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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九十四 鬼咆

九十四 鬼咆

当被漫天遍野的火光包围,视线里尽是碎沙飞石时,他深知难逃生天,紧紧抱住了怀中的妻子……他的记忆,到此处截止。重新有了意识时,是因为有人在耳边话声不断——

“你不把他的手打开,如何套锁链?”

“你说得轻巧,你打一下试试?他也不知是吃了什么,我费了半天的劲儿也没能打开。”

“打不开怎么办?”

“能怎么办?推着走呗,你没看走得还挺好的么?”

“他们这是殉情罢?不然抱这紧作甚?”

“谁知道?你看这两人头顶上都有一抹白光,应该都是阳寿未终死于非命的……”

实在是很吵,很烦!他才要张口叱责,便听到怀里人儿道:“黑白无常大人,好久不见,二位还是一如既往的风华绝代、英俊不凡呢。”

黑白无常?他两眸倏启,四遭雾气沼沼,前路不知所终,这是……低首,迎上妻子灿灿星眸,“眠儿,难道我们已经……”

春眠笑靥如花,“认识一下,小日儿,左边这位是黑无常大人,右边这位是白无常大人。两位大人辛苦了。”

他左右各看一眼,“黑白无常?这么说,我们确实死了?”

“应该是罢,不然怎么会有眼福瞻仰到两位地府里的绝世美男,一位气死宋玉,一位吓走潘安呶。”

“元春氏,你少在那边贫言贫语!你当咱们愿意看见你呢?这一回咱们不找你,你偏投上门来,上一回送你返阳,你也百个不愿。咱们勾了几千年的魂,还没见你这般想死的!”

春眠向他们撇了撇嘴儿,抱着相公颈子向上爬了爬,把颌儿垫在相公肩上,“小日儿,别理他们,他们都和判官大人一样,是又罗嗦又糊涂的老头子。老头子们羡慕我们可以生,可以死,可以忘却旧有的重新来过,还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地把这说成是轮回之苦,实在是人越老越小家子气,不要信他们的胡话!”

“……”如果不是怕被问责,黑白无常真想伸手就此把她丢回阳界。

春眠嘻开小嘴,“小日儿,我们都死了,觉得难过么?”

元慕阳一笑,“你说呢?”

“能和小日儿死在一起,眠儿好高兴!”

“我也是。”黄泉路上无客栈,更不必担心脚下设绊,元慕阳目不管前方,只管紧盯妻子娇靥。夫妻两人的视线细密胶缠,直让黑白无常怀疑:这幽冷的黄泉路,何时变成了他们的花烛间?

“前面便到冥门,希望二位这份好心情会保持到阎王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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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王殿。

幽冥光闪,鬼火簇烁。春眠虽是故地重游,小脑袋犹转得不亦乐乎,反观生平仅见的元慕阳,兀自岿然挺立,不动如山。

一殿阎王秦广王拧着两道重眉,瞪着两只圆眼,“有谁来告诉本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子事?这个人不是已经打发走了,怎不请自来?还是又有哪个糊涂东西勾错了魂魄,需要本王给他收拾烂摊子?”

“启禀阎王,这二人因突遭意外致使魂魄离体,乃属下巡游时意外遭遇。”黑白无常答。

“并非自寻生见,又非寿终正寝?”阎王攒眉,“这倒是个难题了呢。以几位判官之见,该如何处置这对……这对?森森阎罗殿,各魂跪听判,他们两个不但不跪,怎么还……还抱在一起?这成何体统?你们还不上前将他们分开!”

“禀阎王。”黑白无常嗫嚅,“……抱得太紧,分不开。”

“分不开?”阎王高声震得举殿铃声作响。

“分不开。”

“堂堂冥界神司,分不开一对凡魂?”

“男魂执念太深,除非阎王下令,属下出手致其魂飞魄散,否则,很难分开。”

“……有这等事?什么人执念深的连冥界的神司也无可奈何?”

“黄梅元慕阳。”

“元……”阎王两眼倏投红衣判官,“是那个元慕阳?”

“就是那个元慕阳。”红衣判官作答。

阎王还未作态,春眠一见故人即展颜欢叫:“判官大人,多日不见,您老别来无恙罢?”

后者视若无睹,听若罔闻。

阎王陡然拍案,“元慕阳,你先前以金银收买将死之人的魂魄为你搜寻亡妻下落,即犯阴司法条,在本王这里留下了案底。你此时既到地府,便须接受审判,见了本王,为何不跪?不怕本王抽筋剥骨么?”

“阎王老爷休要吓唬人!”春眠挥拳,“我家相公生前广结善缘,积德无数,单是去年水灾,便放粮放款,修建安置的屋舍,惠及几万人。而我家相公所行善举,又何止这一桩?你不褒不扬便也罢了,怎还会说出什么审判?难不成阎王老爷也如判官大人一样老糊涂了?”

几千年的修养差点毁于一旦,阎王忍中胸中闷响,不让自己破功。而下面的四判官中的三位也皆把兴味目光隐藏于森肃面相之下,总之一个字,忍。

“咄,元慕阳所行善举,其心不为向善,其的不在惠人。所行所为,概为你积攒功德,行善皆为有所回报,不啻功利之心,何来褒扬?”

“嗤。”春眠掩口,送出一个好假的笑,“阎王老爷,说您老糊涂,还是恭维您。依我看,您的糊涂不是老来的,是打盘古开天地、混沌初开时便有了!”

红衣判官很不客气地扬声一咳。

阎王暗瞪他一眼,“大胆小鬼,敢对本王不敬……”

“何谓功利之心?有人道,有佛心比有佛行更重要,难不成这是说,一个人心善如佛,但无意犯了杀人放火的罪过,就可以饶恕么?而一个人心怀功利之心,为了这功利,修桥铺路,济民活人,便错了么?有善心,行善果,何谓善?有恶心,获善果,何为恶?不管初衷怀得是怎样一份心思,重要的是结果不是么?我夫行善的结果便是,当真有无数人因他活命,因他获得生计,因他老有所养幼有所托,因他得以存活之后也效仿他恩及他人……难道阎王老爷计人功德时不是根据此些结果只管究其初衷?难道阎王老爷的功德簿上所记载的那些功德,都是将一个人的心胸剖开看过真善伪善以后才誊录在册?”

阎王眉锁得紧,脸板得臭,“牙尖嘴巧,红衣,你这位亲……”

“咳咳咳!”红衣判官以袖掩嘴。

阎王眄了眄这位极不愿回想过去的下属,再望诸人,“你们来看,这元慕阳到底要如何发落?”

黄衣判官道:“其人的确有过在案,但也委实累积了些许功德,功过相抵,不惩不奖也就算了。”

阎王颔首,“就依你之见,找一个平凡无奇人家,令其投胎去罢。”

黄衣判官施施然走来,“元慕阳,还不谢过阎王,随我走。”

元慕阳不言不语,启步便走。

黄衣判官皱眉,“你就这样走?”

不然呢?后者挑眉,无声反诘。

“你须把你怀里的人放下。”

“不放。”他说了自踏入阎王殿后的第一句话。

“不放?”黄衣判官拔声,“难道你想以这个模样去投胎?”

“正是。”

“你可知,她正是你的执念,诸法空相,万事到头皆不过一个空字,执念过深,害人害己?”

“不管。”

“什么?”

“我不管!”元慕阳将怀里人举到胸前,“我什么都不要,功德,财富,名位,都可以拱手给人,除了她!今生今世,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我要她,只要她!”

“你——”黄衣判官冷笑,“若你来生只是一个贫贱书生,一个平民莽夫,还敢说宁肯无财无势无名无利,也只要她么?”

“我若是贫贱书生,既然命中注定没有功名,便为人代写书信,代写状纸,代写春联,了不起弃了笔墨,做商贩,做杂役……我若是一个平民莽夫,便将气力尽付田地,春种秋收,冬季农闲便四处为人修葺房舍,打短工,赚花销……有几百几千种谋生法子,我自会养家糊口。”

“你愿意,她愿意么?你没有锦衣丝被,没有金玉钗环,她岂不要随你受苦?”

“没有锦衣丝被,我会搂抱着她度过酷寒长冬,没有金玉钗环,我会亲手削木为钗,攒花为环。而眠儿绝不是为了锦衣丝被金玉钗环才愿意随我,我若在街头营生,她会在家中洗补,我若在田地操劳,她会将粗茶淡饭送到地头。而身为男子,我自会竭尽所能让妻子温饱度日,岂会坐困愁城?”

“你说得好听,也不问她……她……”看那小女子面含娇笑,将一只小颅紧贴在男子颈侧,什么也不用问了罢?

“黄衣,你说了半天,还是说不通么?”阎王高高在上,闲闲发问。

“怎么说不通?”黄衣判官可不认输。既然唇舌费尽也无济于事,便施出最笨却最是有效的法子。“元慕阳,你是想永远在地府做鬼,还是重生做人?”

“有眠儿,做人做鬼都好。”

“……”千百年来都没有碰到这么一号了呢。“你若想做人,还想与她有来世姻缘,必须放开她。”

“为何?”

“你若不放开,以此形态投进新生,两人必是双胞孪生,你倒说说看,想和她做兄妹还是姐弟?”哈哈哈,不怕你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