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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一座别致青砖黑瓦的小院,干净得一根草棍儿都不得见,墙角一棵杏树枝桠上,一对嘻戏的喜鹊“喳喳”地唱着情歌,互相亲吻地挑逗着,白黑相间的羽毛,在晚霞辉映下显得活泼的喜庆;一只绿灰头、黑蓝尾翼的白鸽在窗台上,“咕咕”的悠哉悠哉;屋内窗前,一个妙龄少女双手托腮,看着杏树枝上的一对喜鹊戏闹,又溜眼悠闲的白鸽。秀气又团溜的鸭蛋儿圆脸上,被晚霞涂上一层红润的脂粉。青春如花,在她靓丽的脸上,无法掩饰的挥洒得淋漓尽致。春的涌动,在大年的秧歌会上萌发,前两天雪地中瞬息之间引爆了。从没有过的嫩芽破土而出的感觉,叫少女春心荡漾了。一种骚动,一发不可收,尤如喷泉一喷就击荡成涓溪,在心田里积蓄滉瀁,淹得心不跳了,呼吸停顿了,延搁在那一瞬间。

小鱼儿回过神来一看,喜鹊归巢了,她百般无赖地在屋里转着圈儿,心潮随着脚步的迈动而起伏。

小鱼儿当天偶遇朝思暮想的吉德后,心急如火地跑到姜板牙的卧室,闯进去,吓的姜板牙面如土灰,忙把香香从他怀里推开,香香也忙掖好咧开的衣襟,看看小鱼儿嗔怪又趣味地说:“你爹他……”小鱼儿扭头跑出去,羞得脸火烧火燎,心跳得隆胸一起一伏的发颤。喧豗(huī)可闻,随口骂了句:“不要脸!晦气!”小鱼儿顺着青砖铺成的甬道,心情不安的一阵急行,推门进屋坐在炕沿上。

那一幕,使她第一次领略男女之龌龊的诱惑,从思念升华到深深地恍若置身其境,刺激着雌激素的分泌,折磨得她坐立不安。她马上叫来她乳母吴妈,也是无所不谈的贴心人。听了小鱼儿要个个儿找婆家的讲述,周妈心里惶恐不安,面上頠(wiě)谦不语,死气沉沉,木然傻坐。小鱼儿诇(xiòng)言汹汹,擤(xǐng)涕泣泪,悻悻地哀求说:“吴妈,你不帮我谁帮我啊?我妈那成天只管吃斋念佛,我不好起齿打搅她。你到说话呀,给我出个主意。我已坚定不移,你看你跟我爹咋说?”吴妈抹泪地劝说:“小鱼儿,你是我奶大的,你啥性子我最清楚不过了,认死理儿,犟得跟头牛似的。如果我不顺着你说,你肯定不答应?顺着你说,我又清楚你爹的秉性,你俩的脾气秉性,就是一对犟驴。两难啊,你说我咋说?话再说回来了,一个女孩子家的婚嫁是个大事儿,那得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这么大的姑娘自己个找姑爷的,说了叫人耻笑?尤其你是个大家闺秀的小姐,又不是小门小户的丫头,更得拿尊重拿金贵的了?这要叫你爹妈知道,知道的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给你出的馊主意呢?那我不是没病找病,找唿啦呀?这你妈,都这些年了,还时不常地说我抢了她姑娘了呢?要我说啊,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吴妈抹着眼泪蒿子,瞅着小鱼儿,“吴妈真的为你好,啥大福大贵的,门不门,户不户的,总得找个好人男人,尤其得找个好人家。这啥人啥事儿,就怕上错行找错郎,人一眼两眼是看不透的。你那一眼看上的啊,太不着铺陈,你那眼是试金石啊?你别像我似的,嫁个没良心的,又贪上个比狼还毒的婆婆,一步走错了,步步错。”小鱼儿倔上了,心不甘地说:“我不,我一定要嫁给吉德,除了吉德不嫁!”吴妈看小鱼儿拧上劲儿来了,出主意地说:“我知道你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说啥都白搭,任性!我说这么着,你不说你咋个想法,你叫你爹先打听一下,看人家啥意思。人家家里要有媳妇,再好的小伙子,你不是干瞪眼呀?”小鱼儿斧头剁骨头,齐啦嘎嚓,“吉德要有媳妇,做小我也干!”吴妈说这孩子,“你傻拉巴唧的犯傻呀?一个好模秧的千金小姐,你爹妈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姑娘,给人家做小,犯得着吗?”小鱼儿说:“做小有啥不好,香香妈还做小呢,我爹宠的啥似的呢?我长的眼睛,不管是叫人瞅着说好看的,不会走眼,吉德就是我的意中人,这点上不会错的。吴妈,你说我一见他,我这心就不属于我自己个了。”吴妈说:“你这叫一见钟情!你吴妈像你这么大时也是这样,好异想天开,欠妥贴。做小有啥好,成天价得看大太太的脸子,整天价地争风吃醋,打闹升天的捣禁。不好?”小鱼儿撒娇地说:“我不嘛,非吉德不嫁!”吴妈也急了,“你去!你去!看这孩子咋不进盐赆呢,看你爹不打断你的腿,撕烂你的嘴?好了,好了,小鱼儿,别闹了,吴妈是心疼你?这么着吧,你就对你爹说,有个人叫你打听个人,你就……”小鱼儿大喜地说:“哎呀吴妈呀!”兴奋得如释重负的在屋地里打转转,回身搂着吴妈直叫,“我的妈你就是我的亲妈呀!”

小鱼儿把姜板牙叫到个个儿屋里,非常严肃地面对姜板牙。姜板牙非常纳闷,成天撒娇的老姑娘,咋像换个人似的,装成一脸成熟老练的面孔,遮掩着幼稚和天真。姜板牙为打破父女对峙的尴尬,拿一句该说也不该说的话逗趣小鱼儿,“我说,我老姑娘是不是猫闹春,要嫁人哪?”这句老冷碴子的话,姜板牙拿来逗嘘小鱼儿,正是误打误撞撞到小鱼儿的心坎上了。她忘了吴妈的叮嘱,也是吴妈没虑虑到,姜板牙会鬼使神差的跟小鱼儿说这样的话逗嘘小鱼儿。小鱼儿也是直截了当,没打弯儿,截然地回答,“爹,对!我是要嫁人。”姜板牙听小鱼儿惊心动魄的回答,一愣的就像骨鲠于喉,声气阻塞,为小鱼儿的褦襶气得头打起拨浪鼓,一大一小的眼珠子如点燃的灯笼,塌鼻大嘴呲开大牙,蛲虫在肛,抽出有生以来打在小鱼儿脸上第一记耳光,四个手印儿烙在小鱼儿细嫩白净的脸上。小鱼儿瞪着两个秀美的双眼,挓挲着双手没有眼泪,没有哭泣,让那四个大手印孤独、寂寞,愤怒地浮盖着嫩嫩的脸皮上。

这四个手印儿,同时也刻在她跳动的心头上。姜板牙痛苦地瘫软在地上,他无力抬头看个个儿心爱如掌上明珠的姑娘。手出去时他已后悔了,惯性残酷地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这一巴掌打在小鱼儿脸上,也实实在在打在姜板牙个个儿的心上。姜板牙哭了,第一次像人一样的哭了。悔青了的肠子,欲断掉欲崩裂,姑娘大了,要嫁人就嫁人呗,这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得摘,要晒干的雪花我也得晒,要凤凰的毛麒麟的角哪,我也得淘换,更何况,养姑娘迟早不得出嫁啊?再舍不得,也不能老留在家里不是,天底下看谁把姑娘留在家里留一辈子的?我真是越老越糊涂,越老越回楦,姑娘要嫁人这是好事儿呀,都十七了,啥小了,我这不浑吗?

一巴掌打醒了姜板牙个个儿,他的歉疚反倒帮了小鱼儿完成了心愿。没这一巴掌,姜板牙死活还不会答应小鱼儿近乎于荒唐的选择。

他嘎然止住纵横的老泪,从地上扒着炕沿边儿,爬起来问小鱼儿,“闺女,你说要嫁给谁呀?”小鱼儿在震赫木然中,听见姜板牙不哭而发问了,做出不理不采的样子,去摸苍起的脸颊。姜板牙豁然明白了,小鱼儿不答,是还在生他的气,得安慰几句呀,就低三下四地说:“好闺女,是爹的不是这都。这咋说的呢,瞧这老东西,把我这老姑娘打的啥样了这都啊?”姜板牙说着回手就要抽个个儿的嘴巴子,小鱼儿再怪爹,也不能叫爹这么大岁数自责到抽自个儿的嘴巴子份上呀?她双手抱住姜板牙,冤屈的大哭起来,哽噎的心痛起自个儿可怜的父亲来。她撒娇惯了,把撒娇用在婚嫁的父权上,有点儿蚍蜉撼树自不量力啊?如果耐心说服爹,也不一定会怎么样,是个个儿把事儿弄左了,也太敢在疖子上钉钉子了,忘记了吴妈说的,太冲动了,你咋知道爹不同意呢?吉德和殷家沾亲带故的,咋说也是个拐弯的少爷吧!嗨,错!错!错在卖乖偷巧,太想急于求成了,没把事情说清,就一刀砍在父权的千古的神经上了。爹是疼我的,从来没有不答应的事儿,可姑娘嫁人必竟是爹的特权。一个大姑娘家婉转含蓄点儿都不会,将来……小鱼儿捣蒜开了,心也顺了,破涕的笑了,笑得姜板牙又傻了。我姑娘八成是得了臆症了,“哎呀妈呀,这可咋整啊?”小鱼儿瞅着爹,“嘿嘿,哎呀妈呀啥呀?”她慢慢地描述着说:“这个人,高挑的大个儿,不胖不瘦正适中。圆溜脸儿,白净亮堂,一双不大的小眼睛,可有神了,炯炯的。挺溜秀美的鼻子,长着女人似的好看的嘴,漂漂亮亮的,一身的帅气。说话很诱人,是善说会说的那种。他一打眼看上去,你就知是个聪明善良的人,豪爽挚诚,大度仗义。” 姜板牙静静地听小鱼儿描绘这个人,不错啊!“听口音是个山东黄县人,听说是殷氏皮货行殷大掌柜的大外甥,叫吉德。”姜板牙一听,殷家?吉德?“这小子我见过呀,还在牛家圩子牛皮纸家二小子婚宴上喝过一次酒呢。姑娘你这不是虱子大喘气跳蚤尥蹶子吗,弄得你爹在云里雾里好一顿折腾,这行啊这个!哎,这吉大少爷,要长相有长相,要人品有人品,可是个人才,鬼中神人中精啊!他不靠舅舅老子,闯关东头一个冬儿,就独自赊鱼上老山老林,划拉了满兜满钵的银子,这又张罗弄铺子盖房子的,我姑娘真有眼力。我姑娘要找上这么个姑爷,那可是天生的一对呀!”小鱼儿撒欢的搂住姜板牙,在姜板牙老脸上左脸亲一口右脸亲一嘴的,“爹你同意了?”姜板牙拍着小鱼儿,“爹同意了!不过,爹这就叫胡六打听清楚去。”姜板牙说完,又疑问地说:“不对呀,姑娘你是咋认识他的,一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鱼儿听姜板牙这一动问,咯咯地说:“这说也怪了。头一眼,爹你还记得过年扭大秧歌吧,在殷氏皮货行门前?”姜板牙一拍光脑门子,“啊,爹想起来了,殷大掌柜还给爹介绍过呢?当时我脑子里就冒个锥儿,这小伙子要做我的姑爷多好啊!可,回来后,嗨,就叫我忘到脑后去了。”小鱼子冲姜板牙一笑,“你还好意思说呢?这第二眼呀,可乐子大了!”小鱼儿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一学说巧遇的事儿,姜板牙恍然大悟,“这是月下佬儿早设计好的,一见钟情,一见钟情啊!哈哈,这又来个天飞横祸的翻爬犁,美女伸手搭救,这太巧合、太浪漫这,难怪叫我姑娘心猿意马了呢?哈哈,缘份,缘份这啊!姑娘等着,爹会让你满意的。如果是殷明喜的大外甥,那没说的,爹一定促成我姑娘的终身大事儿。如果……”小鱼儿坐上梳妆台,拿水牛角梳子梳着黑黑的刘海,“爹,不管他是谁,你去打听,我心已定。如果他是纳小,我也非吉德不嫁。”姜板牙一看,这丫头拧劲又上来了,不能跟她顶着来,打听清楚再定夺。

姜板牙叫胡六打听清楚了,吉德确实是殷明喜的大外甥,一点儿不假。可有一样,叫他心里无端搁了把茅草,焰焰的烧心,就是吉德已在老家娶了一房媳妇了,还生了个小丫头片子。这是姜板牙最忌讳,也是最不能容得下的。小鱼儿是姜板牙的心肝,土财主的姑娘也是金枝玉叶的小姐呀?我姜板牙的姑娘,过门就做小,太埋汰人!吉德再好,这也是拉拉蛄嗑过的庄稼,叫人心里不淤作。这门亲事儿,拉倒吧!

香香看出姜板牙的心病,就说:“不如意这个人呢,还是贬损咱家姑娘了?”姜板牙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做小,咋的也是不行?我的姑娘,给那小子垫脚?”香香嗑着瓜子说:“就做小,还不知人家干不呢?人家小子,要不娶小呢,你还把你姑娘硬塞给人家呀?殷明喜可是个君子。一帮丫崽子,也不讨个小的,生一个儿两个儿的。这他外甥,就小子答应了,他还不一定能答应呢?这还八字没一撇呢,你这里倒个个儿先啃上臭脚丫子了?我看哪,咱这丫头不是轻意看上一个人的。她,心气高!这些年,还断了提亲的了,她看上谁了?只要她看上了,这做大做小,你九头牛两只老虎也难拉回来了?这,就是命!你瞅我愣愣啥眼珠子,我说这话搁这儿,不用等凉了,你那丫头就得找你?我太了解这丫头了,任性的要命,你不由着她的性子,她准跟你闹个没完?”姜板牙挺直腰杆儿说:“她敢?哼,我是她老子!”香香也哼哼地把嗑剩下的毛嗑,往笸箩里一扔,“还老子,死多少年了,还管个屁用?你不用再我面前使横,你一见你那丫头呀,一准冻糖稀见热就堆挂?哼,你不用冲我愣愣的拔横横,你看吧?这脚歩,又急又迫的,来了。”

脚步在门前停住了。“噌噌”门敲响了,姜板牙憎憎的拿瞪成一边大小的眼睛瞅着香香,心里骂,就你那乌鸦臭嘴?香香盯着姜板牙,冷笑两声,小声说:“小鬼不扛念叨,你怨谁呀?”

“爹!我小鱼儿。”

“嗨,啊姑娘啊,啥事儿呀,爹躺下和你香香妈歇着了。你有事儿,明儿再来吧!”

“爹,能等明儿我就不来了?”

“那你就门外说吧,爹听着。”

“爹,这话得见面说。你起来,我等着。”小鱼儿有上次的尴尬,没贸然推门,耐着性子等着。

“哎哎姑娘,你先到管家胡六那打听一下吧,明儿,爹给你回话。”

“爹,我是从管家那来的,你叫我还打听啥?”

“啊,你都知道了?”

“嗯哪!”

“都知道好,别冷站着了,我和你妈合计合计,再说吧?”

门推开了,小鱼儿闯了进来,她两眼盯盯瞅着姜板牙。姜板牙杵秫秸的愣神盯着她。室内凝固得大红蜡烛也纹丝不动的凝塑在那一样了,都明白将要发生啥。

沉默的较量,较量的沉默,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一个纯真少女,为争自由婚姻的憧憬,而甘愿沦作封建残骸的小老婆,这在姜板牙这个封建余孽眼中,都是荒唐和荒谬的,不可容忍的。就姜板牙是如今的开明绅士,提倡的是一夫一妻,也不会把姑娘往做小的火坑里推呀?

“你想好了?”

“想好了!”

“那你还来干啥?”

“你是我爹!”

“爹的话你还能听得进去?”

“听进听不进都得听啊!”

“听完了呢?”

“听吗,听完就完了。”

“你知道爹要说啥?”

“知道!”

“爹要说啥?”

“爹就是爹,爹愿说啥就说啥。不过,我讲个故事,你一听就明白了。红楼梦里的麝月,她就是个不起眼的丫鬟。长的平平常常,人处事儿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在群芳争艳的怡红院里,她不与人争,不与人比,只安守本分,倒活出旁人不及的精彩和滋润。开麝月之奁那回,体验了麝月的胸襟,就是不争荣,少妄念,多淡定,肯负责,会体上,又怜下。宝玉给她篦头,她没受宠若惊,安然接受。晴雯对此吃醋,大发雷霆。她只是笑颜相向,并不争辩。与人无争,人缘就好。袭人是个稳重守规矩的大贤人,她有当姨娘的野心,事事小心,忍辱负重,四处讨好,过着如履薄冰的日子,机关算尽,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晴雯呢,貌美手巧,争宠骄纵,见不得旁人落一丝丝好,在无休止的争斗和较量中,连命都送掉了。麝月不争,像茅草开的白荼花虽苦不败,是陪伴在宝玉身侧的最后一个侍婢。你姑娘我,就做麝月,不争。做小就做小,也会白头谐老。爹,这就是我给你的答复。我也不闹,你斟酌?你要是别楞,女儿就以死抗争。我死后,请爹爹肯请吉德,把你姑娘埋在他家祖坟里。我活不能做他的人,做鬼也要陪伴他。爹,我妈那我已说过了。她,没点头,也没摇头,默认了。”

门轻轻关上了。

“嗨,这孩子,冷静得叫我害怕!”

“冷静,才会铁心!”

“那咋整啊这……”

“咋整?狐狸成精,没整喽!”

“你还说风凉话,我都愁死了,咋就摊上这么个活宝啊?说也不是,打也不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咋的都是不是……”

“管天管地,管不了你姑娘拉屎放屁了吧?你磨小豆腐呢你,这翻来覆去的,就是一句话,行,还是不行?谁情窦初开那会儿,都会这样,不由自主,就像攒了一大冬天的冰溜子,一遇春,一滴一滴的,细流儿细流的涓涓不息。那要遇上大河,哪有不奔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