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山庄
望着那没有刻字的木牌,曾玉儿只觉得日间一切仿佛一场噩梦般,之前还谈笑间退敌的解刀狂客转眼便已安静地躺在那土丘之下了。人生当真是无常至极,残忍至极了。
此时月亮已是渐渐沉下去,夜色愈发黑沉,仿佛要把一切藏入其中。隐约听得方肖梦中呓语:“玉儿,玉儿,为何要弃我而去?师傅走了,你也要走……”他也是神志不清,之前一直将胡离当作曾玉儿,叫玉儿也是成了习惯。饶是日间已是明了她的真实名姓,此时也是下意识喊出了玉儿之名。
曾玉儿听得他提及自己的名字,脸上不禁一哄,再想到方才他昏迷间抱住自己时的情形,只觉脸颊滚烫如火烧过般。想到他口口念叨的玉儿却不是自己,她心中莫名又是一酸,一边自责地想着: “他念的是心上人,又不是你,你何必自作多情呢?倒是平白糟践自己。”
她细细端详着方肖棱角分明的脸,却是一阵出神,那个假扮自己的晓离究竟是什么来历,居然能让他心心不忘到这般地步,就连梦里都喊得这般亲热。她的心中又是好奇,又是微微泛酸,种种感受,端的复杂莫名。
就这般,两人一个昏睡,一个出神,待得长庚星也是退了,日头却也是微微露出头来。方肖却是惊醒,额头上满是冷汗。
曾玉儿被他的梦话吵了大半夜,自是难以入睡。临近拂晓时分方才浅浅睡去,却又被方肖的惊叫声惊得醒了过来。
“你醒了?”曾玉儿见得他拿眼打量自己,也不以为忤道。
“姑娘是真正的紫玉仙子?”方肖见得对方望着自己丝毫不怪罪自己的无礼,也是一窘。他想起对方曾经告知师傅乃是真正的曾玉儿本是怀疑,此时经历许多也终于相信。
“不错,我是真正的曾玉儿,方少侠认识的那位是假冒于我。”曾玉儿听得他虽是问自己,却也似乎已经相信了,也不多说,却又似乎想起道:“总算一起落魄,相识一场,少侠可以称我作玉儿。”她本也不是能随便容忍一陌生男子这般熟稔地称呼自己,只是见得方肖却是有说不出的好感。
方肖听得她这般提及,却也是微微一愣,却又迅速平定道:“姑娘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应该过于生分了。姑娘日后也莫要少侠少侠地叫了,我姓方,单名一个肖字,姑娘只管唤我名字便是了。”
曾玉儿一听却是将眼一瞪道:“你还口口声声说莫要生分了,怎么还一口一个姑娘的叫得起劲了?倒是自己打了自己嘴巴。”她听得对方对自己说话极是客套,不知怎地也是微微有了些动怒,说得也是似嗔似怪。
方肖先前虽是习惯了胡离的嬉笑怒骂,对于其他女子却也是从未有过别的念头,听得曾玉儿说话的神情和语气,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先前胡离和自己之间的种种,面上不禁又是一红。幸而日头还未高起,光线也不明朗,曾玉儿便没有看见。
“怎么了?听你先前叫那姑娘可是叫得顺口得很,现在要你这般叫我可是为难你了?”曾玉儿见得他低头不语,似乎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心中也是微微见怪。
“呃,我方才想事情忘记回答,唐突了——玉儿”方肖本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如何想得去应答。听得曾玉儿见怪,他才被惊得回神,只是在心中暗怪自己失了分寸,立时改口叫了玉儿,却只觉拗口,心中也是有些别扭。
曾玉儿听得他一声“玉儿”,心中也是想法甚多:“他这一声喊得仍是颇为勉强了,哪里有之前喊得自然爽利,想必还是惦记着那位姑娘,只是人家怕是未必想着你。”她虽也未曾经历男女情事,也能看出之前方肖和胡离之间的情意不一般。方肖之前时时失态不是念叨师傅便是在喊这位姑娘了,可见那姑娘的离去对他打击甚大。然而那位姑娘一直盗用自己之名闯祸,若不是自己闻风追来,怕是不知道要被她将名声败坏到何种境地。
念及胡离的狡猾,想必之前和方肖眉眼间传递的种种情意怕也是逢场作戏,随意敷衍于他了。想到此处,她既是替方肖不平,又是替他心疼。不知不觉间她对方肖却是有了别样的情愫,这一番复杂的女儿家心思自是方肖无法揣测得知的。
方肖却是拱手道:“我已将师傅葬了,这便要离开此地了,只是不知玉儿将欲何往呢?”他心知自己身中绝毒,还能活上多少时日也是不知。师傅临终虽是诓得万毒谷定下赌约,留下自己一命,却仍也解不了这毒。此时留下自己一人在世上,要解毒怕是更无望了。
他本就是性子孤傲之辈,如何能让曾玉儿陪着自己荒废数月时日,他此时只想找个地方静静等死。他提出自己便要离开,还问曾玉儿去处,为的就是各自讲明去处,然后分道扬镳。
曾玉儿虽是不知他有这样的想法,却也是不愿就此弃他而去。她也不迂绕,直接道:“我现下也没什麽去处,何况你师傅临终曾让我对你照顾一二,我自是不能就这般弃你而去。还不如和你结伴同行,一路上互相也有个照应。”
方肖听得忙摇头道:“玉儿你莫要这般拘泥。虽然你先前答应先师照顾一二,但是我身上这毒怕是扁鹊华佗再生也束手无策。何况你对我已经是照顾不少,我也不想再拖累你了。何不在此话别,各奔前程呢?”
他这一番话说得极为诚恳,曾玉儿听得却是眉头皱起,心道这傻子多半是怕连累了自己,才坚持要在此和自己道别,然后等死。她也不是心思愚钝之人,立时安慰道:“你也莫要太灰心了,这世上能人异士何其之多,岂是光他万毒谷一家用毒无双的?据我所知,光这蜀中的峨眉山中便住有一位医学圣手,医术高明怕是天下无双,据说他的能耐只要是还存了一口气也能救活。我们可去拜访一二,听听他的诊断也不妨。”
方肖本已对自己绝望,听得曾玉儿说起这位医学圣手的能耐,心中也是一动。他虽是对解毒已经绝望,但终究心里想着师傅临终要自己不能堕了天机一门的名声。如果能将毒解了,那师傅生前和万毒门定的赌约便算自己胜了,那不就保住了天机一门的名声吗?
一念及此,他也不禁看向曾玉儿道:“峨眉山中当真有这么一位医学圣手吗?他真可以解了我身上的毒吗?我该如何去找他?”
曾玉儿见得一言将他说动,心中也是微微松了口气,笑道:“你也莫要太过着急了,听我慢慢说来。这位医学圣手被江湖人称作‘鹊仙’,有一身的好医术。据说他如那战国时的神医扁鹊一般有一门望气说病的医术,只要遥遥望上一眼便可知有无患疾。他说有救的,哪怕一脚走到鬼门关口了,他也能将你拽回来。他说无策的,江湖中怕是也找不到第二个能将病治好了。你身中之毒虽是厉害,奈何未见鹊仙,安能轻易断言无救呢?”
“既然如此,那我们立时便去找他可好?”方肖涉入江湖尚浅,哪里知道许多武林掌故,更遑论这些武林高人了。此时听得曾玉儿说起有人或许可以为自己解了身上的毒,心中欢喜自然无以复加,只恨不得肋下生了双翅立时飞到峨眉。
“好是好,可是——”曾玉儿瞧着他满面喜色,却是微微迟疑道。
“可是什么?”方肖听得她语气郑重,以为又是有什麽阻碍或者难办之处,心中不禁又是一凉。
“我是想说,可是你这一身泥泞去见鹊仙怕是有些不妥吧?”曾玉儿见得他神情凛然,却也不好再骗他什么,当即嘴角含笑说道。
“唔,这倒是我疏忽了,就这般去见神医自是惹他不喜。”方肖听得曾玉儿提示,也是恍然大悟。他折腾半夜,满身泥泞,此时看来虽是有些狼狈,却也别有一种风度。
曾玉儿见他一身衣服虽是破旧,却依旧不掩风度翩翩,心中也是替他高兴。她指了指城中方向道:“我们先去城中找个地方休整片刻,你顺便将自己的破衣换下。”说罢两人却也不多说,直向城中方向奔去。
两人心情颇好,脚步也甚是欢快,从城郊到城中数里的路程走得却是比来时轻松许多。方肖只觉看到了希望,只随着曾玉儿到得集市上。
曾玉儿见得他一身衣衫满是泥浆,早就脏得不成样子了,就帮他挑了几身衣裳和鞋袜。两人回到先前住过的客栈吃饭歇息,方肖见得小二掌柜俱是原来的那人,还是那楼上的房间。站在楼上那间窗前看着街上人流来往不息,只是师傅和晓离都已经不在身边了,想到此处心中不免有些怅惘。
他换上了新的衣服。出得门来却是让曾玉儿看得呆了,之前穿着简单粗布褂子的愣小子换上这身儒生长衫居然也多了几分书卷气。
方肖见得她不住打量自己,也是有一些不好意思,只是不住拉着衣服道:“可是有什麽不妥之处?”
“没——没有,只是没有料到你穿上这衣衫竟真有几分儒门弟子的意思了。”曾玉儿看得出神,哪里料到落入方肖眼中,只觉尴尬不已。
“那我们什麽时候可以去拜访那位鹊仙呢?”
“我正是要来和你说相关之事,我师尊将要到得锦官城中了。我想先去和她一会,再引你去拜访鹊仙,可好?”
“小倪师太?”
“正是家师,你?”
“之前便已经听人说起过了,先师对于小倪师太早就称赞不已,想要一见了。可惜他已经看不到了,我自是要替他前去拜会。”方肖一笑,也是想见一见小倪师太。
曾玉儿笑道:“好极,我只是听得小二说起两日后便是武林中人前来拜祭宋盟主的日子了,家师也正带领弟子赶来。昨日见得一向蜗居西域的欢喜佛祖居然又感回到中原,怕是有不小的阴谋,我想尽快将这件事报于师尊知晓,好提早提防。”
方肖听得颔首道:“你考虑的也是有理,欢喜佛祖突然潜入中原,怕是所图不小。若不提早防范,日后只怕会酿成大祸。”
两人商量完毕,决定先去扶风山庄和小倪师太会合,再去拜访鹊仙。于是两人离开了客栈,一路向扶风山庄而去。方肖早就夜探过扶风山庄,对于山庄里外早就熟悉,现下走来依旧是驾轻就熟。曾玉儿见他走得甚是熟稔,心中虽是诧异,却也稍稍按下。
两人行了片刻,终于到得扶风山庄外,却见得门外两盏大红的喜色灯笼早就换作白色,门口连一个看门的小厮都没有。
方肖念及当初来之时还是热闹无比的扶风山庄,此时却是门可罗雀、无人问津。方肖和曾玉儿也没有时间追究,径自进了门去。
两人相视一眼,心中俱是惊讶不已。方肖上前去敲了数下门方才听得呀的一声开了条缝,有一老者探出头来,声音不怒自威,颇有些严肃道:“你们是何人?来我扶风山庄作甚?”
曾玉儿一向极有礼貌,在方肖身后作揖道:“打搅老人家了,我们此来是来找你家公子的,我和他乃是旧识了,还请老人家通融一番,带我们前去见他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