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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蔼灵独自一个人对着镜子往头上插戴蝴蝶银簪子,一不小心扎进头皮里,疼的“哎哟”叫出声,百灵听见回身儿看了赶紧过来,责怪蔼灵不该个个儿插簪子。蔼灵撅着小嘴儿,叫百灵给戴上。百灵把蔼灵两个小辫子盘在脑顶后插上簪子,蔼灵高兴的一拨浪脑袋,簪子上缀的两个小雀儿来回摆动。蔼灵蹦蹦跳跳跑到殷张氏身旁偎偎的,张着圆圆幼稚的呈着红润的小脸儿,看着姐妹们的高兴样儿。百灵拿个洋粉盒往艳灵脸上噗粉说:“你说大哥够有能耐的,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硬是钻老山窜老林子,风里雪里,走南闯北,关羽似的,过五关斩六将,蹦跶一个多月,神出鬼没,浩浩荡荡,滿面春风的回来了。”艳灵拿小镜子照照的说:“这洋粉是好啊,香拉拉的多匀呀!才二哥说嘛,那些路人,小商小贩,还有倚在铺子门框上的掌柜们,那眼神儿,充满欣佩、嫉妒、猜疑、憎嫌、羡慕。爹那老朋友老转轴子,眼里更是贪婪。瞪着肿眼泡子,转着堆满肉肉的脖子,东张西望,看着那一爬犁一爬犁的东西,眼睛都绿了。”百灵盖好粉盒,“搁谁都得这样儿,多虎嘘啊!这大哥的脑子啊,不一般,够转。不过,还像似有啥事儿瞒着咱爹呢,怕爹知道了就麻烦了。”艳灵拿口红膏涂着嘴唇,“大姐,这唇膏吧?”百灵嗯声,“是!”艳灵抿抿上下嘴唇说:“油润润的,比口红纸强多了。大哥能这样儿有出息,这最高兴的是咱爹。嗯,”艳灵拿嘴向殷张氏努努,“还有咱那娘。你瞅打从大哥回来,她那嘴都没合拢过。还能有啥事儿,你别事儿妈的瞎猜猜了。有啥比无后为大更大的事儿了,老公母俩算有指望了,咱姐妹也有了依靠。哎,大姐,说是二哥要和三姓周叔家的小姐订婚,有这事儿吗姐?”百灵拿一条合浦珍珠项链戴在艳灵颈上,“大哥挺会买的这,你戴上真挺合适的。”艳灵摆摆正项链,“大哥最懂女孩子心思了,也最讨女孩子喜欢。不像二哥,杵橛横丧的。二哥倒像个站着撒尿的,野男人味十足,就太尿性点儿了,不好拿怼。咯咯咯!”百灵点着艳灵的头,“还笑?一个姑娘家,说这个话,不臊挺得慌吗?”艳灵捂下脸,一甩辫子说:“俺看三弟倒挺好玩的。嗯,就好使小性子,太嫩了,像个豆芽菜!”百灵两手搭在艳灵的肩上,贴艳灵的脸说:“三弟那小样儿,怪着人疼的。他就像老也长不大似的。俺看你倒挺呵护他的,啊咯咯。”艳灵一抹眼剜下百灵,似生气地说:“大姐,你说啥呢,俺撕烂你的嘴?”百灵举举手掌,服软地说:“嘿嘿,俺不说了,行了吧?要说二弟的事儿,俺听娘念叨起过。说那意思是咱爹先提的话,周叔在二弟来咱这旮子路上,不在三姓周家待过两天吗,周叔周婶还有美娃妹子都相中了。不过,还没敲死。”艳灵放下手中镜子站起来,噗粉的脸颊里透出红晕,“那说就是有门了!哎,三弟沒人提过啥亲吧?”百灵看着艳灵的眼神,抿嘴一笑,说着跑开,“二妹,听你的话,天鹅有吃肉的心思?”艳灵追逐的扭打百灵,两人咯咯的嬉闹在一起。

“大姐你在不老实,俺就把你在奉天跟那个男同学要好的事儿抖落出来。”

“你敢小蹄子?”

殷张氏瞅两眼两个大姑娘,念叨,“死疯丫头,凑到一起就傻疯。”

爱灵掏巴出个大枕头似的东西绷到炕沿上,推滚到炕里,又爬上炕,枕在头下,“娘,晚上睡觉俺就枕这个大枕头了,闻着香甜甜的还有点儿酸酸的。”殷张氏看了,拿手指甲捏了一下,竟捏下渣儿来,就疑惑的放到鼻子闻闻,又放到嘴里抿巴抿巴,像吃的啥东西,可又不知道啥玩意儿,指着问,“百灵,爱灵搁哪捣咕出的这玩意儿,像大枕头,咋像能吃似的呢?”百灵放下手里的俄罗斯花露水,走过一看,哈哈笑得捂嘴抹脸,“娘,这老妹子倒会享受。这、这是老毛子烤炉烤的大咧巴,是吃的。俺在奉天见过,也吃过。”艳灵几个姐妹听百灵又乐又笑的说,就都过来爬上炕,抢夺爱灵头下的大咧巴。艳灵手急眼快,一扒拉爱灵的头,捞过来搂到怀里,晃开姐妹伸过的手,跳下地,高高举过头顶,“别抢!别抢!叫娘尝,叫娘尝头一口。”艳灵把大咧巴放在殷张氏怀里,“你尝!你尝!”爱灵爬过来不愿意了,扯到怀里搂的紧紧的,“娘,俺发现的。不给不给!”好灵点着爱灵的脑门子,“你咋的,护食鬼!叫娘尝尝,都给你。”爱灵把大咧巴咧到身子一边儿护着,“你骗人!你骗人!”殷张氏偏向老姑娘的摸着爱灵的胖脸说:“娘不吃,给老姑娘留着。”又对众姐妹说句,“小孩儿都这样儿,一会儿就好了。”蔼灵倒背手冲殷张氏嘻嘻的笑,“娘,叫爱灵嘎吧,俺给变个戏法,你看!”说着,从背后拿出个大咧巴一亮,见好灵伸手,就一闪护在怀里,拿身子挡住好灵,一把掖到殷张氏怀里,“你吃,娘!”殷张氏抬眼瞅下蔼灵笑笑,“娘吃!”就掐了一小块放进嘴里,“酸唧唧甜咝咝的,格路味!你们都尝尝,新鲜玩意儿。”姐妹们你掰一块她弄一块,品品尝尝地喊酸溜,不好吃。百灵看了,“这西洋玩意儿不是这个吃法,要拿西餐具的刀切成片儿,抹上奶油,就牛奶,一块吃才对。可你们,赶掰馒头吃了。”殷张氏抹着嘴上的咧巴渣儿说:“这老毛子就嘎咕,馒头就馒头呗,整个大枕头样儿,敢情不用起被窝,睡梦中就造饱了。”众姐妹叫殷张氏的一句话,逗得咯咯的绷嘴儿乐。

傍黑,殷张氏和几个姑娘,剪“挂钱儿(也叫吊钱。刻镂吉祥的图案和文字,贴在对联横额上,迎风飘舞,煞是好看)”的剪“挂钱儿”,往蒸好的饽饽上,点红点儿的点红点儿,忙活得热火朝天。

殷明喜滿脸通红,嘴里喷着酒气,翻瞪着小红眼睛,走路跺着脚,一支胳膊背在身后,气哼哼的昂着头,走进中堂。殷张氏笑盈盈地堆着大笑脸迎了上去,“你平常不咋喝酒的,这高兴也不该喝这些呀?”姑娘们诧异的瞅瞅失态的殷明喜,放下手里的活计,围围的靠拢过来想为殷明喜脱衣挂帽。殷明喜打着酒嗝,怒发冲冠的一把徕下头上的水獭皮帽甩得老远,掴在东墙挂的百子图上面,少许灰尘在灯的光线里弥散。他抻着沙哑的嗓子吼道:“叫、叫大德子!”殷张氏从打迈进殷家门,还是第一次看见丈夫如此发威发怒,吓的得瑟发抖,手脚无措。爱灵害怕的扒倚在百灵身后旁,恐懔的看着殷明喜。

“这咋啦这,大过年的这抽的哪股风,高高兴兴的大伙?”殷明喜掐腰瞪着殷张氏,“咋啦,问俺?这畜生,活活要气死俺呀!”殷张氏以柔克刚地说:“大德子回来好好的,他咋惹乎你了?就惹着你,你也不该发这么大火啊,伤了身子?”殷明喜甩头不理眼中柔水的殷张氏,冲站在一旁的潘妈吼道:“去叫啊!”

吉德和吉盛小哥俩趴在炕上核对着账,吉增一个人倚在炕梢儿的炕琴上想着心事,冰花、美娃两人纠缠的在他心里掐架,叫他锁着眉头,拧成疙瘩。突然,窗外潘妈急急促促拍着窗棂喊叫:“大少爷!大少爷!老爷叫你,都发火了,快点儿!”吉德爬起愣坐着,蹙(cù)眉的猜度,“大舅叫俺,还发火,啥事儿呢,东窗事发了?”吉增三七旮旯话的说:“裤兜里甩鞭子,崴杆子了!”吉德犀利一眼,横扫吉增顶了一句,“裤裆里打悠悠,耍球!”吉盛支撑着一支胳膊扒着吉德的胳膊问:“大哥,你外头风风光光的,皮裤反穿毛,光在里头了?啥东窗西窗的,这都找上门了,快去呀?等急了,牛也会尥蹶子的?”吉增下地,把吉德棉鞋拿到炕沿下,“穿吧。裤裆里玩大刀,恐怕家雀儿要不保啊?连毛涮,裤兜里炸丸子,自个儿整圆溜了!佼佼者易污,跷跷者易折,显大包吧,干大枣褶褶了!”

“快点儿呀大少爷,都冻死我了。”潘妈哆哆嗦嗦的直追。

“哎,潘妈就来。”吉德趿拉上鞋,拎起皮马夹穿上,“大舅没事儿发啥火呀?”

“看来这事儿挺大扯,不能小喽!”吉盛说:“你去了,得顺点儿撇子,硬拧,准秃噜胯子。”

“大少爷快走吧,到那你就知道了。”潘妈在窗外说。

“嘎肢窝抓虮子,顺毛捋吧大哥。”吉增目送吉德出了门。

“二哥你说大哥能有啥事儿呢,叫大舅生这么大气?”

“你想啥事儿跷蹊就生啥气呗!”

“啥事儿跷蹊,……走二哥,咱得听听去。”

“那是了。谁当缩头王八啊?”

一会儿,吉德跟潘妈来到上房。

“老爷,大少爷他来了。”

随着潘妈的禀报,殷明喜背朝门口头也没回,一锥子扎下去的问:“你替胡子卖鱼了?”殷明喜没有吉德想象的那样山崩海啸的咆哮如雷,而是低沉尤如砸夯,却透着扎人的刀子,分外严厉。

殷明喜为啥一见吉德嗓音萎缩的降了八度呢?他心头隐隐着对吉德的愧疚,叫他提不起嗓门儿,大葱见霜,自然就耷拉叶子了。

一旁提心吊胆站着的殷张氏,炫白炫白个脸一听,当啥大事儿呢,这儿丁点儿屁事儿,捏揪的心,透过了血脉,撇巴的磨叨一句,“不就卖点儿鱼嘛,至于嘛这个?”趴在东西里屋门缝偷窥的姐妹们,如梦方醒,交头接耳的交换着眼色,哎呀大哥这可闯大祸了,跟江绺子胡子勾搭上了,这可要血命的事儿,爹最讳疾忌医了对胡子。

耳朵贴在中堂门外偷听的吉盛拉拉吉增,悄声说:“坏了,是赊鱼的事儿!”吉增烦腻地说:“闭嘴!听。”

吉德听殷明喜提这吊嗓子的事儿,心里虽“格登”的一掬淋,但没提偷存到福泰恒那笔钱,这掬淋的心略微松了松。又一想,这赊鱼的事儿是漏了,弥天大谎,是难以遮掩了。当大舅面前说了谎话,是弥天大罪呀,难怪大舅如此动肝火。这赊鱼,关键是跟胡子有瓜葛,大舅才如此震怒。唉,最知大舅根底儿秉性的二掌柜,好心怕大舅知道俺跟江上绺子曲老三的干爹老鱼鹰,赊鱼生气,才叫俺瞒着大舅,叫俺好心的撒了善意的谎言。一般看,撒谎都有它撒谎的理由,这也算是谋略或计谋,掩盖一些不该暴露的事情,有时是有好处的。可说谎这事儿也得分跟谁了,对大舅来说,那就是心里有没有大舅,把不把大舅当亲人看待,这是叫大舅最痛心最伤心的。俺跟大舅说谎,那就是丧良心,是不肖子孙。在大舅眼里,欺瞒是啥人品的大事儿,那大舅能不生气,能不发火吗?这事儿这么快吹到大舅耳朵里,大舅搁哪听的呢?唉,大姑娘养汉子,早晚有一天要显怀的,肚皮是不会撒谎的。俺寻思往后再慢慢渗透给大舅,也不想老这样瞒下去的。事已至此,眉毛不能再描了,再描更黑。赊鱼有啥呀,又没骗谁,胡子也是人,咋的了,俺也没和胡子作歹,唉,受冤屈就受冤屈吧,世上受冤的人多了去了!屈死鬼,何止俺一个人?蒙冤的屈原、窦娥,那冤不冤,不是昭雪了吗?冤或忍,是一对孪生兄弟,早晚会有大白于天下的。嗨,只有实话实说,才有挽回的余地。

“卖了!”

“卖了?”殷明喜一甩头扭过身,大背头都飞奓了,指着吉德气得咬牙切齿,“你、你、你啊?俺问你时,你为啥冲俺编瞎话撒谎,啊?”

“吼啥吼你,不会低点儿声说?”殷张氏嗔责劝说。

“低声,俺还挖个坑说话呀?”殷明喜老牛顶牛犄角地抻脖儿问道。

“俺向老鱼鹰爷爷赊的鱼,没想到你膈应他们是胡子窝的人。这点俺没想到,等回来听二掌柜一提醒,想到了,已晚了,生米做成夹生饭了,只好撒个谎。等这事儿过劲儿了,再想细细跟大舅唠开。可谁这嘴这老快,就诎咕上了,叫大舅生气了。啊,赊鱼的钱,俺都已还上了。”吉德心哆嗦脸上强赔着笑,轻描淡写的说:“咋的啦大舅,有人说啥了?俺没把这事儿告诉你,不怕你生气吗,这还真生气了大舅?”

“哼,你小子啊,黄嘴丫子才褪几天呀,就想瞒天过海了?”殷明喜背手的梗着脖子向前迈一步,越说越激动,脖子上暴起青筋,“俺啥眼神,谁偷吃几根猪尾巴你都别想瞒过俺的双眼?臭小子,说谎脸不红不白的,把谎撒到你大舅俺的头上了,你吃熊心豹子胆了,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俺问你,你知道不,人家撅坑挖陷阱,窖的是傻蒙的熊瞎子?老鱼鹰是好心,你急功近利想证明一把,可你想过没有,这为谁做了袈裟,做了嫁衣?曲老三!俺告诉你,你要想再和江绺子有啥勾搭连环,你柴灰堆里睡大觉,白天作大梦去?除非你把俺撂倒,在俺身上踩过去!”

“你吼啥吼你老死头子?烟不吹火不进沉稳了一辈子,这火一下子都发了,你风雅的绅士风度呢,哪去了?对大外甥家里人发这么大火,你算啥褦襶?”殷张氏嗔着殷明喜,走过安慰吉德,“你大舅乌龟背心就硬,又灌猫尿灌多了,不知哪个鳖犊子嗤啦尿呛了他肺管子,插根尾巴成驴了,有火没处洒,拿槽子糕当软柿子了?”

“水缸里耍瓢,你算找对地场了?”殷明喜仰头手握拳头敲着脑门子叹息着,“是啊,旧木茬儿不好接,旧账本不好翻,旧人情不好忘,老鱼鹰对你有恩,曲老三当然也沾光了。俺标榜一辈子,绝不与胡子为伍,可到头来,你小子坏了俺的名声。曲老三算个什么东西,小人得志,就想癞蛤蟆扒皮,拿个个儿当一盘菜!这老小子,挺会下笊篱呀,抓住你感恩的情结为诱饵,放上长线了,钓的是谁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啊!这有个草上飞就够人烦的了,曲老三早有染指黑龙镇商界的打算,这往后,锣响了,戏还不知咋唱呢?”

“大舅,你听谁下的舌呀?”吉德拧着性子问:“这是挑拨离间。俺瞒大舅是好意,旁人说的嘛,就存心不良,蛊惑人心。”

“谁说的还重要吗?好人也不都全好,坏人也不都全坏,都有缺胳膊少腿的时候。”殷明喜听吉德追问事情由头,愀然作色。他不敢低头成认被人蛊惑,是个个儿早就骑在猜疑的过敏神经上了,叫瘸腿驴跷跷尾巴的一刺激,始作俑者能不发奓吗?他遮掩喝不起的后悔药,惛然以长者的优势教训吉德,“俺这一辈子最恨人说谎了,尤为至亲的人。你说谎掩盖事实关键是你瞒了俺一个人,你没瞒天下人?曹操梦中杀人,是瞒了天下人,没瞒是他一个人?这,是叫俺最可气的地方。俺问你,这黑龙镇谁是你最亲的人?是俺!你大舅!你要有个山高水低,俺……”

“俺也这样想的,大舅。”吉德顺茬儿说:“高屋建瓴,入木三分,大舅教训的是。”

“你不用忽悠。你是面子服软心不服啊,知子莫过……”殷明喜心头又酸疼忘了隐忧,自觉得口失,忙改口说:“啊,你能耐大了,觉得一脚踏上金子铺地的关东地场,就做起黄金梦了。那金子上都是荆棘,那下边儿都是陷阱,这你一时半会儿是弄不懂的。别看你这次初试牛刀大获全胜,那只是死耗子碰上了瞎猫,叫你有显山露水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