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郭沫若的女性情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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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附录郭沫若的有关女性记叙(3)

第二天上午,结婚仪式渐渐在达到高潮。每来一次客,厅里的吹鼓手便呜迭哇呜迭哇地吹打一遍,雇用的一两名水烟师就像鹦哥一样,死命地高叫:“有客来了,装烟倒茶!”人来得多,那原始的音乐、原始的宣传便愈见频繁。四围的人声和呼吸凑成了“热闹”。

第二进的敞厅上是供着家神的。厅前一直到临街的几重门户把门扇门框都卸下了。在神龛面前平摆着两张方桌,系上一条长桌帷。上面放着一对高大的红烛。这桌面是预备来陈设礼品的。台桌前面在地上敷着红毡,下面掩着两个蒲团。十一点钟左右,有先行的跑回来飞报,说花轿只离家四五里路了。一切情形自然更形活动,我的表演也就开始起来。一位伯母,她引导着我在那红毡的沿边上,从左踏去一步一步地踏它一周。这是什么意思我到现在也都不能理解。

左旋右转地敷衍了一会,在不很远的下场口轰撞统的三声铁铳。大家都齐号叫“到了!到了”,一家的男客女客都从四处进射了出来,把礼堂、礼堂下边的天井、天井上边的两厢,和第一进的中堂,两边两岸都塞满了。邻近四街的人男女老幼也都簇拥了来,聚集在大门前,有的更涌进了第一进的中堂,达到天井沿边。

轰撞统——更凶猛的又是三声铁铳。两队吹鼓手,迎亲回来的和坐镇的,一齐都在呜迭哇东匡地吹打。鞭炮声、叫声,轰隆隆震天价响闹。

花轿临门了。在进门之前乡里人有一种习惯,要由一个(有时这人就是新郎)提着鞭炮在花轿周围环绕三遍。——这或许也是古时掳掠结婚时,把女子抢来后,男子的示威或自鸣得意罢。但在乡里人是说,为了避邪。因为新娘是别家人,怕有别家的邪神邪鬼附在她的身边。

花轿抬进了前堂,放在礼堂下的阶沿边上了。在这儿要行一次拜轿的手续,是要由男家的一个小辈,有时是新郎自己,向着轿门拜三拜。拜了之后,新娘才肯出轿来。在新娘方面对于拜轿是要预备拜轿钱的,在她出轿之前要先把拜轿钱抛出。——这一种习惯乡下人没有别的解释。我想,怕又是母权时代的孑遗,男子要向女子低头,女子要给男子以给养。

花轿是用重重的装饰帷幕围得水泄不通,拜轿之后,轿门才打开。轿里怕要闷得半死的新人被伴娘伴母几拖几扯,才扯起了身来。我看见了有一只脚先出轿门——“啊,糟糕!”我自己在心里叫了一声,因为那只下了轿门的尊脚才是一朵三寸金莲!

新娘的一身是通红的风冠霞帔,脸上在几层盖头之上更罩上一层红的盖头。那新娘的眼睛不消说是完全被蒙着的,她的一切行动便要全靠着伴娘和傧相。新娘和新郎并立在神桌面前,由一对证婚人把桌上一对大红烛点燃。有人在赞礼。新郎和新娘转身过来先拜天地,回头又转身过去再拜祖宗,接着是两人相对作一夫妻交拜。这一交拜过后夫妇之道使算成立了。这自然是生殖器崇拜时代神前结婚的遗习。古时的所谓神就是生殖器,所谓神前结婚就是在神前交媾。交媾过后自然男的便成为女的的人,女的便成为男的的人。但其后人文进化,多费手续,由交媾变相而为交拜。于是乎枉矣冤哉,说那样一下两人便成了夫妇!

交拜过后是入洞房。这入洞房的一幕很有趣。分明是在白天,新郎一只手要掌着一盏烛,一只手是牵着新娘头上盖着的一张黑色的纱帕。不消说新郎是在前面走,蒙头盖脑的新娘是由伴娘和傧相及其他的人簇拥着跟在后面。这个情景令人怎样也不能不想到掳掠结婚时代的复活。那蒙头盖脑的新娘被新郎牵着的,不正是才由异族得来的女俘虏吗?结婚的寝室叫作“洞”房,进“洞”房时白天都要点烛,那不还表示着一个穴居野处的风习吗?

洞房的设备那又是一个时代。一切的大小器具都是女家运来的东西。这不消说又是母权时代的局部再现。

新郎和新妇进了洞口,并坐在一座牙床上,要吃“交杯酒”。——是由第三者端两杯酒来,让新娘和新郎各饮一杯,但只各饮一半,余下的又由第三者交换到两人手中,让两人各各饮下。这种仪式或者也怕就是接吻的转化罢?喝了交杯酒之后,新郎和新娘才第一次对面。对面的仪式是由新郎把新娘头上的脸帕揭开——事实上是已由伴娘揭下了好几层,只剩着一张黑色的纱帕了。我被人指导着去把纱帕揭开。——“活啦,糟糕!”我在心中又是一声喊叫。我没有看见甚么,只看见一对露天的猩猩鼻孔!

真是俗语说得好,“隔着口袋买猫儿,交订要白的,拿回家来才是黑的。”

以后的情形我不甚记忆了,只记得有一个把那新娘头上的黑巾揭下来揣在了我的怀中,我便走出洞房。——这或者怕就是刚才牵着走的那张黑巾,女奚奴归顺了,系囚用的绳索当然要由男子来收藏了。

像这样,全部旧式婚礼都是原始时代的孑遗。在一天半日之中,人类的子孙把他们的祖妣要经过几千年或者几万年的野合时代、母权时代、寇婚时代,交错地再演出来。这些古习并不是说因为它们原始,因为它们蒙昧,便可厚非,所可厚非的是再演出的这些古习仅存其残骸,遗却了它的精髓。野合时代的结婚、母权时代的结婚,是双方合意的。就是掳掠结婚,在女子自然是不公平,但当时的社会已成男性中心,至少也还有男性的片面的选择。能够占有俘虏中最美貌的女子的人,必然是战胜者中的孔武有力的男子。所以结果还是美人良士成为配偶。但到婚姻只能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以后,男女方便都是“隔着口袋买猫儿”了。一错铸成,终身没改。男女双方的一切才能精力便因系在命运的枷锁之下长此活埋。中国人的民族性日趋偷懒,日趋虚伪,日趋苟贱贪顽,日趋阴贼险狠,难道这种婚姻制度不正是一个主因吗?

我总之是结了婚了。以后还拜了父母宾客,磕了无数的三跪九叩,稽首顿首。我昏昏蒙蒙地也就到了晚间,我说我头痛,倒在我照常睡惯了的厢房里的床上睡着。别人要去闹房我也不管,我只是死闷地睡着。

聪明的母亲是明白的。尽管父亲在担心着,要来看看我的舌苔,审审我的热候,怕我又得了甚么急症;然而母亲是明白的,她三番两次地走来,坐在我的床边,母亲对我说:

“八儿,你这样使不得。你要晓得,娘是费了一番苦心。你么婶的话,我是信以为真的。谁晓得她看错人呢?”

母亲暗暗地也在埋怨么婶。她说么婶看错了人,这是忠厚的原情话,或许也怕是真实罢。

“脚是早迟可以放的,从明天起就可以叫她放脚。品貌虽然不如意一点,但你一个男子不能在这些上就要灰心。你要你的大嫂怎样?你的前五嫂和新五嫂怎样?不还是一些平常的面貌吗?你大哥、五哥也不见说闲话。诸葛武侯不是故意娶了一位丑陋的妻子吗?你男子汉大丈夫是不能够在这些上面灰心的。品貌就不如意一点,只要性情好,只要资质高,娘一面教她些礼节,你自己不也一面可以教她些诗书吗?”

我始终沉默着。

母亲最后又责备说我不孝。她说到父亲为我经营治婚的费用和一切的准备是怎样地操心,单这两三天的奔走应酬又是怎样忙碌。安排这样,又安排那样。事情妥当了,刚好松得一口气,我又来做过场,使他苦闷。我这不是做儿子的行为,也不是做人的行为。

是的,母亲的责备对我那时的麻木是顶门一针!我自己已经陷入了命运的网罗,我何苦要把这种无聊的苦楚,还要移加到已经劬劳了一世的二老身上?这不能怪别人,这悲剧也只是我一个人在演。于是我又挣持起来。母亲怕我明天不去回门,我也答应去。我母亲也才放了心,她大约以为我是有意效法诸葛孔明了。

别处的风气是怎样我不知道,在我们乡下结婚之后的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是要“回门”的。所谓“回门”就是新郎跟着新娘回到女家去,在那儿应酬一天。女家在那一天是特别热闹的,就如男家迎接到新娘的那一天一样。

很高兴大家的闹房。自己自暴自弃地喝得一个大醉,第二天清早头昏眼花地要陪新娘和昨天新娘家里来的人一同坐船到苏溪。苏溪不在大渡河边,船到水口场,在那儿登岸再西走,还要走十来里路。水口场、苏溪、嘉定城:恰好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苏溪本是手工业有名的地方,嘉定的大绸出产在这儿。这儿又因为是苏东坡到过的地方,所以才有苏溪的名号。据乡土学者的诠索,苏溪是应该写成“苏稽”的。

我本来是有些晕船的人,又有宿醉,一上船被河风一吹,我便呕吐了起来。新娘在这时已经就在执行她的妇道了。她听说我在呕吐,便打发她的伴娘来问我,送了一些蔻仁来。好意我当然接受了。新娘是吃水烟的人,回头她又把她的水烟袋送到我的轿里来,这就不能不婉谢了。

船动身得太迟,到中午过后才赶到了苏溪。女家在场外,是张家一姓聚成了一个村落。在一处古老的松树林中我下了轿,由一个石阶上被人引进了一家院子。院外是一面的砖墙,进门去便是一个很大的四合天井。我被引到靠下墙的一间客厅。客厅当中一个圆桌,左右两排茶几坐椅,正中的壁上贴着一幅钟馗的画像。起初是把我插在这儿,不一会又来一位有一脸麻子、一脸烟屎的人,有五十上下的年纪——这后来我才晓得便是新娘的父亲,——又把我引进左手的耳房。这儿一进门也是一张大圆桌,靠侧壁也是一排茶几坐椅,是一间长条耳房,左手壁底有两尊卧床相对,中间夹着一道小小的窗眼,是嵌在院墙上的。窗下一个小台桌,上面放着几管旧式的前膛枪。铺上有四位人在对靠着抽大烟。右手靠天井的一面是三堵方格窗,都是向内推开着的。下部三分之一的地段有一带耳窗。窗下有一张长书案,案左靠壁一个书橱,也有一些书籍。

那位丈人把我引到靠壁的一只坐椅上坐下。他替我倒了一碗茶,回头便进内堂里去了。我便一人坐在那儿,在两尊床上抽大烟的也没有人起身来管我,我也没有打招呼。窗外有不少的人簇拥着偷看。

窗外天井中的吹鼓手在不断地吹奏,也同样地听着些水烟师在招呼客人。

闷坐了好一会,里面的准备好像已经停当了,便有人来招呼我进去。穿过天井走向对面的内堂。天井中的吹鼓手大吹大擂起来。内堂内外都拥挤满了男人女人的头,都带着一双如饥似渴的眼睛的在等着看我。我自己觉得好像在唱猴戏。但我这匹猴子所见世面究竟太小,我被人看得有点惊惶,头也不敢抬,眼睛也不敢邪视。内堂里面的布置和家里差不多,拜客的仪式也相仿佛。究竟拜了多少久,磕了多少头,我弄不清楚。

好容易拜完了,又退回到对面的耳房。圆桌撤去了,摆着了两座方桌,桌上已陈设着酒席。接着有不少的男客进来,每来一个人和我招呼一下便走到桌上坐下了,想和我谈一两句话的人一个都没有。外观上像学生的也没有一个。我自己怀着一腔的闷气,但也正乐得没人来和我谈话。我所希望的是早点开饭,开饭过后或者能够优待我,引我到一个偏僻的房间。我并不是肚子饿,我是想倒在一个可以睡的地方去安放我这一个不容易支持的身子。等到上灯的时候饭才开了,那四位烟鬼起来和我同席,也彼此都没有打招呼。我胡乱地吃了一些,又去闷坐起来。别的人猜拳赌酒地闹了好一夜。

席散后又摆上圆桌,这次拥挤了不少的人进来在圆桌上开起“红宝”来了。——所谓“红宝”,以乡里人又称为“四门滩”,有甚么青龙、白虎一类的名目。铺上抽大烟的人又在腾云驾雾,桌上赌红宝的人真是如冈如陵。我一个人恰好像流落在一个沙漠里的乞儿一样。我闷坐得不耐烦,便大着胆子走出耳房,耳房外的客厅中也同样着一大堆人在赌红宝。——“啊啊!糟糕!”我自己心里禁不住又这样叹息了一声。

我依然折回耳房来。这次那书架上的一些书又钻进我眼里来了,我起了一个好奇心,想去检查一下那是些甚么书。除掉一些旧戏本、旧小说如《天雨花》之类,以及八股时代的参考书之外,却寻着了一部古版的《文选》。这好像在千里之外遇着了故人。我禁不住把灰尘蒙紧了的书从架上取了下来。我想这家人大约也是所谓旧家,看那院子的结构很古,房屋很低,而在书架上又有这部《文选》。可怜的这部《文选》,却被博徒和烟鬼抛撇在尘垢中,有谁来过问呢?

我把江淹的《恨赋》翻来读了几行,窗外又突然听出一片嗤嗤的女人的笑声。但昭明太子总算解救了我的苦境,他怎么料到,他的《文选》会在这样的情景之下陪我半夜呢?

三乐园外的苹果

有一位旧时代的犹太人说过:“有钱人想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难。”

我现在却可以说:“像我这样的一个无产者,要想进‘王道乐土’,是难于一个锈了的针要想穿进铜板。”

然而我真是可以自豪,在二十几年前初来日本时,竟偶尔取了陆上路线,得到了一个机会在火车上穿过了一次“王道”以前的“乐土”。

晚车离开了北京之后,在第二清早便到了有名的山海关。那儿的形势的确是很险要的,一边临海,一边负山,高峻的城墙在万山磅礴中蜿蜒着,想到明末的那些名经略,熊廷弼、袁崇焕诸公何以一遇着索虏来攻便要退守此关的战略,真真是良有以也的。然而在短兵搏的古代相当有过效用来的这个关口,在“王道”面前老早是没中用了,无边的“乐土”正浩浩荡荡地在渺渺茫茫。

出了山海关以后,在京奉铁路沿线上的印象却什么也没有。大约是在未成“乐土”以前的关外自周秦以来早就是受了汉化的,和关内并没有什么区分,因而便不能得到新的印象罢。只是记得沿线的地面都复着冰雪,没有看见过一条河,当时颇为诧异。靠着同伴的张次瑜告诉我,北地的河川都是冻结了的。他还指着一位赶骡车的人正横过着一处洼下的地面对我说:“那儿便是河。”我才忽然悟到从前读过的地理书上连黄河在结了冰后都可以通车。

但车一到了奉天之后,便完全换了一个世界。

到奉天时是在晚间,次瑜真是好奇,他把中国客栈的接客先生们通同拒绝了,接了一张日本客栈的招帖。乘着有轨马车到南满车站的日本租界去。那车站前租界街道的宏阔——怕有北京正阳门大街的四倍——才尽量地睁开了我惊异的眼睛。

次瑜对我说:“这些地方正足以表现日本人的雄心,东京的最宽的街道怕也不过这儿的五分之一罢。”

旅馆是三层楼的洋房,我们被领到的是三楼上的两间房间,是面着日本式的草席的。晚餐是日本式的菜,第一次才吃到日本人所喜欢吃的生鱼片,觉得也还可口,连次瑜的一份都替他吃了。——生鱼片这东西,中国留学生都不大高兴吃,其实是传到日本的中国习惯,广东潮州一带喜吃“鱼生”,就是浙江的西湖里面也有一种菜叫“醋鱼带柄”,是以鱼肉片生吃,以鱼皮骨为羹的一举两得之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