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沙木镇到云霄山,快马需两天路程。
这条官道近日比较热闹。时有怒马急驰而来,扬起漫天风尘,又匆匆绝尘而去。
但行色再匆忙之人,大都会在经过郑老茶铺时停留一下。
来到此地的人,无非有两种。
一种是想上云霄山的,另一种则纯粹路过。
路过的姑且不论,但凡是想上云霄山的,自会去茶铺歇息一下,顺便找老板探路。
因为此地是到云霄山唯一的一间茶铺。且这云霄山下,绝少人烟,独有此处可以歇脚。
茶铺十分简陋,土砖草顶,只屋外的千年古松下,挂着一块布旗,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郑老茶铺’四字。字体因风吹雨淋,日晒霜欺,早已模糊难辨。
常年在此倒茶斟水的,便是一位布衣驼背老人,路过之人皆唤他一声“郑老。”
不过可惜,郑老却无法回答。且从未回答过一人。
不是不愿,而是他天有残疾,既聋又哑,且目不识丁。每逢有客来此坐下,他便自顾上前为其斟上一杯茶水,再从怀里摸出一文钱又放回怀中。喻意来此饮茶,每人一文。
有人曾悄悄跟随郑老去他家中打探,却不料这位老人家竟是日日独来独往,并无任何亲朋。
如此,那些打探云霄山虚实的有心人便软硬兼施不得,只能无奈扼腕。
昱朝境内本就多山,奇山峰峦并不少见。这云霄山虽说山势险峻,云雾缭绕,却并非是大昱风景最胜之山。
可此地却常有些行踪诡秘的武林人士前来探寻,来来往往,乐此不彼。
之所以如此,自是因为这云霄山上的百里流烟宫,传说中的武林圣地。
听闻,百里流烟宫不但拥有武林至宝‘七色流火’,其宫主百里香更是武功莫测,行踪不定,可谓神龙见首不见尾。
三年前的武林大会上,百里香曾衣袂飘飘,仙风道骨地出现在擂台上。
他用一把流烟剑,轻而易举地挑了入得前三名的武林高手的武器,得到了武林盟主的宝座。就在众人恭敬行礼之时,他却大笑扬长而去。唯留下一句令人谈之色变的惊人之语,“没有江湖令,算什么武林盟主?我流烟宫已有‘凤凰’,谁若能得到‘于飞’,取出江湖令,我便将这武林盟主的宝座双手奉上!”
是以直至今日,武林盟主的宝座仍然有名无实。
百里香提到的江湖令,是块一统江湖的圣物。共由两块玉石组成,一半名为‘凤凰’,为百里流烟宫所有,另一半,则名曰‘于飞’,下落不明。
传言此令牌是由三年前的武林盟主江云天夫妇所铸,藏有不为人知的武林机密。而他夫妇二人在令牌铸成的第三天,便为人所害。令牌,自然也是不见踪影。
有人说,那令牌已为奸人所夺;也有人说,江盟主夫妇将令牌的秘密告诉了几位武林泰斗。
于是这三年来,无数武林门派都在四处寻找‘于飞’的下落。而那几位传说中的武林泰斗,更是先后遭到毒手。
如今,当年与江盟主等人齐名的武林泰斗,只剩下了这百里流烟宫的宫主百里香。
而三年未显音信的百里香,此番却突然为其女儿百里冰招开选亲大会。
选亲大会虽只指定人选参与,可自有些不相干的武林人士,闲来无事,不辞辛苦地赶来,只为能第一时间能得知些八卦。
“这流烟宫数年来不与武林来往,此番突然选亲大会,会不会有什么阴谋?”说话的,是华圣派的弟子褚敬,此时正坐在郑老茶铺里,一边喝茶,一边摇扇。
茶铺里只有六张木桌,此时却几乎全都坐满。
“就算是有阴谋,能得进去看一眼,也是值得。何况百里宫主虽说行踪飘忽,却从未做过任何谋害伤人之事。想来还不至于!”一名锦衣儒衫的清秀男子立时接口,顺带对褚敬投去了颇为不满的一瞥。
“嘿嘿!”褚敬摸了摸脑袋,识趣地打住话头。他此番便是陪这锦衣男子,岷山派少掌门褚文峻来参加选亲大会的。
褚文峻于当今武林算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文武兼备,相貌俊秀,为人却有些恃才傲物。此番流烟宫派人来请,褚掌门本以为他不屑为之,不料他竟是欣然应允。想那云霄山是多少人想进而无门可入的地方,便让这儿子去见识一番也好。
而于褚文峻来说,实则这武林中能配上他的女子,太少。百里冰,却正巧是其中一位。
“不知那百里冰到底长得何等样貌,竟请了这么多的名门之后前来,排场倒是不小。”另外一桌落月宫的几人低声议论,声音却不大不小地正巧传进了在场众人的耳朵。
褚文峻轻“哼”一声,低头饮了口手中清茶,却略略地皱了皱眉头。按理来说,流烟宫此番所请应该都是武林名门,今日这茶肆之中也确实多为眼熟之人,却不料这落月宫亦正亦邪之辈,居然也在应邀之列。
许是见到其余众人皆不以为然,那几人立时便转换了话头。
“听说冰莲花出现了,你们可知?”
“当真?在哪里?”
“听说是琼函帝姬亲自送到了司寇府给司寇夫人,”那其中一人摇头叹道,“却没想到那驸马居然也来参加这选亲大会,真正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冰莲花比七色流火,还真是旗鼓相当,却不知何人会胜出?”那座上一瘦小男子低声道,“听说琼函帝姬当夜便醉在司寇府,被皇后狠狠地骂了一顿,至今还关在皇宫里呢。”
“那帝姬可谓用心良苦,本想冰莲花给司寇钰邀宠表功,却没想到碰上了流烟宫,真正是算她倒霉。”
“这世上男子,谁不爱自己妻子冰清玉洁,就像百里冰一般。那帝姬虽说身份尊贵,却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司寇钰又哪里肯往自己头上戴绿帽子,此次不过是机逢正缘,顺道了结而已。”
“估计以帝姬的性子,必然会向皇上哭闹。皇上这般疼爱帝姬,自会为她讨个公道。司寇钰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此言差矣,他做了百里冰的夫君,便是流烟宫未来之主。比起日日早朝,伴君弄权,自是有美在怀,悠哉度日更得逍遥。”
几人言来语往,浑然未觉此刻桌上的茶壶已被郑老收走,而门边的阴影下,正站了一道青莲色的身影,眉眼清越,气质出尘,深若寒潭的眸子里,目光冷得似冰一般。
只一瞬间,他的眼神又恢复了温雅淡定,仿似没有听到那些话似的。嘴角,渐渐扬起了一道和熙如春的笑容。
他默默站了一会,眼光似水般温柔地掠过在场诸人,静静地转身拂袖离去。
没人去猜测这男子的身份,却不得而知。
锦带蟒玉,正二品方能佩戴。此次被邀人选之中,唯独一位。
屋外漫天的风尘,此时突然像是静了下来。与那青莲色的背影交融在一起,竟是如画般和偕,更蕴上了些许缱绻之味。
“我,还没说完呢。”方才议论的落月宫弟子吞了吞口水,低声喃喃道,“听说那冰莲花被窃了,不知是谁人竟敢去抢司寇府的东西,也不怕得罪了燕山派。”
门外青莲色的身影似是滞了一下,又继续踽踽行远。
“啊!”那人待要再说,却突然怔住,身子如风中枯叶般瑟瑟发抖。
“血!”几声惊呼相继响起。
那落月宫弟子蓦地瞪圆了眼珠,惊惶地看着自己的左手。
他原本齐整的五根指头,此时居然缺了一根,正血淋淋地躺地上。
十几道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门外正渐行渐远的青莲色身影。
暮色下,那道身影将如血的残阳映衬得分外温柔。
断一根指,于江湖中历经血雨腥风之人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
可此时,却让人自心底里觉得寒冷,如置冰窖。
在场众人,居然没人看出他是何时动的手。
如果不是手下留情,下手的地方不是手指,而是咽喉……
“司寇钰,不过二十几岁……”一直沉默的褚文峻突然开口,若有所思地摇了摇手中折扇。
“此次选亲,他是劲敌。”另一人叹道。
“司寇钰!他竟敢与本派为敌!”
那落月宫领头之人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忽然暴怒地一掌击向桌面,‘砰’的一声,脆弱的木桌立时四分五裂。
众人愣了愣,沉默。
“一百两银子。”一个苍老的声音蓦地响起。
“这破桌子还要一百两银子?!”声音刚落,众人却突然齐齐惊呼,“郑老,你不是聋哑吗?!”
此时的老人,没有了往常的驼背峰腰,垂垂老态。
他缓缓站直了身体,身姿如门外的苍松般挺得笔直,浑厚的声音直透人耳鼓,“治好了。”
“怎会如此!是谁治的?”众人神情各异,却是惊多于怒。
“百里流烟宫宫主,百里香。”郑老微微一笑,“今日天色已晚,各位请在此屈就一晚,明日一早,我带各位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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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山脚下,红衣少女语气不善地问身边的男子,“你为何伤落月宫的人?到底也是我流烟宫的客人!”
“那与我何关?”司寇钰唇角笑意渐敛,声音却依然温润如水,“冰莲花关乎我娘亲性命,他能这么快得到消息,我便给他个警告又何妨?”
“你的意思是,那冰莲花是落月宫所窃?”霜月低了头,若有所思。
司寇钰叹了口气。抬眸怔怔地凝向远处那抹嫣红的暮色,良久,未动身形。
他未曾料到,她居然会为娘亲寻来冰莲花。
世间仅此一株的冰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