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郭沫若的女性情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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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结婚受难记(2)

已经阅读过不少新学书刊的郭开贞,年龄正值青春,思想正趋新进,在未订婚之前就有他自己的诸多梦想。他幻想着他像米兰的王子一样,在飓风中的荒岛上遇到一位绝世的美姬;他幻想着他像撒喀逊劫后的英雄一样,在决斗场中得到花王的眷爱。这种充满了传奇色彩和浪漫情趣的姻缘,在少年时代的郭沫若看来,是最高级、最称心的了。即使得不到,那么他在人生的路上也许会遇到一位女子,如像在山谷中遇到了一朵幽兰,原野中遇到一株百合,也足可以娱心适意的了。

梦想总是美丽的。然而……

郭沫若的家坐落在市街的中段,背山面街,是一座一列三间四进木结构的平房。此时花轿抬进了前厅,放在礼堂下的阶沿边上了。按照乡里人的习俗,要由男家的一个小辈,有时是新郎自己,向着轿门拜上三拜,拜了之后,新娘才肯走出轿子。出轿之前,新娘还要先把拜轿钱抛撒于地……

按照拜轿的手续,郭开贞向花轿拜了三拜。

百般幽恨向谁诉,仔细思量意若棼。

蝶入梦魂飞栩栩,犬疑形体吠狺狺。

屏亭欲受鸳鸯枕,薄幸难亲蛱蝶裙。

情田可许侬耕否,欲将心事一咨君。

一重一重的装饰帷幕,把花轿围得水泄不通。拜轿之后,轿门才缓缓打开。坐在轿子里面,闷得快要半死的新人被伴母伴娘拖拖扯扯,才勉强扯起了身子来。

郭开贞此时仍恍若梦中。他想:“叔母说,这位张家姑娘决不会弱于我家任何一位姑嫂,也决不会使我灰心的。叔母还认为,姑娘的人品和三嫂不相上下!”

小时候的印象是如此鲜明,如此深刻,以至于郭开贞在事隔十几年之后,当他迎娶新娘子的时候,重又想起了那一幅春日仕女图,想起了三嫂和她那双如玫瑰如粉棠花一般柔嫩的手。

啊啊!正是三嫂的这双手,像轻暖的春风一样催醒了他的最初的性意识……这么想着,郭开贞禁不住扭过脸去,果然看见三嫂挤在众多的亲眷中,正用一张笑微微的脸孔向着他。

“如果这位张家姑娘果真和三嫂不相上下,她或许就是理想中的人物,我和她可以共同缔造一座未来的美好花园……”

在那座花园里,盛开着百合和幽兰。张家姑娘也和三嫂一样,穿着葱白竹布衫,柔嫩的手掌颜色如玫瑰如粉棠花一般。于是花园里永远是春天。

总之,郭开贞幻想着新娘子和百合一样美丽,和幽兰一样清香。可是,正当他用种种幻想来安慰自己的时候,轿门打开来了,帷幕启处有一只尖尖的小脚先下轿门:原来是一双三寸金莲!

“啊,糟糕!”

郭开贞在心里叫了一声。他是喜欢天足的,大哥郭橙坞早就对他说过:“大脚是文明,小脚是野蛮。”现在知道了迎娶来的张家姑娘竟是一双缠得小小的尖足,郭开贞真是大失所望,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直觉地感到自己是受了愚弄了。乡谚云:“隔着口袋买猫儿,交订要白的,拿回家来竟是黑的!”难道果真如此吗?

他的心像突然取去了秤盘座的天秤,两只秤盘只是空空地摇动,上下左右都没有个着落。

“八弟!”

这时好像有人在轻轻唤他。是三嫂吗?郭开贞低头不语,装作没有听见。那个对比太强烈了,他不愿意再想下去。

新娘凤冠霞帔,通红一身。整个脸庞在几层盖头之上更罩上一层红的盖头,使人根本不可能窥见其美丑。这在郭开贞看来,简直是名副其实的“隔着口袋”了。然而事已至此,这场悲剧也只好继续演下去。

第二进的正厅上供着家神。在神龛面前平摆着两张方桌,并系有一条长桌帷。桌子上放着一对高大的红烛。台桌前面在地上铺着红毡,下面掩着新人跪拜时用的两个蒲团。

一对证婚人点燃了大红蜡烛,那红红的烛焰和红红的盖头交相辉映。新郎和新娘并立在神桌面前,宛若由一根红线牵着的两个木偶。

司仪高喊道:“先拜天地!”

新郎新娘朝上拜了拜天,又朝下拜了拜地。

司仪又高喊道:“再拜祖宗!”

新郎新娘恭恭敬敬地朝祖宗的牌位叩首。夫权社会所谓的“祖宗”也者,不言而喻仅仅是指男家的。

司仪最后高声喊道:“夫妻交拜!”

新郎和新娘各自转身,面对面地互相拜了拜。后来成为了历史学家的郭沫若认为这种仪式是生殖器崇拜时代神前交媾的遗习,只不过是把交媾变相而为交拜罢了。三拜过后,鼓乐齐鸣。郭开贞在交拜的时候好像犹豫了一下,因为新娘子的脸用盖头罩得严严实实,他不知自己所拜者究竟系何面目?

“把灯点起来!”不知是谁又大声吩咐了一声。

原来是该入洞房了。虽说是在白天,但新郎仍要用一只手掌着一盏灯,另一只手牵着新娘头上盖着的黑色纱帕,引着她进入室内。这个情景又使郭开贞联想到掳掠结婚时代的复活。

进了洞房,一对新人双双并坐在一张牙床上,这时由第三者端过来两杯酒,一杯给新郎一杯给新娘。新郎和新娘各饮了半杯,第三者又把杯子交换到两人手中,让新郎新娘把彼此余下的酒各自饮下。此即是所谓的“吃交杯酒”,这种仪式大概是接吻的转化。

郭开贞像个木偶似的被人引导着表演完了上述的种种仪式。他心里很有些凄凉,感觉到失掉了鼓舞的力量。这门婚事虽说事先并未征得他的同意,但年假回家之后,苏溪的张家便有信来,说眼下土匪横行乡里,女子的贞操很难保全,为免不测,希望在一两月内举行婚礼。这件事父母是征求了他的意见的。当时郭开贞想自己反正是由父母做主订了婚的,结婚这一关迟早总要非过不可。“张家姑娘不是说人品很好,又在读书吗?只是她真正聪明,旧学也有些根底,新的东西是很容易学习的。我自己就是幼读唐诗宋词、四书五经,新学勃兴之后又读《东莱博仪》和林琴南译的小说的。我可以把她带到成都去读书。我可以把自己所知道的教授给她。这样虽说不上是有爱情的结合,但我们的爱情也许是可以慢慢发生的,如同花园里的丛林泛出新绿,不愁长不出光亮鲜活的叶子来……”

如此考虑了一番,他就回复父母双亲道:

“唔唔,结婚也是可以的……”

父母满意地点点头,觉得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并当即把婚期定在旧历正月十五,按习俗这是一个大吉大利的日子。

所以,同张家姑娘的婚事,对郭开贞来说,最初要说是绝望也说不上绝望,要说是称心自然也说不上称心。这种随遇而安,得过且过的机会主义误了他的终身大事。郭开贞觉得自己的一生如果有应该忏悔的事,同意和张琼华结婚要算是最重大的一件!

“交杯酒一喝,快活到心窝。

喝了交杯酒,夫妻偕白头。”

众宾客们笑着,喊叫着。可郭开贞却觉得表示喜庆的交杯酒又苦又辣——辣在嘴里,苦在心头……

喝了交杯酒之后,新郎和新娘才第一次对面。在这之前犹如隔着口袋买猫儿,彼此从未见过一面的。下面的仪式则是由新郎把新娘头上的脸帕揭开,这是婚礼中最关键的一幕,美乎丑乎一揭就能明了。郭开贞心里“怦怦”直跳,他被人指导着,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去把纱帕揭开来。“口袋打开了,究竟是白的呢?还是黑的呢?”他屏住呼吸想要看个仔细,但昏昏然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一对翘天的猩猩鼻孔在他眼前直端端地伸了出来!

“活啦,糟糕!”他心中禁不住又是一声喊叫。

梦想彻底破灭了。美姬花王、幽兰百合统统如烟云般消散。郭开贞在极度失望中,有人把新娘头上的黑巾揭下来揣在了他的怀中,表示这个女人已归他所属。郭开贞二话没说,返身走出了洞房……

啊啊,一双三寸金莲!

啊啊,一对翘天的猩猩鼻孔!

它们组成了一个奇怪的形体,盘绕在他的脑际,如同生了根一样驱之不去。那红红的盖头和黑巾又好像扭结成了一根红黑交错的绳索,紧紧套住了他的脖项。

郭开贞心中悲苦不堪。光阴一寸一寸地过去,昏昏蒙蒙地挨到了晚上,他推说头痛,跑到往常睡惯了的厢房里,一头倒在床上蒙头闷睡了。年少时他曾躺在这张床上偷看过《西厢》,张生与莺莺的爱情故事给他以富有挑拨性的刺激,然而现在什么刺激都不能使他兴奋起来了。晚间闹洞房是婚礼中最热闹也是最放肆的一折,轰笑声、戏谑声不时地传到耳朵中来,但郭开贞只是如同死去了一样闷躺在床上。他不愿意让众位看客笑客们咀嚼他的痛苦。

“八儿,你病了么?”

父亲带着惊异的神色问道。这位郭朝沛是通中医的,他要亲自看看八儿的舌苔,审审八儿的热喉。但郭开贞只是死闷地睡着,弄得父亲束手无策。

聪明的母亲是明白儿子心中的委屈的,她三番两次地走了过来,坐在郭开贞的床边,神情也很有些黯然。

“八儿,你这样使不得!”

母亲对他说道。

“你要晓得,娘为你的婚姻大事,端的费了一番苦心。他幺婶的话,我是信以为真的,谁晓得她是看错了人呢?”

郭母也埋怨那位叔母看错了人。要不是她把女方说得那么好,做母亲的怎么会给最疼爱的八儿定下这门亲事呢?可是如今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要翻悔也无用。郭母的自负心是很强的,人又能干,什么事情都拿得起也放得下。她把昏黄的菜油灯光拨亮了一点,又向儿子劝说道:

“脚是迟早可以放的,从明天起就可以叫她放脚。品貌虽然不如意一点,但你一个男子汉不能在这些上面灰心。你看你的大嫂怎样?你的前五嫂和新五嫂又怎样?不还是一些平常的面貌吗?诸葛武侯不是故意娶了一位丑陋的妻子吗?你男子汉大丈夫是不能够在这些上面灰心的。面貌不如意一点,只要性情好,只要资质高,娘一面教她些礼节,你自己不也一面可以教她些诗书吗?”

郭开贞一言不语,默默地听着母亲的教诲。他的意识好像已经麻木了;菜油灯的光焰跳动着,忽明忽暗,又恰如他明明暗暗的矛盾的心境。

“哈哈哈!哈哈哈!”

新房里轰笑声兀自不断。新郎不在场,只有新娘子一个人独自承受着亲友宾客们的戏谑。乡下女子本自羞怯,又不善周旋,张琼华从入门的第一天起,就尝到了“无夫即无主”的难处了……

郭母最后又责备开贞不孝,说父亲为他经营结婚的费用和一切的准备是怎样地操心、忙碌。“事情妥当了,刚好松得一口气,你又来做过场,使他苦闷。你这不是做儿子的行为,也不是做人的行为……”

就像顶门上刺了一针,母亲的责备使郭开贞从麻木状态中清醒了过来,从而愈加感到面临两难的处境。他想,自己已经陷入了命运的罗网,又何苦还要把这无聊的苦楚移加到已经勤劳了一世的二老身上?何况他毕竟是赞成了结婚的,不能全怪别人,这场悲剧只好由他一个人演到底了。这样想着,又勉强从床上挣扎起来。

“明天你去不去回门啊?”母亲仍有些不放心地问。

郭开贞朝轰笑的新房看了一眼,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说:

“去嘛,妈。”

“这才对头!”郭母放了心,她大约以为八儿是有意效法诸葛武侯了……

然而这一夜郭开贞却没有入睡。他把衣裳脱了,从案上取了一本《庄子》,倒身躺在床上,翻开《齐物论》来读着——

“南郭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嗒焉似丧其偶。颜成子游立待乎前,日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郭开贞觉得自己的心境简直就如死灰一般。哀莫大于心死,这样想着,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出来。

闹房的轰笑声、戏谑声仍不绝于耳。郭开贞怀着一腔的闷气,取出酒瓶来,在新婚之夜,自暴自弃地喝了一个大醉。

三一错铸成,终生难改

所谓“回门”,就是新郎陪着新娘回到女家去,在那里应酬一天。

郭开贞第二天清早,头昏眼花,陪新娘子一同坐船到苏溪。据乡土学者的诠索,苏溪是应该写成“苏稽”的,因为宋代大文学家苏东坡到过那里,所以才有了苏溪的雅名。苏溪地方虽然不大,但一向以手工业出名,著名的嘉定大绸就出产在这儿。

天气阴晦得很。河风很大,大渡河面深深皱了起来,好像它也怀有什么不可排解的忧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