼函的行事身份,将来万一后悔,怕是再无退路。
且青乔的那句,“殿下就算是对不起天下人,也不会对不起你司寇府。”此话不轻不重,却明显道出,琼函为司寇府牺牲甚大,会是什么呢?他想了一夜,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第二天,极少早起的司寇昊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急匆匆地赶往揽风苑找司寇钰。
“芜儿,你可见到大哥?”找遍里里外外也没找到人影,便一把揪住正巧经过的芜儿。
芜儿被他揪了个正着,差点撞进他怀里,一张俏脸胀得通红,急忙回答,“回二公子,大公子早朝去了。”
“早朝?”不是说皇上去礼佛,难道回来了?“那你等他下朝回来,告诉他我找他有急事。”
他忽然想起,昨夜在琼函那里时,曾‘无意’听到他们说,皇上去陪皇后过中秋夜,那么说,皇上倒确实回来了。
也罢,那就先回房补眠。
可他却不知道,他正好梦时,司寇钰却已跪在皇上的御书房里——退婚。
————
早朝上,因皇上去泰迦寺礼佛半月,朝政积压了不少。待文武百官将手上事情汇报完毕,已是三个多时辰后了。
往常议事到这个时辰,皇帝大人都会在偏殿摆上些精致的点心,以慰籍朝臣们虚弱的脾胃。
可是这一天,非但没有点心,就连各人提出的问题,他都没有给个正面回复。整整三个多时辰,多数时候都在沉默,只偶尔递个眼神给身边的昌公公,将那些奏折分门归类地搁到到一旁的龙案上。
跟惯了昱帝的臣子们识相地低头执笏,直至昌公公一声有如天籁的“退朝”响起,这才松了口气。
司寇钰自然也感觉到了。有点犹豫,是否要找这么个时候去捋龙须提退婚之事。踌躇了一下,正待上前,却见几名素来与他交好的赵大人等人走了过来。
这几位大人多是太傅至交,几乎都是小时便看着司寇钰长大。此时话语颇有些语重心长,
“钰儿,流烟宫那女子再好,也是江湖女子,和帝姬相比,总是天壤地别。”
“皇上待帝姬疼若至宝,你千万别犯糊涂。”
“你和帝姬的亲事是太傅生前和皇上所定,悔不得!”
“皇上对你如此器重,如此大好前程,莫要辜负才是。”
……
几人言辞婉转却用心良苦,司寇钰笑了笑,低头颌首。既然他们都已得知他和百里冰的事情,想必皇上今天朝上的寡言不悦,多数是和他有关了。
果不其然,皇上才离开金鸾殿没多久,昌公公便一路小跑着赶了过来,低头一喏,道,“司寇侍郎,请跟奴才走一趟。”
……
御书房。
昌公公领着司寇钰进来后就悄声退了下去,临行前对他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但凡谁都有底线,皇上的底线,那便是琼函帝姬。一个他自己从都不舍得去委屈的人儿,又怎能容忍别人去给她气受?
先前这些年来,但凡对琼函有过不满的人,不论是何身份,皇帝陛下何时给过面子?
如今的年轻人,果真是有胆色的。
此时已过午膳时分,初秋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光滑的锦砖上,仍旧有些炽热。
司寇钰走到案前,一撩衣袍便跪了下来,“臣参见皇上。”
昱帝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仍旧手持御笔,低头研读着手里的奏折。
半晌,似是想起了案前之人,指尖的笔尾抬了抬,“坐。”
“臣跪着便好。”司寇钰心中苦笑,他哪里敢坐?这些年还真是没见过昱帝给他看过什么脸色,此番他是捋到龙须了。
“那你便跪着罢,年轻人,果然气力多些。”昱帝掀了掀眼帘,也不坚持,继续低头批阅奏折。
直待看完了案上厚厚的奏折,也用完了几位娘娘派人送来的精致点心,窗外已是薄暮时分。
昱帝这才抬起头,将司寇钰上下审视一遍,淡淡道,“司寇侍郎。”倒不愧是太傅之子,跪了这许久,又从早上饿到现在,脸上却没有半分狼狈,依旧是气定神闲,从容不迫。
“臣在,”司寇钰低头应声。私下时,昱帝向来称他为钰儿,如今不仅将他在御书房里晾了整整半日,就连称呼如此疏远,想来还真是气得不轻。
“听说你对朕赐的宴不太满意,可有此事?”昱帝低缓的声音徐徐响起,不怒而威。
司寇钰低眉端目,恭敬道,“回皇上,臣不得已,请皇上降罪。”他原想向皇上仔细陈述原委,却不料是龙威已触,怕是要先领了罚才能说话。
“那便官降一级,从轻发落。”昱帝眉头动了动,“你是婂婂未来夫婿,处事不仅要考虑司寇府,也得顾上朕的天家颜面,你说可对?”
“皇上说得是,谢皇上宽仁。”司寇钰苦笑,他心下非常明白,官降一级,不过是个警告,警告他不要再提退婚之事。可这件事已是箭在弦上,怎能不发?
“臣有事向皇上禀告。”就是硬着头皮,这件事他也须给百里冰一个交待。
见他并不放弃,昱帝脸色一沉,待要发火,忽然想到什么,转眼看向门边悄然出现的昌公公,“小昌子,你方才去哪里了?”
昌公公心中一凛,冷汗涔涔,“回皇上,奴才……”
“被我叫去了。”清甜柔雅的声音突然响起,昱帝严肃的眉眼瞬时缓和下来,却又含了些无奈之色。
“婂婂,胡闹!”昱帝怒其不争地瞪了眼正笑盈盈站在门边的琼函。女大不中留,还真是没说错。
“父皇,那女儿能不能进来?”琼函眨眨眼,几分小心翼翼的神色,颇为委屈。
昱帝摇头,“进来进来。”这下面跪着的已经让她伤心了,他又哪里舍得再让她难过?儿女之事,总是还是随缘才好。若是女儿坚持要为这小子说话,他也只能顺水推舟了。
琼函欢悦一笑,从司寇钰身边款款走过,径直走到御案前的软椅上坐下,道,“父皇,大公子才回京城,女儿正有话要问他呢。”
“哦?”昱帝挑眉,看女儿的神色,倒不像是来为他说情的?且她素来在提到司寇钰皆是称呼钰哥哥,大公子三个字,倒是有些玄妙。
“大公子,”琼函慢步走到司寇钰面前,嘴角噙着一惯的清甜笑容,“你知道我要问你何事,不如你趁着父皇也在,一并解释清楚,可好?”
司寇钰犹豫了一下。那天晚上他明明已经和她说得很清楚,此时她突然到来却是何意?
今日若是琼函不在,皇上许是未必给他开口的机会。可琼函在这里,他却实在是不好开口。当着皇帝的面不要他女儿,他这条小命怕未必能保得住。
“我……,”司寇钰素来温润淡定的神色明显有点局促,薄唇紧紧抿起。袖下的手掌不自觉地捏出些汗意。
此时,他根本看不出琼函究竟是善意还是报复,若是她不依不挠,他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被治罪的理由。
可此时临阵退缩已然不是他的本色,也罢,就豁出去了。
直将生辰离宴直到回府前的种种仔细叙完,司寇钰低眉垂睫,淡声道,“臣不能惘顾先父之死,实在情非得已,还请皇上见谅。”
昱帝沉吟未语。眼角瞄了眼琼函。
琼函沉默了一会,端起昌公公呈上的清茶,缓缓开口,“大公子方才说,你在那流烟宫,曾看了人家姑娘洗浴,那便是玷了人家清白,怕不是只做名义夫妻那么简单罢?”
“这……”司寇钰不得已颌首,“那件事纯属意外,以百里姑娘的为人也不会因此而要挟于我。她也是为了寻找她父亲下落,才不得已应付。”
琼函不由莞尔,他的话里话外,倒是很偏向百里冰,她该说什么好呢?
“如此说来,大公子和那位姑娘都是为了父亲,所谓百善孝为先,那倒是情有可原。可我琼函帝姬自然不可能与她人共侍一夫。照大公子的意思,那便是要解除当年的赐婚,你可想清楚了?”这件事到底是她自己的终身大事,之所以急忙赶来,也是要在父皇面前有个了断,总不能一直让人说她以权相挟罢?
昱帝皱眉,脸色阴晴不定。此时他也有些摸不着这个女儿的想法,他向来宠着她由着她,只盼能给她最好的一切。包括司寇钰也是他心上最满意的驸马人选。三年前,若不是太傅故去,司寇钰早已是她的驸马。为守三年孝期,她从十七岁等到二十岁,陪进了最珍贵的年华青春,此时难道真的这般轻易放弃?
一时间,房内气氛有些凝滞。
司寇钰低头不语。不知为何,她的这席话看似轻飘飘,却让他心中十分忐忑,总觉得这个决定一旦做出,日后还真是要反悔。会吗?应该不会,他心中的妻子人选,该就是百里冰那样,玉洁冰清,睿智聪慧。眼前的琼函,虽然身后没有跟着那四名男子,却毕竟是个雍容华贵的天家之女……相差甚远,甚远。
“臣已思虑再三。”司寇钰的声音温润淡定,十分肯定。
昱帝神情愠恼,正待发火,却见琼函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眼神中含有恳切,“父皇,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何需赖着人家不放呢?不过是悔了门婚事而已,女儿的声名,哪里又在乎多这一条。”
昱帝低叹一声,低头拍了拍她的手。这个女儿,其实乖巧懂事得让人心疼,为何司寇钰这笨小子就识不清呢?他只知道她纵情声色,可有真正去了解过她?若是知道原委,他是否还能如此凛然无虑?
“钰儿。”昱帝缓缓开口,“这件婚事是太傅生前所愿,今日却听到你亲口来悔,朕心里实在不好受。朕给你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来思虑,未想你竟如此固执。”
“也罢,凡事不能强求,这次朕便允了你,也不会为这件事去为难司寇家。但他日你一旦反悔,朕决不可能再纵容你!”
司寇钰身子一震,暗暗松了口气。正待叩首谢恩,却听门外忽然传来昌公公的传报,“禀皇上,司寇府二公子求见。”
话音刚落,一道绯色的身影便迅如闪电地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书案前,言辞诚恳,“昊儿见过皇上,请皇上看在先父的面子上,饶过大哥这一次。”
昱帝一怔,见司寇昊颇为关切地凝向琼函,忽而眸光一亮,嘴角扬起颇具深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