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郭沫若的女性情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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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平民的王冠(2)

“啊啊!我为什么要到日本来!来了,便单为房子的事情也受了不少的闷气了。武昌大学的事情我为什么急急于便要辞退!辞退了,我又不能不在这受瘟气的国度里久住了!啊,洗什么温泉哟!洗什么温泉哟!究竟有几个血汗钱在你的身上?总共只有四五百块钱的家资,吃不上两三个月不是便要讨口了吗?固定的收入没有分文,要全靠着做文字来卖钱,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多么扫脸的事情哟!啊啊!”

到乡下来洗温泉,是安娜出的主意。郭沫若迁怒于她了,可是安娜不知道郭沫若心里正在恼火,见他闷声闷气地,就又说了一件趣事来引郭沫若开心:

“楼下的老头儿不知道还在想什么!刚才煮饭的时候,看见他在研乳钵,里面是些芝麻和些鳗鱼一样的脊骨。我问他这些脊骨是什么?他说是‘蚂母喜’(蝮蛇)的骨头,吃了壮阳的。我嘲笑了他一阵来。”

“真是没事做!”郭沫若不高兴了。“这才渊博啦!就跟粪坑里的蛆虫一样……”这样的话在他的嘴唇上滚来滚去,但也终竟没有说出口来。

两个房间里,就只有东首的这间有一盏没有灯罩的电灯。吃过饭后,安娜忙把食台收拾干净了,但这空出来的“阵地”即刻被两个大的儿子所“占领”,他们要在食台上看儿童画报。

安娜见此情景,连忙对和儿、博儿吩咐道:“你们走开!走开!好让爹爹写文章!”

这本是妻子的一番好意,没想到竟恰恰触到了郭沫若的痛处。

“我现在写得出什么文章呢?写文章!让他们去看罢!”郭沫若闷在心里的怒火终于发作了起来。“哼!你平时说我把你当成‘女工兼娼妓’,这回总是你自讨的了!你还要指望我写文章吗?哼!哼!”

他暴挺挺地在西首无灯的暗室中盘旋着走来走去,谁也不敢去挨近他。孩子们吓得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在电灯下哑坐着连大气也不敢出。安娜背着幼儿,敛声屏息地在东室里收拾好了厨房,又默默地到西室里来铺设寝具。她把孩子们的衣裳一脱了,照拂着他们睡下,一句话也没有说。

再也寻不出发泄的机会,郭沫若只好像把话从口里抛出来的一样,说出这样的几句:

“我明天要走!无论到对河的小村子里去也好,到古汤去也好,这儿我是不能住的!”

说完他突然转到东室里来,在食台旁边坐了一下,又起身去拿了钢笔和日记本。他要用分身术了;换句话说,他要让自己的情绪转移一下,从笔端上倾泄出来。果然逼出了一篇散文——

“……我把s大学的事情辞掉之后,布着背水阵走到了这儿来,我在这儿原想在一两月之内把我的计划实现。我全家住在旅馆里,每目的耗费总共六圆。我前月得来的稿费还尽可以支持两个月。芳坞哟!自到日本半年,我实在疲倦了,晓芙,她也疲倦了。我的神经衰弱症愈见增剧,她也早成了歇斯迭里了。我们在这儿可以从家庭生活的繁琐中逃了出来,可以暂时得到一刻自由,可以暂时由柴火煤烟残汤剩水离开。她得些儿安息,我更可以得着两倍的安息。我可以不必帮助她受苦,我也可以不必看着她受苦。芳坞哟,看着别人受苦,比自己受苦还要难过呢。譬如我们立在危崖上俯瞰着一只在恶浪中激斗着的难船,我们的恻隐之心是不是比在船里的人还要惊惶百倍呢?我得到了这点安息,我的自我可以渐渐苏活转来,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畅所欲言。生活就在两个月之后逼迫着我,但有什么呢?我每个月只要做得上四五万字,便可以从面包堆里浮泛起来。我受着面包的逼迫,不能久贪安闲,我一定可以写,可以长写,这是我布出的一种背水阵。芳坞哟,你看我这回可不可以成功呢?啊啊!但是,人的生活,一成了惯性之后是怎么这样的难以改革的哟!我的计划已经失败了,我们生了内讧了!

我们初到这儿来的时候,彼此都觉得很安适,我们终日畅游,把生活忘到了脑后了。但住上了四五天来,她先就生出了不安。她是嫌她没事可做,也是怕我做不出文章,更愁着国内的战事拖延,就有文章也不能拍卖,她在今天早晨放下决心又要去过自炊生活了。啊啊,算了罢!算了罢!我的一切计划都已成为水泡!繁琐的家庭生活的悲剧又不得不每时每刻地开演在我的面前,我又不得不站在危崖上去看着一只待着沉没的破船打烂。啊,算了罢,算了罢!我是完全失望了!我索性从崖头跳到破船上去随着他们自尽!”

西首一间长不过两丈,宽不过丈半。除去一张皮箱做的“书桌”外,两床睡褥席地一铺,差不多也就没有空余的地方了。两个大人一个睡在南边,一个睡在北边,中间顺次地夹着三个孩子。

电灯熄灭了,幼儿嘴里含着什么似的哀哭声,时时向夜空中劈入,吵得郭沫若心烦。

安娜带着哀诉的声音:“衔着奶子也要哭,你不要这样苦我呢!你不要这样苦我呢!”

这是她对婴儿说的话,但在郭沫若听来也可能是语义双关。所以,他暴躁地回答道:

“谁在苦你呢?你不要说那些话来顶我!”

安娜忍不住呜咽起来了,今天她受的委屈实在太多太多。

郭沫若又突然暴叫起来:“你不要哭,不要哭!哭什么呢!我明天一定走!到福冈去也可以,到上海去也可以!”

安娜带着哭声自言自语:“我总之苦到死就算了结,只会想着自己的好!”

“到底是哪一个才只会想着自己的好呢?要吃饭呢!”

不快的沉默。长久的沉默。像黑夜一般深沉的沉默。郭沫若翻来复去睡不着。一个“人力以上”的悲剧,这时又浮上了他的脑际里来了……

住在博多湾的时候,一家建筑公司的三等技师S君和郭沫若夫妇是邻居,关系相当不错。S君和夫人共有七个儿女,一家人全靠S君和一点月薪生活。有一天S君到郭沫若家里来,送了一个熬咖啡的铝壶。郭沫若说他的气色近来很好,S君当时不知道是感觉了什么,竟带着一种凄凉的情味说出了这样的话:“嗳,要好才好,要好才好。我是死不得的,死不得的!我死了这些孩子们怎样呢?”谁知仅仅过了三个礼拜,S君突然因患肺炎而死去了。安娜跑去吊唁。郭沫若把三个儿子安顿睡下以后,兀兀地独坐在黄色的电灯光下,一面哀悼着S君,一面又不免感触到自己的身世上来:多子、贫困、无职无业、长年在异邦漂泊……这样想着,他觉得S君的一生就好像是他自己的一面镜子!

身心倍感着十分的凄凉。不知不觉之间竟浮上了一首诗来:

夜已深,群儿都已睡定。

她到友人家里去吊丧去了。

我独坐在这凄绝的一室之中,

啊,涌上了无端的寂寥。

寂寥,寂寥,深不可测的寂寥!

苍黄的电灯好像在向我冷嘲。

待到了明朝的日出之时,朋友哟,

——你的生命会永远和我同消。

安娜回来了,一双眼睛为别人的不幸哭得红红的。郭沫若放下钢笔,对她说:

“你吃晚饭罢。”

“不吃了,”安娜说道。“难得孩子们都睡熟了,我还怕三儿会哭的。”她因为不放心自己的孩子,才匆匆跑回家来的。

郭沫若告诉她道:“哭是没有,但他们等了你好一阵,等你买点心回来呢。等不过,他们就好像皮球一样,滚来滚去地终竟滚定了。”

“你在写什么呢?”

“写了两首诗。”

“你给我看。”

“……怎么样呢?”

“不愧是你。”

“不是说诗,是问S君家的事情。”

“啊,真是凄惨!”

安娜向郭沫若讲述了s君死后他的妻子儿女的惨状。“咳,我真不知道她那六七个孩子怎么办!S夫人如果不跟着她丈夫一道死去,也怕会发疯的罢?看她的样子简直像失了魂一样,连哭的眼泪都没有了。大的一对儿女,再大两三岁也还可以设法,咳,真正不知道要怎么样好,连小学都还没有毕业呢。”

郭沫若感叹道:“嗳,世间上真有超过人力以上的事情!”

安娜望了望睡梦中的三个儿子,突然执着了他的双手,好像哀愿一般地说道:

“你不要——你不要也和S君一样罢!”

“啊,那样!我是怎么死得!我是怎么死得!我死了,孩子们怎么样呢?”

无心之间,和s君同样的声调、同样的话语从郭沫若口中吐露了出来,连他自己的灵魂也不寒而栗了……

天哪,但愿这并不意味着有什么不幸才好!

这一天晚上,当郭沫若回想起S君的那一幕悲剧时,他的灵魂再一次不寒而栗了。安娜和孩子们均已睡熟。他支起身子来,久久地看着妻儿们互相挤靠着、拥抱着的睡态。他和她们血肉相连,她们和他相依为命。对妻儿极端爱怜的感情涌上了郭沫若的心头,他低声自语道:

“我怎么死得!我怎么死得!我死了,她们怎么办呢?”

既然不愿作为弱者死,就必须作为奋斗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