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天威
从进京开始,自己便迈入了对方布置好的陷阱里,且一步步,向埋了尖镞利器的陷阱中心行近,终至这一日——
皇上指婚。
他不允,满门抄折。
他允了……毫无可能。
但如今,柯松龄接了圣旨,圣旨上有他的姓和名,他心里不允,口里未允,而在形式上,等同已允,除了接受,似乎没有第二条路走……
“你这小子是乐傻了是不是?怎半天还跪在地上?”柯松龄双手过顶,将圣旨供奉在大厅香案主位,回头却见元慕阳仍双膝着地未起,不由攒着宽眉叱问。
元慕阳定了口气,站起身形,淡问:“敢问侯爷,这道圣旨是您请下来的?”
“除了本侯,谁还能为我女儿如此打算?若不是看在以欢面上,你家门又从哪里讨得了这个殊荣?”
“再问侯爷,是谁说草民与令爱有结缘之心的?是令爱?”
柯松龄双眸一利,“你少在那里看轻本侯的女儿!以欢好歹也是侯门千金,那般厚脸皮的事她怎会做?若不是昌阳侯前来挑明,本侯又一再追问,她永远也不会说起这事!”
“但草民从来没有想过和令爱结缘,草民对令爱,连朋友也算不上,我甚至已然不记得她长了什么样子……”
“你说得是什么混账话?”柯松龄面色倏然阴沉,“你知不知道,只凭你这些话,本侯就可以替皇上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去请旨指婚的并非草民,若草民获罪,侯爷又岂脱得了干系?”
“……你这大胆小子,敢和本侯顶嘴?你以为本侯不敢拿你如何?你以为本侯是可以随你耍弄的么?”
“草民再说一次,我从来没有招惹令爱,也从来没有心思耍弄任何人。一切,都只是侯爷一厢情愿而已,草民可曾求过侯爷什么么?”
“你——”柯松龄扬手,准备给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子一个教训,岂料掌风落下,掌下无人,他登时暴怒,“你还敢躲?!”
元慕阳目间寒若冰霜,“草民想不到可以站着不动任侯爷打骂的理由。”
“你——”
“侯爷,以草民之见,你是中了别人的计了。你若不信草民,何妨向以嗔求证?草民从始至终不曾对令爱动心,他最清楚,也最不会向侯爷打诳语。有人成心误导侯爷请来皇上圣旨,显然,是想陷侯爷与草民于进退维谷境地。”
柯松龄拧眉成峦,“你到底在信口开河些什么?”
“爹,让女儿和元大哥说两句话,好么?”在大厅门口已站了有些时刻的柯以欢开口。
柯松龄转身见她,火气更盛,“以欢,你是什么眼光,竟然看上了一个敢做不敢当的窝囊废,你……”
“爹,让女儿和他说两句话,求您。”柯以欢软声央求。
瞅见女儿眉间浓愁与眸中泪意,禁不住心下一软,粗声道:“为父正不想看见这小子,你快把他从为父面前带走!”
“元大哥,请。”柯以欢螓首低垂,引袖作请。
元慕阳面静无澜,随她身后无声举步。
侯门深远,要找个僻静处不难,但走过一道回廊曲折,他即驻足,“柯姑娘,我不认为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背人的,就在这里罢。”
柯以欢回首,秋波殷殷,语声切切,“元大哥,转过那道满月门,过了桥,有一道三面临水的亭子,进了亭子再说话,可好?”
“亭内和亭外有何不同?”元慕阳兀自不动。
“元大哥,以欢知道您很生气。但事到如今,气已无用,想个周全之计才是要紧,毕竟,此事关系着两家人的身家性命,输一步就是输全部,我们没有一点退路。”
元慕阳抬眸淡觑,“这一切事,不是你惹出来的么?”
柯以欢花颜微窒,“元大哥,您一定要在这人来人往的长廊上,在下人们的耳前目下,让以欢难堪么?”
“咎由自取。”
元慕阳两片薄唇唇线优美,色泽莹润,但此时所吐言语,却是极尽刻薄,锐如骨刺。刺得她泪珠即时便涌流而出,“元大哥,以欢从来没有向爹说过什么……”
“你没有说,只有做,顺水推舟而已。”
“你这样说,对以欢并不公平……”
“公平?”他讥哂,“你对我们夫妻又何尝公平了?我们夫妻自问没有开罪你处,从哪里又招惹了你这笔闲账?”
被他一刺再刺,柯以欢明媚容颜如遭了霜欺的娇花,凄落凋零,前泪拭去,后泪再续,“您当真如此恨以欢么?恨到明明晓得天威不可违,宁肯拼个鱼死网破,也不想平心静气地商谈一个应对之策?为您的家人也好,为我的家人也好,这里并不是个适合谈话的地方……”
元慕阳启足,按她方才所说,穿门,过桥,进亭。
柯以欢紧跟在后,进了亭,挥去下人伺候,道:“以欢不讳言,以欢对元大哥有一份仰慕之心,但绝非什么非分之想,以欢喜欢元家嫂嫂和喜欢元大哥一样多。那天,我爹突然来追问我是否喜欢元大哥,以欢答了‘喜欢’后当即意会到不妥,但我爹已不再容我分说,便进宫面圣。在圣旨下来之前,以欢也试过挽回局面,但已然晚了,御书但成,岂容更改?”
她泪眸晶莹流转,坦诚直视男子俊美如雕的侧面,“元大哥,当以欢因受一张诡异符帖所控惹得元家嫂嫂病发时,就命自己不得再近元大哥一步,以欢对感情自有坚持,绝不想经由一道象征强权的圣旨获得。”
“以你之见,如今又该如何呢?”元慕阳问。
他无意追析这女子所言是真是假,但他在意真与假所喻示的。若她话为真,此事便尚有一隙容缓之机。若她话为假,这女子的心机运作之深便非同寻常,事态便真正严重起来。适才在廊间,他不怕失去一个男人的风度而出语刻薄,一半是随心而发,一半是有心试之。而这女子的回应,看似正常,实则滴水不漏。
“好在爹为了跟靖国将军府争一口气,想要给我好好操办,所请圣旨上方说两月内完婚,这两个月,我们须抓紧行事。以欢会进宫觐见皇后,坦陈个中曲折,希望皇后能劝得皇上收回成命。”
“既然天威不可违,皇上的旨意,皇后能改变?”
“元大哥有所不知,皇上和皇后夫妻情深,史所罕见。皇后从不干政,但若牵扯这儿女之事,皇后的话,有莫大作用。”
元慕阳沉吟未语。
“这件事,还是先莫让元家嫂嫂得知。若以欢能不辱使命,这件事权当不曾发生,莫徒添嫂嫂烦恼。”
元慕阳仍是不语,轻微颔首作应。
柯以欢终于破涕为笑,“事不宜迟,以欢这就进宫谢恩,越早一步,越有回缓机会,元大哥您……”
“我明日便会离京。圣旨上不是责我即刻回乡准备亲事么?你有了进展之后,告诉元家分号,分号里会迅速将信递给我。”
当朝天子夫妻的情意深浅,他无从揣测,便难指望,遑论柯以欢这女子敌友莫辨。早一刻回乡,早一时准备,按最不想要的结果进行准备……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