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柱香的时辰内,随着霜月袖中挥出的尖锐响箭声,数名流烟宫中主事之人,皆都神色匆匆地赶到了绛瑞阁的议事大厅里。
随后,包括客苑中来参加选亲大会的众多武林人士,也被请了过来。众人见司寇钰已站在面遮轻纱的百里冰身边,不由都多多少少露出了些妒色。
司寇钰此时却并未注意到他们,正自低头沉思,疑虑重重。
方才一路行来,百里冰并未多言,俏儿却已吓得惊惶失措,六神无主。凤凰是江湖令的一半,于流烟宫而言自是十分重要。而此次若不是她自作主张举办选亲大会,便不会引来众多外人进宫以至酿成大错,当下便乖乖认错,交待了事情原委。
事情源于三个月前。俏儿早晨起床时,忽然在梳妆台上发现了一封书信。流烟宫素来防范严密,从无外人能潜入,这诡异一幕自是让俏儿几乎吓破了胆,吓得数月都未敢独自入眠。
俏儿大声呼救之后,霜月等人迅速赶到,思量之下战战兢兢地打开了信封。那信里笔迹仓促潦草,却言辞狠绝。要求俏儿在三个月后为百里冰招开选亲大会,且必须想方设法让百里冰嫁与太傅之子司寇钰。信中还详细附上了参与选亲大会的名单以及那块司寇太傅生前不离左右的玉佩。信的最后,更是说了些详尽之事,那些事是什么,俏儿没说,只说是百里香从不为外人所知的私密。于此可见,所言非虚。且那人说得清楚,只须她办到这些,百里香便能很快安然归来,否则的话,下次送来的便是百里香的尸体。
俏儿当场吓得失声痛哭,涕泪纵横地跪求霜月等人帮忙。须知百里香失踪三年,一直为流烟宫的禁忌,无人敢提,也从未对外泄露过半点消息。此人不但知晓此事,并且能在流烟宫中进入自如,更将百里香失踪前穿的是什么衣物皆描绘得清清楚楚,便不得不让霜月等人也吓得胆颤心惊。
彼时百里冰并不在宫中,俏儿思忖之下,决定暂且对她隐瞒。她深谙百里冰行事性格,断不会轻易听人指使。而所谓关心则乱,为怕防止百里香出意外,她终是联合了霜月、景辰、郑老等人设下了之前的一出戏。
百里冰听完这些之后,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司寇钰,便没再多说什么。倒是司寇钰,如坠云雾里,实在不明白这神秘人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父亲之死,究竟与百里香的失踪有何关联?却又为何偏要他与百里冰成亲?
“司寇公子,请坐。”他正思忖间,却听得身边郑老的声音响起,抬眼一看,方知是人已到齐了。
百里冰坐在正中的鎏金玫瑰椅上,轻纱遮面,未露容颜,只一双冰澈淡漠的眼眸,有意无意地扫向堂下众人。霜月站在她身后,低眉敛目,仔细地拿布帕擦拭着手中几缕犹带湿气的乌黑青丝。
百里冰的身侧,一张黄花梨贵妃榻上,静静地躺着一位脸色苍白的粉衣少女,看上去像是受了极重的内伤,想来便是倾绮了。
“少宫主,人已到齐。”霜月忽然停住手中动作,低头轻声提醒。
“好!”百里冰站起身,弯月似的眼眸露出些极浅的笑意,扫及那座下的俏儿脸庞时,却冷了几分,令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也是为了你爹爹。”俏儿此时浑然没有了平日的嚣张妩媚,极为心虚地低着头,嚅嚅地嘀咕了一句。
百里冰淡然瞥她一眼,眼光转至旁边的贵妃榻,柔声道,“倾绮,你可好些了?”她浑身皆散发着一股清冷气息,此声突然低声软语,竟是让人觉出几分温柔婉约的味道。
倾绮抬头努力笑了笑,道,“少宫主,奴婢没事。”说罢拈起手中绣帕,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你且忍忍,待我查清事由,便带你去冰池疗伤。”百里冰细声吩咐了一句,随即转头平视,微微抬高了声线,“众位初次来到流烟宫,我百里冰本该略尽地主之谊,请诸位在此多盘桓几日。”
“可惜事出有变,宫中发生点意外,不便再招待诸位,实在是抱歉之至。”她的声音冷如润玉,并不十分响亮,却清晰地传到厅中每个角落。
座上众位少年俊杰都是初次见到百里冰,正自好奇打量神思追慕中,以为将要进行选亲的第二轮,却不料她竟开口便直接了当提出送客,忍不住都露出些惆怅神色。
华圣派少掌门褚文峻忍不住轻咳一声,俊脸上漾起些许不自然的红晕,“在下华圣派褚文峻,对姑娘仰慕已久。此次有幸参与姑娘的选亲大会,实为三生之幸。姑娘想必是遇到困难,才会中止此次大会。”
“不妨将难处说出来,在下愿略尽绵力,以表对姑娘的诚挚之意。”
其他人等听他这般说,纷纷不甘示弱,皆表示附和。
“我落月宫自当为姑娘赴汤滔火,在所不辞。”
“我烟霞山也愿鼎力相助!”
司寇钰见众人跃跃欲试之色,忍不住失笑。想来也是人性使然,这些少林俊杰皆是独挡一面之人,此番来时必是夸下海口,定要娶到流烟宫的百里冰为妻。如此兴师动众而来,却连如何进得这流烟宫都未曾知晓,美人更是遥不可及,如何甘心?
百里冰不为所动,显然对选亲大会四字非常抵触,微蹙了下眉尖,眸光轻如微风地自堂中扫过,淡淡道,“多谢诸位公子抬爱,只不过此事为我流烟宫私事,不便告知,还请诸位谅解。”
未等众人再言,她又道,“为了感谢诸位远道而来,不辞辛苦,我流烟宫当为各位公子奉上我流烟宫炼冰池的冰绡一匹。”
“冰蚕绡?”众人吸气,显然震惊。这冰绡不仅能于炎夏寒凉熨体,且听闻在夜间亦能看到七彩光华,极为罕见。天下闺秀贵仕费尽心机无不以能得一丝帕而荣耀,却不料这百里冰居然一出手便是一匹,手笔之大,委实令人惊叹。
“但愿各位公子今后能娶得如花美眷,此物便是我百里冰预先奉上贺礼,还望诸位不要嫌弃。”百里冰眼尾轻挑,转身对身后的霜月使了个眼色,不再多言。
霜月显然也较为意外,却只是恭顺地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
众人神情迥然,但觉遗憾,却也都明白百里冰是心意已定。褚文峻待要再言,却正撞上百里冰俨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眼神,只能叹惜打住。看来,这世事情缘二字,真正讲个缘字。他是真心关切,未料佳人无意,奈何?
直等将众人送出之后,百里冰这才缓缓吁了口气。低眉思索了一会,转头对旁边的两名红衣少女低声吩咐,“今天去过锁凤楼的,全都跟着,注意别让他们发现了。”
她的声音很轻,可凭司寇钰的功力,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开口,“此时送他们出宫,不怕那盗凤之人再折返?”
百里冰并未答话,一旁景辰已然接口,“公子有所不知,出宫之路能出不能进,无需担忧。”
“如此便好。”司寇钰微微颌首,流烟宫的布置真可谓是巧夺天工,却不知是那送信的神秘人又是什么来头,居然能在这般的防范之下随意出入?而面对这样的一个敌手,百里冰居然如此从容淡定,此般心思,倒让他不得不叹服。
榻上倾绮此时已由人扶着坐了起来,急急地开口,“少宫主,你既知道偷东西的人在他们中间,为何不瓮中捉鳖?放虎归山,又怎比得现在容易?”
百里冰瞥了一眼旁边有同样疑问的司寇钰,眼角微挑,淡淡道,“不急,我自有主张。”
而一旁坐着的俏儿此时却是痛呼了一声,死命捂住胸口,脸色一时苍白如纸,又一时红如艳火。
“你可要紧?”百里冰慢悠悠地上前几步,指风如电,出其不意地迅速封住她数处大穴,声音轻柔,“是哪里不舒服了?可要我让鬼医过来替你诊诊?”
俏儿脸涨得通红,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复又想起什么,有气无力地哼哼,“我算你狠,我的冰绡!冰绡!”她此时是哪里都不舒服!她就知道,这丫头是个记仇的主,又怎会任她摆布?
司寇钰哑然失笑,却原来,这百里冰是在拿她人之物做人情呢?
“郑老来信,说是茶铺有位公子求见。”门外一道黑影闪身出现。
“是谁?”百里冰挑眉。
“司寇府的二公子司寇昊。”
百里冰一怔,随即眼尾一挑,似有笑意,转头对司寇钰道,“想必二公子是来寻他兄长来了,霜月,让人通知郑老,今晚便送大公子过去。”
司寇昊会来,司寇钰并不意外,比他预计的时间还晚了两天。当然,他又哪里知道,他素来洁身自好的二弟,竟会被人扔到了楚馆里,度过了终生难忘的两日。
“在下这便告辞,有关家父之事,姑娘如有消息,还请派人知会一声。”
“公子请放心,太傅之事与我爹爹失踪必有关联。”百里冰淡淡颌首,“有关婚约之事,但请公子尽快与皇上言明,待你我婚事定下,或许爹爹便能归来,太傅的事,亦可水落石出。”
司寇钰默然,颌首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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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流烟宫。
数十块寒玉堆彻的冰池内,两名少女扶着倾绮一步步缓缓步入池中,几人俏丽的脸庞随着脚下透骨寒意的渗彻,渐渐变得透明苍白。
“罢了,还是我来吧。”百里冰缓缓注视着这一幕,叹气欲迈步跨入冰池。
尚未来得及动作,便见有几道身影疾如闪电地扑了过来,严严实实将她拦住。
“婂婂,你功力没有恢复,怎么不叫我们?”
“婂婂,你一定是变心了,不就是被他看光了么?”
“婂婂,我也要看。”
“婂婂,你真要嫁他?”
百里冰抚额,“莫闹,这笔帐我自会去讨回来。”
“你知道是谁是送信之人?”
“还用说吗?”百里冰勾唇冷笑,忽而眸中闪过一丝深色,“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司寇钰为了查太傅的死因,竟会如此轻易便放弃指婚。”
“那得罚他。”那几道声音异口同声。
池中倾绮原本虚弱无力,见此情景忍不住扑噗一笑。司寇钰,他到底可知他在做什么?
百里冰,原本便是他的未婚妻琼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