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郭沫若的女性情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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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福哉圣母(3)

另一位解开衣裳,从最里一层的衬衫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张一千两银子的汇票来,双手捧着笑嘻嘻地说道:

“我是揣在怀包里的,路上的扒手很多呢!”

郭沫若收下了书信。两年前,长兄郭橙坞就为他谋得了重庆红十字会医院医务主任的职务,月薪四百,但郭沫若一直未肯赴任。前不久橙坞兄又有一封快信寄来,嘱咐他道:

“须知现在世局,谋事艰难,谋长远之事尤难,红会局面较大,比之官家较为可靠,幸勿付之等闲也。父母老矣,望弟之心甚切,迅速摒挡,早日首途来渝,一图良晤,至盼至嘱。”

然而郭沫若对此事却有难言的苦衷。他本来就不大愿意做医生,他尤其不愿意回重庆。因为重庆和家乡乐山离得近了,如果他回到那里去,再要不回家就太不近情理了,即使他硬着心肠不回家,家里的人,父母也好,琼华也好,他们也会自己来找他的,而他又不能拒之门外。那样的话,旧式婚姻的祸水便不能不同时爆发,一场纠葛不得不决裂。父母是绝对不能和他一致的,张琼华也许会因此而自杀,安娜和孩子们也不能不无端受屈受苦。每当想到这些无法解脱的矛盾时,郭沫若总是心乱如麻,终夜不能成寐。

这些苦衷他自然不便向外人明讲。所以他对两位客人表示了一番感谢之后,明确告诉他们他不能回去,也说了一些不能回去的原因,比如自己患有耳疾(重听),不宜做医生之类。“因此嘛,这张汇票在下是不能接受的,请二位一道带回四川去好了。”

两位客人听后不禁面有难色,年长的一位说道:

“我们受了会长的命令交给先生,交给了先生我们便算是尽了职分,否则我们将来会讨会长的怪。会长很希望先生回去呢。”

郭沫若推辞说:“医院里面不说是有两个德国医生吗?”

“是,是有两个。”另一位接茬说道:“中国医生还有三十几个呢。”

郭沫若笑了一笑:“哦,有那么多的人,那更用不着我回去了。”

年长的那位叹了一口气,又摇摇头诉起苦来:“但是,人还不够用呢!‘二军’一败,打伤几千丢在那儿,我们不能不医;‘一军’又一败,又打伤几千丢在那儿,我们也不能不医。所以人总是不够的。”

原来如此!郭沫若现在明白了重庆红十字会医院为何又发电,又送款,又派专人来上海接他去的原因了。四川的两派军阀,熊克武和但懋辛掌握“一军”,刘湘和杨森掌握“二军”,他们各自联合其他军队在四川相互混战,去年九十月间,“一军”打败“二军”后占领了重庆,隔了两个月“二军”又夺回了重庆,并于今年一月下旬大败“一军”于潼川。军阀混战,死伤惨重,所以医院急需用人。郭沫若对于军阀混战是极端厌恶的,有枪有械的魔鬼们杀伤了整千整万的同胞,他怎能去替他们调点膏药、加点裹缠呢?想到这里,他冷笑了一声,用讥讽的口吻对两位客人说道:

“那也没有办法了。军人们这么爱打仗,就把四川全省的人都弄成太医,恐怕也不够用吧?”

“吓,吓,吓吓吓……”

两位客人被臊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了。但一千两银子的汇票他们却不肯拿回去,郭沫若无奈,只好权且收下。他写了一张收据,两位客人见郭沫若态度坚决,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便又小心翼翼地把收据放进了怀里最里一层的衬衫口袋里,匆匆告别走了。

一千两银子的汇票。它代表着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郭沫若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么大的一笔巨款!

对于穷愁交困的郭沫若来说,这张薄如纸重如金的汇票未尝没有相当的诱惑力。

“我假如妥协一下,把这汇票换成钱,跑到日本去把妻儿接回来,再一路回重庆,那我们一家以后的物质的生活是可以再无忧虑的了……”

这么想着,他又看了一下重庆红十字会的信函,上面写有“月薪四百,现因经费支绌,暂作八成开支,一俟经费充足,即照约开支”。如此说来,即使按八成开支,一月也有三百二十块钱的固定收入,郭沫若心里盘算开来了:

“一月有三百二十块钱的薪水,即使把一百二十块钱作为生活费,也穷奢极侈。金钱积聚得三五年,已尽有中人之产,更何况将来的薪水还可望增加,薪水之外还可以弄些外润……”

桌子上放着安娜的长信,这是她回到日本将近三个礼拜后写来的。郭沫若重读安娜的来信,如像刚接读时一样兴奋,一样急切。他的心尖迅速地战颤着,胸腔紧张得好像要爆裂开来,每读一句,他的眼鼻便要涨痛一次。如此这般地读下去,他的眼泪忍不住又如串珠一样滴落在信纸上了……

他还是不能去重庆。回到了那里,一幕家庭的悲剧便很可能发生,人命的牺牲是明于观火的。他决不能为了自己幸福的将来牺牲别人的性命,而且还可能牺牲年已耄耋的老父老母的性命。

“啊,父母哟!父母哟!请原谅你的儿子罢!你的儿子忍心不回来,固然是不孝,但是你的儿子终竟不忍回来,也正是出于他的还未丧尽的一点孝心。你儿子回来了,便会把人害死,便会把你两老人害死。这教你儿子怎么能够忍心呢?父母哟!父母哟!我同你们别来已有十一年了,我是永远不能和你们相见了!”

这么痛哭着,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安娜的来信上。安娜在信中诉说着生活的苦状,使他悲愤万分:

“啊啊,不错,我们真正是牛马!我们的生活值不得一些同情,我们的生活是值不得一些儿怜悯!我们是被幸福遗弃了的人,无涯的痛苦便是我们所赋予的世界!女人哟!女人哟!你为我而受苦的我的女人哟!我们是什么都被人剥夺了,什么都失掉了,我们还有什么生存的必要呢!”

一种怆恼的情绪盘踞在他的心头。脑筋沉重得不堪,心里炽灼得不堪。而那一千两银子的汇票,又把他的眼睛刺得疼痛不堪。

“啊!算了!这金钱的魔鬼!我是不甘受你的蹂躏,你且看我来蹂躏你罢!”

这么说着,他突然把那一千两银子的汇票,和着信封一齐投在地板上,还狠狠地走去踏了几脚。

他把金钱的魔鬼踩在地下了。心里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连着说了几声:

“痛快!痛快!金钱哟,我是永不让你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了!”

他决心不回重庆去了。于是便立刻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大哥橙坞,一封给重庆红十字会会长。把一千两银子的汇票也封在后一封信中退回,把唾手可得的关聘坚决辞掉了。

这件事是必须告诉安娜的。他要让安娜知道他之所以这么做的全部理由,他也相信安娜一定会理解他。

安娜,我的爱妻:

你的信我接到了。我在未接到你的信前是如何伤心,我在既接到你的信后又是如何伤心,你该能想象得到罢。你的悲苦我是晓得的,我现在也不能说些无谓的话来安慰你;我现在所能说的只有这一句:“我在三四礼拜之后便要回到你那里去了。”我想这一点或者可以勉强安慰你罢。我把所有的野心,所有的奢望,通同忏悔了。我对于文学是毫无些儿天才,我现在也全无一点留恋。我还不能不再住三四礼拜的缘故你是晓得的,我们的杂志要到那时才能满一周年,我对于朋友的言责是不能不实践的。

今天刚接到你的信后,四川的重庆红十字会派人来接我们来了,大哥他还不知道你和儿子们都回日本去了呢。红会送了一千两银子来做路费,我拒绝了它,同时把路费也给它送回去了。我拒绝它的原故,想来你当能了解我罢?我固不愿做医生,我尤不愿回重庆。重庆和我家乡接近了,一场纠葛不得不决裂,我不愿我的父母到老来还要做我的牺牲。这是我所不能忍的,又是为我的原故使你不能不受苦,请你原谅我罢!我永远是你的所有,你所在的地方,我总要跟你来,你便叫我死,我也心甘情愿。

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写完了几封信之后,郭沫若的身上好像放下了莫大的负担,心里也舒畅了许多。因为在歧路问他选定了自己应该走的一条路:

“什么叫艺术,什么叫文学,什么叫名誉,什么叫事业哟!这些镀金的套狗圈,我是什么都不要了。我不要丢失了我的人性做个什么艺术家,我只要赤裸裸的做着一个人。我就当讨口子也可以,我就死在海外也可以,我是要做爱人的丈夫,做我爱子的慈父。我无论别人骂我是什么都可以,我总要死在你们的怀里。女人哟,女人哟,女人哟,你为我而受苦的我的女人哟!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我永远是你的!”

他把几封信揣在衣包里,打开屋门出去投邮。残阳的余辉映在马路上和两旁的建筑物上。人群熙熙攘攘,那些长袖男短袖女一个个带着营养不良、牺牺惶惶的面孔从他的身边走过。但一路之上,郭沫若什么也没有注意,他的眼前只是出现了抱着耶稣的圣母,抱着破瓶的少妇,黄海,金蚌壳,失了巢的瓦雀,Beatrice,棉布衣裳,洁光,洁光,洁光……

拟议中的长篇《洁光》,郭沫若并没有写出来,但他后来写了催人泪下的《飘流三部曲》,记述了这一段的生活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