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郭沫若的女性情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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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附录郭沫若的有关女性记叙(11)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体,前几天我到无锡去过一回,去年夏天无锡的朋友们不是说替我们找到一个住所吗?那个住所真好,我此次跑去看了来,很可惜去年我们没有搬去。倘使去年我们是去了的话,我们的生活,或许不会如许落寞,你也不会转回日本去了。但是,过往了的事悔也是来不及的。我现刻对于生活的压迫,却一点也感不着甚么了,我有解决它的一个最后的手段,等我到日本后再向你说罢。最痛快的事情是我今天把一千两银子的汇票来躁躏了一次——真个是用腿来蹂躏了一次。金钱哟!我是永不让你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了!我到日本去后,在生理学教室当个助手总可以罢,再不然我便送新闻也可以,送牛奶也可以,再不然,我便要采取我最后的手段了。到日本后再说。

为我抱着孩子们多接几个吻。

他草率地把几封回信写完之后,时候已经将近四点钟了。身上好象放下了莫大的负担,心里也疏畅了许多,只是两眼觉得异常干涩,他便把纸笔检好,又去打了一盆冷水来洗了一次脸,把几封信揣在衣包里,打开后门出去。

一千八百九十一年前同着耶稣钉死在Colgotha山上的两个强盗中的一个,复活在上海市上了。

九红瓜

——十月十九日

昨夜动身回熊川的时候已经是五点半钟了。

山路上走着的都是回山的人,下山的就只有我一个人了。他们的态度是很悠闲的,但是步武又是很急凑的。他们的家室在等待着他们,他们也在渴慕着去接受家庭的安慰。

但我也好象是回家的一样。我虽然飘泊在这异乡,但我妻儿所在的地方便是我的家了。

我走到半路的时候天色已经黄昏。

山路旁的崖壑好象怪物的巨口一样吐出无尽藏的黑气来,渐渐地渐渐地把眼前的一切都吞食了。

路上的行人渐渐绝迹,随着我走的只有山溪的流水和天上的群星。

天上的群星渐次都出齐了。右岸山头的那颗鲜红的火星,时而被山影遮去,时而又显现出来。

王良星低低现在前面的山巅,北斗星只现了一只斗柄。

隔岸人家的灯火是多么愉快的哟!它在照着和平的家庭准备着结合和平的清梦。

一团黑影向我面前移动来了。那是甚么?——一位乘着脚踏车的男子从我身边经过。

——“危险呢!不按铃子也不点灯!”

——“对不住,铃子坏了,灯里油干了。”

一遭猛烈的明光突然又从前面的崖前放射过来,路旁的细草都照得很分明了。接着是几声咆哮——一乘汽车从我面前经过了。

——“那该不会是她来了罢?”

汽车里坐着三个女人,一个抱着一个幼儿,我疑是我的晓芙,但一转念,觉得她不会在这样的时候把两个大的孩子丢在熊川赶上山来。

走了有一点半钟的光景走到熊川了,这儿我仅仅住过一礼拜的功夫,怎么便这样和我亲热呢!各家的黄黄的灯火都好象亲人的眼光,我也好象久别了故乡的人终竟回来了的一样。

我向着村尽头我妻儿们寄寓着的人家走去,我的脚步是多么快哟!我顾不及村人的寒喧,我跑起来了。

在我上楼的时候我听见了儿子们的笑声,我的心十分安适了,我知道他们在这几天之内没有甚么意外的变故。

我把纸窗门拉开,看见晓芙在扫除房间,她要准备着铺设寝具了。三个儿子围坐在电灯下面一张食台周围,他们是在看画报。

——“你怎么突然想着又回来了呢?”晓芙先看见我,向我这样问了一声。她回头向着佛儿说道:“你看,爹爹回来了呢!爹爹回来了呢!从甚么地方回来的?”

儿子们的头发都很深了,几天不见颜面都觉得青苍。

儿子们听着母亲的话声才注意到我来,佛儿博儿都立地起来扭着我了。

和儿说:“妈妈谈白话,说到古汤去了。”

——“不是白话呢,我真个到古汤去了来,此刻才从那儿转来的。”

我一面说着便把包袱解开,把动身时买的一些糖食分给儿子们,把我在古汤写成的几篇小说递给了晓芙。

——“哦,写得不少了呢!”

——“有三四万字的光景。”

——“你去了共总几天了呢?”

——“连今天在内一共五天。”

——“究竟还是分开住的好了。”

——“那些都是在头两天做的,昨天和今天的两天都是费在修改上去了。”

——“你怎么又想着回来了呢?”

——“已经做了一个段落了,很想跑回来看看你们。孩子们都没有甚么吗?不寂寞罢?”

——“那会寂寞来?他们一天都在外边玩耍着。”

——“啊,那就好了。我还怕他们离了我会寂寞,其实我在前天晚上就想回来了,前天晚上突然下起大雨来,昨天又下了一天,待我一修改起原稿来一直便拖到了今天晚上。我尝到了雕刻家的苦心了,从粗制的雏形要雕刻成完美的艺术品,比起稿时真还要费力。”

——“那是应该的呢,这怕就是艺术家的良心罢。”

——“不过在经济上说来便大吃其亏了。多费了两天工夫把字数还要削减。这算是两天不能进钱,反转还要倒补了。”

我们彼此都笑了起来。我一面又把买回来的柿子剥着,分给儿子们吃。

——“好几天不吃柿子了。那下面的老头儿真是吝啬,园里的那株柿子树他生怕人偷了他的。有一次我们在外面买了几颗柿子回来,我们正在吃的时候,被他看见了,他就攀上树去数起颗数来。他说楼边的少了几颗,真是笑人。我们以后便连柿子也不敢买了。”

——“这正是古诗里说的‘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呢。真是,不愉快的事情,连在瓜田李下的这样原始的乡间,私有观念也是这样地牢不可拔。人类这东西真是不可救药呢!几天不看报了,有甚么新闻吗?”

——“好象甚么也没有。啊,有的,有的。Anatole France就在你往古汤的那天死了呢。”

——“哦?终归死了吗?”

——“英国的报纸上说他的死是世界的损失,法国的大总统也亲自去吊他。”

——“唉,真个怕是世界的损失。France的作品我虽然没有十分亲炙过,但我想一个文艺上的伟人的死,在世界全体的文化上,比死五百个大总统,也还要损失得多些呢。究竟他们西洋人的眼光是要进步一些。假使在我们东洋,尤其是在我们中国,死了一个文人倒比死了一条狗还要不值钱了。”

——“哦,还有,还有。中国的战争停止了呢!”

——“停止了?是南边的,还是北边的?”

——“是江浙一部分的,我们来月总可以回上海去了罢?”

——“回去也是没有意思,和去年的一样。”

——“去年是你太顾家了,你假如肯认真做点文章,我们决不会那样地不安稳的。上海不好的时候我们到杭州去。”

——“杭州我觉得没有这儿好了。那儿的‘九溪十八涧’,‘花坞’,算是比较好的地方,但都赶不上这儿。假使生活能够安全,我就老死在这儿也很情愿的。”

——“你在古汤住的馆子不是我们前回去过的吗?”

——“不是的,在前回的斜对面。因为浴客很少,我一个人住着两问房间,非常宽敞的。三面都是庭园,前面的园子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池子是从山上引下来的活水。池子里面养着许多红的鲤鱼。真是再清静,再舒畅也没有。我每天清早五点半钟起来,洗了温泉之后便回到房里做文章,心思滞塞了就在庭园里面散散步,看看游鱼,或者又在回廊上晒晒阳光,脑里的思路不知不觉地就如像从山里进出的清泉一样渐渐通畅起来,忍不住又起身去写。我的几篇小说都是这样写成的。”

——“啊,那真好了。”

——“并且待遇也还不坏。我去的头一天约定一块二角钱一天,下女满不高兴,吃食也不好。第二天早晨我加成两块钱,便一切都改变了。”

——“在这样的乡下两块钱一天算是上客了。”

——“但他们打着的招牌特等是四块呢。”

——“那样的客在暑天或者会有来的。”

——“你们明天和我一路去,我们到那里住去。”

——“不行,不行,孩子去了又会搅扰着你,你又要做不出东西来了。我们随后一星期会一次。这次你回家了,下一星期我们去罢。”

儿子们都睡熟了。

我在枕上把我的新作朗读给晓芙听着。

她慵倦了,几次欲睡我都惊醒了她,她用力把眼睛睁开,在唇边浮着微笑。

但我的一篇短篇的朗读还未终结时,她终竟睡去了。

慰安的空气布满了一楼,我的作品还有甚么用处呢?

醒来的时候楼外还是黑暗的。

听着楼下的时钟声:一下,两下,三下……怕是四点钟了罢?啊,还在打,还在打……足足打了十二点钟。啊,我才睡了仅仅三个钟头的光景。

晓芙和孩子们都还睡得很安稳的。

我随手把Jules Renard的《Le vigneron dans sa Vigne》取来翻读。

鲁那的作品我真喜欢,我在这儿寻出一种很谦和,很恬淡的空气。

他写的奥兰普姑娘就好象我的晓芙一样。

我读着鲁那的书,听到打了三点钟过后,我又睡去了。

清早起来领孩子们到溪边去洗脸。已经六点钟过了,太阳还在山后,潭中的溪水呈深蓝色。水边的鱼秧看见人来都逃散了,但看人也没有坏心,又陆续地聚集拢来。

洗了脸转来,楼下的老头儿在柿子树上说话,树下立着他的老婆。

——“楼边上的又像少了几颗。”

他是又在数颗粒了。我顿时觉得他是看见了我们昨晚上投在楼下的柿皮。我心里阴晦了起来。

——“老板,我们吃的柿子是我从古汤买回来的呢。”

——“吓吓,先生,我没有说你们。”

他的意思是把我们的冤罪移到他养女夫妇身上去了。

——“人类这样东西真是不可救药!在这样原始的乡间,私有的观念怎么也这样牢不可破呢?”

吃早饭的菜是山芋羹,盐煮青豆,白菜炒香菇。

几天不在家里吃饭,今晨多吃了两碗。

饭后晓芙催我动身。和儿留我明天再去,我也想多住一天,托口把孩子们领出去剃头,但是村上的理发师今天都休息了。

动身走的时候已经是十点钟。

晓芙和儿子们送我。

我们走了两里路的光景,看见三个红果吊在岩头的山茶树上。果实比茧壳稍大,色韵和鲜柿一般。晓芙说是“乌瓜”。

我把洋伞柄去钩摘,但太高了,钩搭不上。孩子们怏郁起来。

——“搭不上呢,再朝前面走些一定还有。”

又走了半里路光景,乌瓜终竟再寻不出。

晓芙说:“好了,我们回去了,再送也没有尽头。”

——“我们一道往古汤去罢,明天再回去好了。”

——“不行,你今天去已经耽搁了一天,我回去还要缝些衣裳才行。天气渐渐冷起来了。”

——“好,那我转送你们几步。”

——“送来送去的只是耽搁时间。”

——“不是,我送你们转到刚才那有乌瓜的地方去罢。我攀上去摘给你们,免得孩子们不遂心。”

我们又回走了半里路。

三个红色的乌瓜终竞被我摘下来了,我分给我三个儿子,他们都很高兴。

——“好了,你们请转去了,我们就在这儿分手。”

博儿看见我要分离,他却连乌瓜也不要了。他把乌瓜交给他母亲说要跟我同去。

——“博儿,你乖觉地回去罢,再隔几天和妈妈一道去。”

——“不,我要一路去。不,我要一路去。”

——“你乖觉些呢,到那边去没有哥哥弟弟陪你玩耍呢。”

——“你要听话些呀,博儿。你爹爹因为你们搅着做不出文章来,要到古汤去做文章的呢。爹爹做不出文章来,你们便没有饭吃。”

晓芙这几句话使我泫然起来,博儿也沉默了,但他那颓丧着的青苍的脸儿哟!

博儿镇着了,回头佛儿又扭着我抱他,他也知道我是要走了。

——“不行,不行,你把他背在我的背上!”

——“好,请了请了,你们到礼拜六来罢。”

佛儿在他母亲背上哭了起来。

大的两个孩子连头也不抬了。

转过一只山角,隔断了他们。

惆怅呀,惆怅呀,他们母子惆怅着南归,我却拖着我的影儿惆怅着北上。

十孤山的梅花

“孤山的梅花这几天一定开得很好了,月也快圆了,你如果想到西湖去玩,最好在这几天去,我们也可借此得以一叙。”

“我对于你正像在《残春》里从白羊君口中说出的‘得见一面虽死亦愿’一样,正渴望得很呢。”

“你如有回信请寄杭州某某女学校余猗筠小组转,因为我没有一定的住处。”

“你到杭州后可住钱塘门外昭庆寺前钱塘旅馆。那个旅馆只要三角钱一天(且可住二人或三人),又是临湖的。我到杭州后也住那里。我明日不动身,后日一定动身,由此至杭须一日半的路程,预计十三日我总可抵杭了。”

“啊,你恐怕还不知道我这个人罢?但是,要这样才有趣呢!”

这是我在正月十四的晚上接着的一封信,信面写着“山新登三溪口寄”,信里的署名是“余抱节”。这位余抱节的确我是“不知道”的。我接受未知的朋友们的来信本来不甚稀奇,但不曾有过像这封信一样这么“有趣”的。

这信里的文句写得十分柔和,并且字迹也是非常秀丽,我略略把信看了一遍之后,在我的脑识中自然而然地生出一个想像来,便是这“余抱节”的署名便是那位“猗筠小姐”的化名了。

——啊,这是一定的!你看她已经写明了住钱塘旅馆的,为甚么叫我写信又要由学校转交呢?这明明是怕我不回她的信,或者是怕信到后被别人看见了,所以才故意化出一个男性的假名来。这真是她用意周到的地方了。

——啊,她这人真好!她知道我素来是赞美自然而且赞美女性的人,所以她要选着月圆花好的时候,叫我到西湖去和她相会。她并且还知道我很穷,她怕我住不起西湖的上等旅馆,竟把那么便宜而且又是临湖的旅馆也介绍了给我。啊,她替我想的真是无微不至了!

我捧着信便这么痴想了一遍,我的心中真是感觉得有点不可名状,心尖子微微有点跳。

——啊,在风尘中得遇一知己,已经是不容易的事情,何况这位知己还是一位年青的女性呀!

——不错,她一定是年青的,你看她自己不是写着“小姐”吗?小姐这个名词,我素来是不大高兴的,但经她这一写出来,我觉得怎么也很可爱的了。啊,这真是多么一个有雅趣的名词哟!这比甚么“女士”,用得滥到无以复加的“女士”,真是雅致得不知道几千百倍了。

——但是她怎么会知道我现在的住所呢?

这个问题把我难着了,我实在不知道她何以会知道我现在的住所。我从前很爱出风头的时候,我的住址是公开的,容易知道。但我这回回国来,我一点风头也不敢再出了,除极少数的几位朋友之外,没有人知道我现在住的地方,她却是从甚么地方探听到的呢?或者是我的朋友之中有同时是她的相识的人告诉了她?或者是我最近在友人的报章杂志上发表过一两篇文章,她从那编辑先生的地方函询得到的?

我想了一阵得不出一个线索来,我也无心再在这个问题上琢磨了。

——不管她是从甚么地方打听来的,她总是我的一位很关心的知己,而且是一位女性的知己呀!

——啊,这杭州我是一定要去的,我是一定要去的!

把去杭州的心事决定了,但也有不能不费踌躇的几件事。

第一,跟着我回国来的一妻三子,她们是连一句中国话也不懂的,家里没有人;我的女人在一二月之内也快要做第四次的母亲了。虽说到杭州,今天去,明天便可以回来,但谁能保得他们不就在这一两天之内生出甚么意外呢?假使我是有什么不能不去的紧急事情,那还有话可说,但我只是去看花,去会一位女朋友的,我怎么对得起我的女人,更怎么对得起我的三个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