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郭沫若的女性情感世界
7384100000024

第24章 两全家国殊难事(2)

这个最小的儿子,是插在郭沫若心中的一把剑!他最喜欢鸿儿,常常抱着鸿儿玩耍。今天在离别之际,郭沫若又想起了鸿儿出生时的情景:那是在“九一八”事变后不久,一九三二年的一月问,孩子出生时因为来不及请产婆,只好由郭沫若亲自剪断了脐带,可以说这个孩子是真正地、完完全全地由父母亲共同“生育”的。可是在报户籍时,安娜考虑到前途莫测,又不知道丈夫究竟流亡到何时才能归国,所以她有意识地用“佐藤富子”的户籍,把志鸿作为自己的儿子入了日本户籍。父亲一栏则空着,当时称为“私生子”。所以,在这个由中国父亲和日本母亲结合而成的国际婚姻的家庭中,安娜和幼子志鸿是日本国籍,其他几个孩子随父亲是中国国籍。

有一年夏天,全家去海边游玩。因为上小学的女儿淑子还没有放暑假,郭沫若留在市川的家中,安娜领着志鸿和几个大孩子先去了海滨。过了一些日子,郭沫若带着淑子赶到了海边,一见面他就怀着几分期待的心情问安娜:

“我不在,鸿儿没有什么不习惯吗?”

安娜笑了一笑,说:“没有。我们问他‘爸爸呢?’他说‘逃走了’……”

啊啊,“逃走了”,“逃走了”!——小小的鸿儿真有先见之明,他现在不是连妻儿们都不敢打一声招呼,说一声“再见”,要“逃”也似的“走了”么?所以他一边写一边在心里求儿子宽恕道:

“儿,望你容恕你的父亲。我是怀抱着万一的希望的,在不久的将来,总可以再见……”

昨天晚上金祖同曾送来三百元钱,郭沫若放在了抽屉里,留给安娜在他走后作为安家之用。现在,他拉开抽屉捡看,那三百元钱仍好好地放着,这才稍稍安了安心。

然后,他又蹑手蹑脚地走进寝室。安娜已经醒了,开了电灯在枕上看书,面色十分安详。儿女们纵横地睡着,尚在熟梦中。

“别了,我的妻!别了,我的儿!”

分离在即,郭沫若的眼泪禁不住流出来了。他揭开蚊帐,在安娜宽宽的额上满注着深情亲吻了一下。

“安娜!”他心里叫着,差一点儿喊了出来。

安娜不知道郭沫若的用意,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书卷。

郭沫若心肠硬了一硬,转身走出寝室,赤足穿着木屐走下庭园。身上仍穿着那件居家的和服,里面只有一件衬衣,一条短裤。这绝不是出门远行的打扮,只是到外面散散步罢了——他想要给人们这样一个印象。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他今番出门是别妇抛雏,独自远走高飞。

正是拂晓时分。东方露出了鱼肚色,天空洁净而又透明。园中的花木静静地立在有凉意的空气中,栀子开着洁白的花,香味儿浓重而又略带微甜。孩子们所掘的一个小池中,两只可爱的金鱼在碧绿的莲叶间浮了出来。

“别了,我的园!别了,妻的花!别了,儿们的鱼!我是这么地亲爱你们,请你们不要怨我罢!”

郭沫若向园中的一切默默地告别。心里默念着妻儿们一切平安,便从篱栅缺口处向田垅上走去。正门开在屋后,他有意避开了它。

篱栅外乃是一片田畴。稻禾颜色深青,约有三四寸高了。草头宿露,多情的露水沾在他赤裸的脚上久久不肯离去,好像是恋恋着伴他远行似的。而那壁圆的月垂在地平线上,迎头望着郭沫若,她像在用无声的语言问他道:

“你要往哪儿去?”

“我要回祖国去。”

“可是你的妻儿们却留在日本了。”

“这正是我最挂心不过的事!”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以后你的妻儿见着月亮便会想起你来的。”

“我也一定会那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郭沫若在心里暗暗和月亮对着话,从田垅走上了大道。他一步一回首,望着自己的家:灯光仍从开着的窗子露出来,安娜依然仍旧在看书,孩子们依然仍在熟睡。郭沫若想到妻儿们知道了他已出走后,该会是怎样的惊愕啊!他的眼泪像泉水一样奔涌而出了,他默默地在内心深处遥向安娜呼喊道:

“女人哟,你的话是使我下定了最后决心的。”

“你,苦难的圣母!”

走到看不见家的最后一步了,郭沫若此时又想起了安娜说的那些话,觉得就像是圣母玛利亚的箴言。他勉戒自己:“立定大戒:从此不吃酒,不吸烟,不接近一切的逸乐纷华;但要锻炼自己的身体,要有一个拳斗者的体魄,受戒僧的清规。”他在心中千万遍高呼古今中外的志士仁人之名以为鉴证。

电车开来了。郭沫若决绝地上了车,按事先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和钱瘦铁、金祖同会齐后,先到东京,又改乘汽车赴横滨,钱瘦铁把他的一套灰哗叽西服和一件短袖子衬衫送给郭沫若换上。然后乘“燕号”特别快车赶到神户,平安地登上了加拿大公司的邮船“日本皇后号”。

海水碧蓝,夕阳斜斜地挂在西天,连日来堆积在郭沫若心头的阴霾这时才扫去了一些,他心里欢唱道:

“十年的有期徒刑已满,

在这樱花烂漫的时候,

我要向我的故国飞还……”

郭沫若乘坐的是头等舱,设备豪华舒适,又非常安静,置身于此有如天堂。郭沫若平生第一次坐头等舱,他有些后悔地对送行的钱瘦铁说:“早知这样,我干嘛不带一个小孩子来呢?”

他的意思本来是想把大儿子和夫带来的,那样既可免去了人家的注目,又可以在海行的路上不会感到寂寞。

加拿大的邮轮“日本皇后号”按惯例下午六点钟便要开出港口,这一次却要改到晚上八点半钟以后。趁这段余裕的时间,郭沫若在船舱里写了几封信。一封是给当时中国的驻日大使许世英,感谢他资助二百元;另一封是写给市川的警察局和宪兵司令部,“谢谢”他们多年来的“保护”之殷勤,并恳求对留居日本的家室给以照顾。还有一封是写给田中庆太郎的,田中庆太郎非常赏识郭沫若的才学,曾有意将长女许配给他,但郭是有妻室儿女的人,不便重婚,终于作罢了。因为有这一层关系,所以郭沫若想了一想,这封信没有发出。

船是晚上九点钟开的。码头上有许多送行的人们,郭沫若从船上开着的圆窗孔望出去,送行的场面把他的眼泪又催下来了。他想家中的妻子儿女,此时怕已堕入地狱了吧?郭沫若含悲茹痛地蛰居在舱中,仍然牵挂着安娜和四儿一女——他们加起来正好是六个。郭沫若向住了十年的岛国做了最后的诀别,但有六双眼睛不能见的纸带,永远和他联系着,联系着……

杜甫曾做古诗《三别》,描写了安史之乱中各种各样的离别之恨。郭沫若和安娜当然不是“新婚别”,他们结婚已经二十一年了;也不是“垂老别”,此时他们都还是中年人;作为有妻子儿女有家室的人,自然也不是“无家别”。那么,此时,他是一种什么样的离别之恨呢?

少陵有三别,千古动人心:

莫谓战乱苦,离别最伤情。

两国交兵日,劳燕分飞时;

一衣虽带水,重会遥无期!

三妻孥陷敌绝救援

那一天早晨,安娜起床后见到了郭沫若留给她的信,知道他已经走了。这既在意料之中,又好像颇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安娜心里难过极了,眼泪禁不住簌簌地流了下来。想起昨夜的情景,她悟到了郭沫若说的“我不久想离开此地了”那句话和印在她额上的亲吻,那正是一种难以言明的诀别。她唯一能宽慰自己的是:应该嘱咐的,她都已经告诉郭沫若了,那就是她对丈夫的临别赠言呀!她是支持郭沫若回国抗日的,即使有所担心也绝不阻拦丈夫远离自己去报效祖国。

几个孩子一看爸爸不见了,一个个都大为惊愕。顶小的可爱的鸿儿还不到六岁,他张着一双疑惑的眼睛不住地问:

“爹爹呢?爹爹呢?”

安娜毕竟是坚强的女人,她把四儿一女叫到身边来,把父亲的留言一一给了他们,并叮嘱道:

“你们的爸爸到他应该去的地方去了,他是中国人,他的岗位在中国。”

“那我们呢?”

“你们当然也是中国人。”

和夫、博孙已经上中学,很懂事了。小哥儿俩把胸脯一挺,齐声对妈妈说道:

“那我们也要到中国去,我们的岗位也在中国!”

“这个,妈妈以后再想办法……”

还有一封信,是郭沫若留给千叶县检查长的。这提醒了安娜,前几天她们家的门前就增加了警察,每天早晨都到家里来查看。今天一定不会不来的!

对付警察是摆在眼前最重要最急迫的事情。安娜强忍悲痛,准备应付任何不测。

“和夫,跟我来!”

她领着和夫先查看了一下正门,发现正门仍是关着的。又返身走到篱栅前,那儿有一个缺口,说明郭沫若是从篱栅走出去的。这是一条警察所不知道的路,被青草掩伏着的小径一直通向外面广阔的田畴。

丈夫走的是一条安全的路,安娜放心了。她连连在胸前画着十字,嘴里自言自语地说道:

“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和夫也学着妈妈的样子,朝着篱栅外面的田野祈祷:

“爹爹,祝你一路平安!”

千叶县警察局发现郭沫若走后,就立即派人来查问。安娜心中暗想,只要拖上一段时间,他们就追不上郭沫若了。于是镇定自若地对警察说:

“他到伊东温泉沐浴去了……”

“哦!温泉?”

警察是知道郭沫若喜欢沐浴的,因此也就半信半疑。伊东离市川有八十多公里远,警察跑到那里的一家客馆进行查问,自然毫无结果,白白耽搁了许多时间,再要追寻、捉拿郭沫若已经是不可能了。

安娜又一次保护了郭沫若。

几天以后,郭沫若回国的消息在上海报纸上发表了。日本外务省首先得知了这一消息。千叶县警察局由于监视不力,遭到了训斥,于是他们一怒之下,立即闯到市川来,对郭沫若的寓所进行了彻底的搜查。

一个警察把榻榻米翻了起来,看看下面藏着什么东西没有……

另一个警察打开了壁橱,把里面的衣物统统扯到地上,又一件一件地翻寻查看。

“咚咚!嘭嘭!”

几个警察一边吆喝一边把天花板撬了下来。大概他们怀疑天花板里隐藏着什么秘密文件,诸如郭沫若的书信文稿之类……

安娜一言不发,默默地站在旁边,观察着警察们的横暴行径。她的嘴巴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里分明满含着愤怒和蔑视:“啊啊,这就是大和民族吗?”

一番彻底地搜查以后,满屋子狼藉不堪,但警察们一无所获,因为安娜早就把郭沫若的文稿送到了岩波书店妥为珍藏了。只有郭沫若临走时给孩子们写的留白贴在墙上,这是公开的秘密,警察也拿它无可奈何。对安娜和孩子们来说,郭沫若的留白是她们最大的安慰,看着它,丈夫仍在身边,父亲仍在眼前……

恼羞成怒的警察,不由分说把安娜抓去监禁了起来。

监房是长条形,宽约六尺长约一丈。左右两壁是砖墙,前后两面是铁窗。房间里面只铺着一张日本式的草席。人关在里面就像是关着猩猩。

郭沫若曾经在这样的监房里被拘留过,现在又轮到他的妻子安娜了。

日本军国主义者对外发动野蛮的侵略战争,对内残酷地镇压人民群众。在布满全国的大大小小的监狱里,关押着许许多多的左翼分子和反战人士。人间的愤怒、抑郁、幽怨、号叫,充塞在那些阴暗的监牢里。实际上,整个日本就没有一寸乐土净土。

安娜是日本人,但警察对她甚至比对郭沫若还要凶狠。这位日本的女儿,只因为她的丈夫是中国人,是郭沫若,就遭到自己同胞的百般虐待。

他们紧紧揪住安娜的头发,把她掀翻在地,又狠命地把头触地,发出嘭嘭的沉闷的声响。安娜的头疼得像要炸裂开来了,继而又昏昏沉沉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下一次,他们把安娜倒吊起来,用皮鞭抽打。一条条鞭痕烙印在安娜的身上,她周身感到火辣的疼痛。

每当安娜遭受皮鞭之苦时,她总是在心中默默地念着耶稣基督,念着自己的丈夫郭沫若。耶稣和郭沫若是她精神上的两根支柱。

“我主耶稣,我主耶稣……”

“沫若啊!孩子们的爹爹啊!”

监房的墙壁上刻满着字画:有激越的革命口号,有思念家人的俳句,有向爱人诉苦的抒情诗,有被幽囚者的日历。这给了安娜以启示,她想:“何不给孩子的爹爹写封信呢?”

郭沫若用过十几年的一只派克钢笔走时留在家里了,安娜就用这支钢笔给郭沫若写了一封信。她在信中告诉郭沫若:“此番回中国是走对了,如果被刑士、宪兵抓着了,你是没法活命的……”

十天以后,安娜才获释。她知道儿女们在焦急地盼望着妈妈能早点回家,但安娜不愿意让孩子们看到她这样一副“囚徒”的模样,从而在心灵上蒙上一层厚厚的阴影。她的儿女们都像郭沫若留白上所说的那样“无病息灾地成长起来”,是安娜作为母亲的最大的愿望。所以,在回家的路上,安娜临时改变了主意,她没有即刻奔回家中(她是多么想回家,想看到儿女们啊!)而是顺便先到一个朋友家痛痛快快洗了一个澡,把监狱生活给她身上带来的污垢统统洗掉了,又借了一件干干净净的衣服穿在身上,这样,她才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去。

鸿儿看到妈妈回来了,一边亲热地叫着一边扑到妈妈身上。可是,身体健壮的妈妈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大腿上还留有一块青紫色的肿块。鸿儿心里明白:这是被毒打时留下的伤痕。

“妈妈,你受苦了呀!”

安娜抚着鸿儿的脸,亲切地说:“没什么,妈妈挺得住。妈妈什么苦都能吃。”

“可是——”

“鸿儿,你想爹爹吗?”

鸿儿连连点头:“想!想!”

“妈妈总要想个法子的。”安娜对鸿儿也是对自己说道,她的脸上重又闪耀出圣洁的光辉,这种光辉虽经牢狱的折磨却未曾失去光彩。

安娜前后被监禁过三次,都坚强地熬过来了。她毫不屈服。她支持中国抗日,支持丈夫回国抗日。她说:

“只要我的丈夫工作得好,我不怕,苦一点也行。”

坚强的安娜。圣洁的安娜。在她身陷囹圄之际,眉目之间仍然闪耀着圣洁的光辉!

郭沫若回国以后,立即引起了各方面的关注,公认这是一件大事。国民党政府正式声明撤消了对他的“通缉令”。郭沫若在两个文化团体招待他的宴会上致词,表示:“此次别妇抛儿,专程返国,系下绝大决心。盖国势危殆至此,舍全民族一致精诚团结、对敌抗战外,实无他道。沫若为赴国难而来,当为祖国而牺牲。”并流着眼泪即席朗诵了那首《又当投笔请缨时》的七律,合座为之动容。几家报纸争相刊登这首诗,一时广为流传。

郭沫若时时思念着留在日本的安娜和儿女们,担心着他们的安全。十一月十九日早晨,阿英(钱杏邨)到高恩路郭沫若的寓所去看望他,只见郭沫若正默默地坐在窗前,面带深深的忧戚。原来安娜在狱中写的信辗转送到了他的手里,郭沫若接读后,知道因彼之逃脱,安娜曾被捕月余,饱尝鞭笞之苦,诸儿亦时遭无赖袭击,不禁五内俱焚,一连几日夜不能寐。安娜的信是用日文写的,阿英来后,郭沫若便把信拿出来译成中文读给阿英听,声音苦颤,泪水盈眶。

阿英素讷于言,无以慰之,两人相对默然甚久。

他是为索稿而来的。待郭沫若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些,阿英才徐徐问道:

“兄……有新作可发表否?”

郭沫若点了点头,说:“你明早再来。”

阿英翌晨再去时,郭沫若已有七律一首,书成立轴,墨迹犹未全于:

相隔仅差三日路,居然浑似九重天。

怜卿无故遭笞挞,愧我违情绝救援。

虽得一身离虎穴,奈何六口委骊渊。

两全家国殊难事,此恨将教万世绵。”

妻孥陷入魔掌饱受折磨,自己又无力解救,郭沫若真是万分伤痛。为了寄托自己的悲思,他又一夜未寐,赋成一首七律遥寄安娜。此情犹嫌不足,他又把四年前写的一首五言诗也书成立轴,置于墙上时时观之:

信美非吾士,奋飞病未能。

关山随梦渺,儿女逐年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