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郭沫若的女性情感世界
7384100000031

第31章 雾重庆的阳光(2)

在张琼华看来,孝顺公婆,侍奉公婆,乃是做儿媳妇应尽的责任。丈夫不在家中,她应该比旁人做得更多一些,更好一些,这有什么值得“跪拜”的呢?郭沫若见张琼华执意不允,也就不再坚持了,改为长揖到地。

“心意嘛,总要尽到才是——”

郭沫若立起身来,当着卧病在床的父亲,向原配妻子张琼华一躬到底,对她多年来替他侍候父母双亲表示了由衷的感激:

“母亲的遗言我是晓得的,多谢!多谢!”

郭父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全家人也都十分高兴。

张琼华年近五十了,红颜早已消褪,白发早已丛生。但她似乎并没有为青春在无谓而又无望的等待中白白地耗尽而悔恨,相反,郭沫若的区区一躬使她感到了极大的满足,好像这就是对她空守闺房、恪守妇道的报偿。

晚上,全家人又围坐在厅堂里摆家常。郭沫若讲了讲自己这些年来的大致经历,又着重谈了一番抗日救国的大道理。家人们也争先恐后地向郭沫若讲述自己的成长和家乡的变迁。气氛热烈而又温馨,因为这是家庭内部的欢聚,亲人之间的感情交流……郭沫若时而开怀大笑,时而静默沉思。他注意到坐在旁侧的张琼华始终未发一语,总是那么沉默着,沉默着,好像有重重的心事在压迫着她,心中不免感到深深的内疚。大圆桌上摆着许多家乡生产的果品糕点,郭沫若伸手拿了一块峨糕递给张琼华,一边关切地问道:

“这几年过得可好?”

张琼华双手微微颤抖着,接过了峨糕。她不大好意思地看了郭沫若一眼,回答道:

“还好,还好……只要你在外边好,我在家里就好!”

埋藏在心头的千言万语,最后凝聚成了这么一句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家常话。然而它的内蕴实在太深了,张琼华刚刚说罢这句话,一股凄楚悲酸的感情洪流就冲决了禁锢她心灵的堤坝,她顿时泪流满面,不住地抽泣起来。全家人也都为张琼华的不幸垂泪。郭沫若坐立不安,他愧疚不已地对结发妻子说:

“我对不起你,你不恨我吗?”

过了半晌,张琼华才深思熟虑地回答道:“都是我命不好,怪谁呢?我早已想通了,没有当初,你就没有今日。不要再说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在张琼华看来,如果郭开贞钟爱于她,他也许就会贪恋妻室,囿于家园,如燕雀之恋故枝,终无什么大的成就。正因为郭开贞不满意同她的婚姻,这才东渡求学,日后成就了一番伟大的事业。对郭沫若来说,也许这正应了“祸兮,福之所倚”那句老话,而对张琼华来说,则只能是“福兮,祸之所伏”……

郭母的坟墓建在峨眉县安川乡罗河坎,墓前立有六尺高的石碑,上面刻写一行大字:“郭府杜氏夫人邀贞之墓”。郭沫若在几位亲友的陪同下,怀着深切的悼念之情徒步前去祭奠。此时他不禁又想起了二十六年前,他因为不满意家庭包办的婚姻,在同张琼华结婚后的第五天就离家到成都去了。那时母亲顶着河风一直把他送到码头,船开了母亲还在岸上向他呼喊:

“八儿,你要听娘的话。娘已经老了,你不要又跑到外洋去罢!”

郭沫若在母亲的坟前,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禁不住眼泪潸潸而下。“阿母心悲切,送儿直上舟。泪枯惟刮眼,滩转未回头。流水深深恨,云山叠叠愁。难忘江畔语:休作异邦游!”二十六年前他没有遵从母训,去了日本,又娶妻生子,如今回到家乡,母亲已长眠地下,临终时留下遗言,叫他“善视”张氏,毋令失所。母亲的遗言这回他一定要遵从了,他虽然不可能和张琼华像夫妻一样共同生活,但张琼华今后的生活费用他一定要供给的,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

这么想着,他在母亲的墓前摆上祭品,点燃了香烛,又把自己头上戴的呢帽脱下来,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河风吹来,犹有寒意。郭沫若伫立在母亲的坟前,两眼噙着泪水,默立良久。一叠叠纸钱烧过之后,他又一张一张地把纸钱从土冢周围往上摆至坟顶。怕风把纸钱吹走了,又用小石块一一压住。

随同来的陈奎元问道:“郭厅长,你已烧了这样多的纸钱,还在坟周围摆那样多干啥?”

郭沫若悲痛地说:“我是一个不孝之子,对母亲生没有养,死没有葬。母亲是多么疼我的啊!据家里人说,她是思念我而死的。现在我想弥补一点,如果母亲真有在天之灵,我想她也许能得到一点安慰。”

陈奎元见郭沫若过于悲痛,就又劝道:“郭厅长,自古以来多少名臣武将都是尽得忠来就尽不得孝的。”

郭沫若泪如泉涌:“我太对不起她老人家了,自青年时东出夔门,二十多年就没有回家看过她老人家一眼。”

“郭厅长,那是你把全部精力用在国事上了,你尽了大忠,为母亲争了光,也就是尽了大孝。”

这一天,郭沫若还顺便游览了峨眉山下的报国寺,又到县里举办的师资培训班做了抗日时局的讲演。当晚下榻于峨眉城中,记者闻讯赶来采访,其中一个问道:

“我记得郭先生写过一部书《反正前后》,里面提到‘黑猫’。这次先生归来,如何对待‘黑猫’?”

郭沫若面带歉意地一笑,回答说:“我向她作了三个揖,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他在家中住了几天。他看到自己的一帧相片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他看到当年同张琼华结婚时用过的家具,一件一件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光亮如新;他看到过去居家时读过的书籍、用过的文具、写的作业本和手稿、学校发给他的毕业证书以及陆续寄回来的家信……总之,凡是他的东西,都保存得整整齐齐,完好无损。在这一切的上面,他看到了张琼华的那一颗善良忠厚的心,从而深深感到自己“误了人”。

为了向张琼华表示感谢,郭沫若给她题写了两首诗,短跋中特地写上了“书付琼华”四个字。并逗趣说:

“你如果往后没有钱用,可以拿它去卖几个大洋。”

“啊呀呀,”张琼华惊愕了。“这咋个卖得嘛!就是饿死了,我也不得卖它!”

郭沫若的任何一样东西,对她来说仍视为圣物,因为这是“夫君”的东西。不管郭沫若对她如何,张琼华始终把郭沫若看作是自己的夫君,对之忠贞不二。“出嫁随夫”早巳刻在她意识的深处。

三恪守妇道

郭沫若这次回沙湾省亲,正逢郭父八十六岁寿辰。遵从老人“国难期间,不令铺张”的教诲,没有搞什么排场,也没有举行什么仪式。郭沫若和兄弟姐妹们会聚家中,以绘画吟诗作庆。郭开运为四姐画了一幅蕉叶梅枝图,郭沫若在上面题了一首词:

“蕉叶配梅枝,此画颇珍奇,梅枝风格似阿父,蕉叶令我思先慈。先慈昔病晕,蕉子传可医,曾与五哥同计议:蕉花一朵窃至天香祠。归来献母母心悲,倍受阿父笞。祗今阿母已逝父已衰,不觉眼泪滋,幸有兄弟姊妹妯娌均能尽孝道,仅我仍是不孝儿。但愿早日能解甲,长此不相离。”

他一边书写,思前想后,忍不住悲从中来,涕泪滂沱。题写完后,一个人跑到后园中,泣不成声了。张琼华远远地站在后面看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现在——也正是春天。园中竹林葱茏,天空呈现着乳糜色。然而没有穿着葱白竹布衫的三嫂,没有粉红柔嫩的手掌——那少年时代朦朦胧胧的粉红色的梦早已无影无踪了。现在的郭沫若已经四十八岁,已经结过三次婚。夜里独自徘徊在月光之下的大渡河边的乱石之中,遥望着那好像要化成紫烟的峨眉山,他只感受着一片伟大的苍凉。

由于公务繁忙,郭沫若在父亲寿诞之日的第二天,即告别家人回重庆去了,没想到他与父亲竟成了永别。

七月六日郭朝沛病故。郭沫若闻耗后悲痛万分,当即偕于立群及刚出生不久的儿子汉英,星奔回籍,于十一日抵达沙湾。他亲自主持父亲的丧事,礼仪极其隆重,党国要人,地方贤达,亲朋好友送的挽联、祭幛等重重叠叠,数不胜数。郭沫若这才觉得自己算尽了一点孝心。

自夏至秋,郭沫若前后在老家住了四个月(其间曾独自回重庆一次)。张琼华把自己当年结婚用的“洞房”主动让给了郭沫若和于立群居住。尽管她在名义上是郭沫若的原配妻室,于立群则小之小,排在安娜即佐藤富子之后,但张琼华视自己如女佣一般,绝无争风吃醋、以大压小之嫌。有一次她指着于立群,笑着对侄儿说道:

“你八爸给我带回来了一个小媳妇。”

她这样说,谁听了都会忍不住发笑的:“哈哈哈!”

张琼华被笑声鼓舞了,便又吩咐侄儿道:“去买只肥鸡婆回来!——要嫩点的啊!”

“八婊,你硬是想得周到!”

原来按照习俗,治丧期间一律素食,禁吃荤腥。彼时于立群刚生下汉英三个月,正在哺乳,需要加强营养,张琼华便另外砌了一个小灶,叫人买鸡买鱼,从后院拿进来,她亲自烧了给于立群吃。

灶里烧着火,旺旺的……

锅里冒着热气。鸡的香味、鱼的香味弥漫开来了。

张琼华忙前忙后。鸡炖好了,鱼做好了,她又亲自给于立群端去,笑嘻嘻地对“小媳妇”说:

“吃嘛,吃嘛,多吃点才好下奶!”

于立群像少奶奶似的,津津有味地吃着张琼华烧的鸡和鱼。虽说是来奔丧,于立群倒养得胖胖的了,张琼华常常带着满意的笑容看着她。

乘着于立群吃饭的工夫,张琼华又把小汉英抱在怀里。乡下女人自然不会唱时髦的儿歌,她便嘴里“啊啊啊”、“啊啊啊”地逗婴儿玩。

“看把你累倒罗!”于立群对她说,好像有些过意不去,又好像有点不大放心似的。

张琼华不管这些,仍对婴儿爱不释手。

“累啥子嘛!这娃儿长得乖,人见人爱。”

张琼华同郭沫若婚后仅共同生活了几天,二十多年来一直独守空房,是没有生育过的,所以她把汉英看作是丈夫的骨血而倍加疼爱。潜藏在她心底深处的这样一种情怀,大概是于立群所未能完全理解的。

所有这些,都表现出了张琼华的宽厚与仁爱,但同时也说明了她在封建礼教的束缚下灵魂是多么的麻木。这是一个完全淹没了自己的旧式女子,恪守妇道,从一而终,就是她生活的信条。

一尊高达七十一米的石刻弥勒坐佛,依山面水,屹立在三江汇合处。这就是世界闻名的乐山大佛。十二月中旬,郭父的丧事办完之后,郭沫若和于立群从大佛坝乘水上飞机返回重庆。张琼华和家人们一起前往送行。时交冬令,江水舒缓。随着一阵巨大的轰鸣,江面上突然掀起了浪波,直升飞机从水面上起飞了!它飞过了大佛的头顶,径直向东边的天际间飞去。张琼华伫立在岸边,望着飞机消失在水天相连处,犹自不肯转回家门。尽管郭沫若的身心都并不真正属于她,但她的身心却是永远属于郭沫若的。她怀着一颗做妻子的纯朴的心,目送丈夫再次离她而去……

从此,郭沫若就再也没有回过乐山。

张琼华重又过着孤寂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郭沫若在郭父死后写的《家祭文》,长达七八千字,张琼华背得滚瓜烂熟:

“……罪孽最为深重之不孝贞,亦复有难言之隐痛,贞因婚姻失意,曾在东瀛自立家室,已有四子一女,吾父母宥其嚣妄,未加谴责,且旦夕望男女孙之归国……”

有一天,一位晚辈见张琼华泪水盈眶,就惊异地问道:“八姨,你怎么哭了?”

张琼华抹了抹眼泪,回答说:“我在背你八爸写的祭文。”

郭父去世之前,曾经把家产分给四个儿子,郭沫若名下分得有数十担租谷。由谁来掌管并享用这部分租谷,家人意见不一。有的认为应该归张琼华;有的则以为不然,理由是张氏与郭沫若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为此写信问郭沫若怎样处理?郭沫若明确回复道:“全部归张琼华支配。她孤身一人,只会做家务事,没有别的收入,就靠这些租谷过日子。”

张琼华靠着这数十担租谷,在家乡过着简朴的生活。不论生活如何变迁,她的心中永远装着郭沫若。

四屈原和婵娟

蒋介石违背民意,消极抗日,积极反共,先后发动了三次反共高潮。一九四〇年九月,蒋介石免去了郭沫若政治部第三厅厅长的职务,并强令三厅工作人员集体参加国民党,导致郭沫若和三厅进步人士的总辞职。迫于无奈,国民党政府只好另成立文化工作委员会,仍由郭沫若任主任。一九四。年十月文化工作委员会正式成立,本部设在重庆市内天官府街七号。为了躲避日机轰炸,另外在距市区约五十公里处的赖家桥三塘院子租了十几间房子,作为办公之用,郭沫若和于立群也就经常来往于天官府和赖家桥之间。

为了借古讽今,同国民党反动派进行斗争,郭沫若用极大的热情和精力投入了历史剧的创作,陆续写出了《棠棣之花》、《屈原》、《虎符》、《高渐离》、《孔雀胆》,其中尤以《屈原》的影响最大,成就卓著。

把战国时期的伟大诗人和政治家屈原搬上舞台,在郭沫若的脑海中早就酝酿已久了,作于一九二。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的《湘累》可以说是最初的雏型。文艺界的朋友们也认为由郭沫若来写屈原最合适不过,因为郭沫若同样是一个伟大的诗人和政治活动家。一九四二年元旦这一天出版的重庆《新蜀报》上就有人预言:“今年将有《罕默雷特》和《奥赛罗》型的史剧出现。”郭沫若不负众望,仅仅用了十天的工夫(实际上写作时间平均每天不足四小时),便写出了五幕历史剧《屈原》。由于写得太快,他的那枝墨色有黄环带的头号派克钢笔(从日本回上海后一位女士送给他的),把笔尖都触断了……

于立群是演员出身,郭沫若每写完一部分,总要先朗读给她听并征询她的意见。于立群是《屈原》的第一个读者。

十一日深夜,郭沫若把最后一幕写完了。“馨香百代,敬礼无涯”,《礼魂》中的这两句歌词仿佛也就是对《屈原》一剧的赞歌。他完全陶醉在自己艺术创造的成就中,竟不断地高声自言自语起来:

“真是愉快!真是愉快!”

已经入睡的于立群被吵醒了,她见郭沫若仍埋头书案,灯光下他的脸红扑扑的涌现着兴奋的红潮,便轻声问道:

“怎么这么高兴呀?”

郭沫若指着书案上的那一撂厚厚的原稿(足足有一百二十六页!),笑着说:

“《屈原》写得这样快实在是出乎意外。究竟是不是《哈默雷特》或《奥赛罗》不得而知,但至少没有把屈原漫画化,是可以差告无罪的哟!”

第二天一早,郭沫若兴奋喜悦的心情有增无减,又把刚刚起床的汉英、庶英抱来狂吻不止。一对小儿女不知道爸爸是什么意思,还以为爸爸癫狂了呢!于立群急得在旁边直叫:

“你要把孩子吓着了!”

就好像卸下了久远肩着的一付担子一样,郭沫若写完《屈原》以后实在轻松了好几天。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总喜欢把剧本朗读给朋友们听,有时高兴到连费四五个钟头来念,都不感觉疲劳。

一九四二年四月三日,重庆柴家巷国泰影剧院首次上演郭沫若的著名历史剧《屈原》。婵娟喝了南后、靳商原本打算害死屈原的毒酒后,死于屈原怀中。舞台上雷电交加,火光烟雾愈燃愈烈。屈原高举手中帛书喊道:

“啊,婵娟,我的女儿!婵娟,我的弟子!婵娟,我的恩人呀!你已经发了火,你把黑暗征服了。你是永远永远的光明的使者呀!”

幕徐徐地落下了。观众席上像山呼海啸一般爆发出了热烈的、经久不息的鼓掌声。剧场外面风雨交加,雷鸣电闪。《屈原》使整个山城沸腾了,尤其是其中的《雷电颂》,它本身就是一把最犀利的剑,劈开了比铁还要坚固的黑暗统治。

文艺界的朋友们纷纷向郭沫若表示祝贺。周恩来在郭沫若家中举行了一次宴会,祝贺《屈原》演出的成功。他即席发表讲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