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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章

吉增见大伙不再水火不容了,冰释前嫌,还是合套的一挂马车了,乘兴对大伙说:“你们大伙喝着,俺去请付架子,唱个《******》、《大西厢》啥的,咋样儿?”大伙一个劲儿的叫好。吉增披上猞猁皮半截大衣,水獭帽往头上一扣,皮靴咵咵的刚出饭堂大门,吉盛“二哥二哥”的撵出来,“二哥,你真行!粗中有细,还会演戏,三下五除二,耍得大伙全来了兴致,烟消云散,全降服了!你要不来,这场戏俺还不知道咋收场呢?你算给俺解了围了,俺正愁俺下不来台呢,你这一咋呼,苏师父把话往回一拉,都不失面子,还长了俺的威望,皆大欢喜!你没瞅才刚呢,凶得就跟老虎妈子似的,横着能把俺吃喽!俺也是短炼,火气来的太快,直往嗓子眼儿撺儿,没沉住气,闹得几个老把式都要跳槽走人。扯耳朵腮动,咱铺子的小年轻,都是几个老把式的徒弟,呼呼啦啦还不全散羊了?这大舅知道还不知咋样儿呢,怪罪就怪罪,反正也是化险为夷了,一场虚惊罢了。”吉增拍拍吉盛,“俺的‘大掌柜’,回去吧,趁热打铁,叫大伙淘个够。这时是笼络人心的好机会。你别忘了,刘备摔阿斗,那是拿心头肉刁买人心哪?你不会喝点儿苦酒,暖暖人心哪?对个个儿割肉下手要狠一点儿,多自谦,多谋人,多拉少打,也要杀一儆百,杀鸡给猴看。你这一激歪是好事儿,谁再敢找软柿子捏了?大舅在,给他们十个脑袋也不敢哪?这些‘老臣’,都叫大舅宠坏了。这是试瓜,看是涩苦还是尿汤,初试牛刀!要不咋说呢,‘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好弹弄?大舅俺看也是一片苦心,看咱哥俩能不能单打独奏,要不二掌柜过来干啥,还不是怕你压不住茬吗?炉火纯青,还得炼呀!去吧,找付唱二人转的架子,叫大伙好好乐呵乐呵。一年到头的,净跟臭皮子打交道了,哪有时闲哪?”

饭堂内酒意正浓,喝高了的苏五,唱起了劝酒谣,“一条扁担颤悠悠,两只筐来各一头,一头酒来一头肉,我来丈人家门前,找妞妞来看妞妞,阿俩好来小妞妞,八马双环小妞妞,亲嘴喝酒小妞妞,小妞妞呀亲妞妞,妞妞小来亲妞妞,……”苏义扯下个野鸡大腿趁机捅进苏五嘴里,大伙叫喊:“妞妞妞妞吃****!”苏五拿酒红的眼睛抿哧大伙,“呱叽呱叽”造得欢,更逗得大伙乐翻了天。

几个老工匠和二掌柜喝酒琢磨开了。吉家这两玩意儿,也跟吉老大一样猴精。老二平常瞅着啊,粗箍囵墩的,虎巴鼟,到真章时,还真是一张作鼓皮的料。你瞅他好像瞎折腾,弄个不着调,搅大酱缸似的瞎搅混,还真是擀面杖对棒槌,卤水对豆腐,可还真灵!

男的丑,女的浪,吉增弄来的二人转,唱得殷氏皮货行的伙计们一夜乐到大天亮。

也不知谁家一只冻哑嗓子的大公鸡,扯着苍老破锣沙沙的高嗓门,打破寒冷寂静的早上。随之,此起彼伏,此消彼长,响起一片群鸡争先恐后的鸡叫声。鸡叫三遍了,老天才慢慢退去冻得灰蒙蒙的一片灰皮,亮光从东边老山顶上徐徐散开,几朵老年斑似的鱼尾云,懒散地飘浮在凝固的灰白天空中。镇子北面的老坟圈子里,长着十几棵老的不能再老了的东倒西歪的老歪脖子榆树。老榆树下有几座漂着浮雪拿冻土块儿垒砌的新坟,几十只或者上百只老鸹,从树上窝里飞出来,盘旋在老榆树干枯树枝上的上空,然后,又纷纷滑翔降落在新坟头上,张着吃过腐尸叨啄过冻骨的大嘴,迎着飕飕地老西北风,“哇哇”带着阴森的恐怖叫个不停。

老鸹的哇哇叫声,传向荒芜广袤的雪原,被冷冽的老西北风撕得七零八落,在滴水成冰的严寒隆冬的早上,显得那么的悲凉凄惨,让人听了,浑身怵怵的鸡皮疙瘩都紧缩成小小石粒儿,一不小心碰一碰,都会洒落成沙滩。东北民谣说得好,‘清晨老鸹哇哇哇,不知哪家白刷刷;不是孩子哭就是老婆叫,白皮儿棺材披麻又戴孝;冻死鬼老药罐,鬼门关去报到。

老坟圈子冲镇子北的东城门道旁城墙根儿有个用木板钉的小庙,有二尺来高,一尺多宽,歪歪扭扭,破烂不堪,供奉一个牌位,是安葬已故亲人祭鬼魂的地方。

在小庙前,雪地都冻得裂开了口子,像呲牙咧嘴的小鬼要吃人似的张着七裂八瓣的大嘴的地上,跪着一个衣裳褴褛的老太婆,蓬乱的花白头发上系着一块破破滥滥的不知啥颜色的铺陈。老太婆身旁跪着一个埋埋汰汰的小大孩儿,看上去也就十拉岁的光景,两只冻得红萝卜的小手,握立着一个灵当幡,在凛冽的寒风中摇荡,发出哗哗啦啦碎噪声。老太婆和小大孩儿冻得浑身发抖。老太婆哆哆嗦嗦点着几张黄茔纸,风太大,点了几次都没点着,小大孩儿放下灵当幡,两只小手扯开破棉祆的衣大襟,燕子展翅似的,露出一根一根的肋巴骨,拿身子挡着风。老太婆就在小大孩儿的胸脯前点着了黄茔纸,用根秫秸杆儿摁着放在地上,又把仅有的十多张黄茔纸放在上面烧了。一股小烟泡在从空旷的雪地上打着穴,拔地而起,飞速旋转到小庙前,卷走了红阴阴的纸灰。纸灰乱飞乱舞地刮向空中,转眼间升向高空,全无一点儿踪影了。

老太婆摁下小大孩儿的头,“你爷的魂把咱烧的纸钱搂走了,快磕头!”娘俩趴在地上,已哭得没了眼泪,干嚎起来,“老死鬼你个的,甩下俺个孤老婆子,哎呀可咋整啊!有这个不懂事儿的小孙子哟,叫俺一老一小可咋活呀,你个老死鬼哟!……”小大孩儿受老太婆的感染,也搂着老太婆嚎丧起来。

娘俩嚎哭一阵子,花轱辘车老板子,四十上下出头,拎着破马鞭过来,含着风一刮就飞的泪花,托拉起老太婆,提溜起小大孩儿,说:“老太太,老喂马的死都死了,哭死你他也活不过来了。天寒地冻的,哭塌了身子,你小孙子那么点儿,靠谁去呀?你好好的,好赖还有个指向,别哭了,快上路吧!”灵车旁几个好心人,都冻得佝偻腰,鼻涕拉嚓地围拢过来,劝说一番,老太婆含着泪泡子,瞅瞅破牛车上一口白茬儿杨木棺材,拍着大腿跺着小脚儿又嚎啕几声,“你个老死鬼,辛辛苦苦扛了一辈子的大活,起五更爬半夜的,就混这么一口薄木棺材呐哟?好狠心的刘大麻子呀,你个挨千刀的哎呀啊哟,你咋不嘎嘣死喽呀!大冬天的,你家有都是柴火,你不叫烧火,活活的冻死了俺那苦命的老头子啦啊呀!一年到头,喝了你那点儿酒啊,把老命都搭了喽哟!俺老头子的血都叫你个损犊子缺大德玩意儿吸干喽,到头来,只换个这口白茬棺材呀,你个刘大麻子不得好死的玩意儿呀!”

老板子拽着一个骨架子的老牛,过来说:“老太太,骂巴没用,人死如灯灭。那刘大麻子是不是玩意儿,你个孤寡老太太能把他咋的,你小孙子还不得给他刘大麻子放猪啊?骂骂吵吵的,传到刘大麻子耳朵里倒不好啦!走吧,死冷寒天的。”

七、八个好心人搀着老太婆,跩着小脚儿,一步一个雪窝子,向老坟圈子挪去。小大孩儿一路撒着买路钱儿,一出手,就叫饿鬼似的寒风抢走了。老喂马家的借壁住的老喇叭匠子,跟在花轱辘车后,叽哩呜啦地吹着哀伤的调门送死者上路,给这凄凉的雪野送上几分凄婉悲苍。

棺材里,装的是给刘大麻子喂马的老刘头,外号叫马槽子。他四十大好几,才跟这闯关东死了男人的老太婆嘎上了伙,生个儿长大了,也在刘大麻子家吃劳金。前年一场伤寒病,儿子和儿媳妇双双丧命,小大孩儿不能在家里守着奶奶淘气了,就到刘大麻子家里给刘大麻子放猪,混个白吃白喝,没有工钱。老太婆一个人在家伺弄从刘大麻子租来的半垧多地。春耕夏天趟个地啥的,都是马槽子趁东家牲口闲下来时,帮趟耙趟耙。就这,刘大麻子还要从马槽子的工钱中扣。今年遭早霜,种的庄稼全瞎了。刘大麻子也不例外,粮食欠收。刘大麻子抠的连马槽子的工钱都没给,还不让马槽子在马棚里烧火炕。说啥怕马槽子拢着了火,燎了房子。十冬腊月的,赶上小年,刘大麻子杀了猪,也让马槽子喝上两口,半夜就在马棚凉炕上眯愣着了。花轱辘车老板子,一大早去牵牛套车往地里送粪,看马槽子靠墙坐在炕头抱着膀睡大觉呢,叫了两声,没动静,老板子就上前扒拉扒拉。这一扒拉,坏菜了,马槽子噗咚一下子摔在地上。老板子一瞅,都冻硬了!老板子吓得忙跑去跟刘大麻子一说,刘大麻子连瞅都没瞅一眼,骂着“丧门星”,就叫老板子到寿材铺子里找来个椽棺材的木匠,用现成的杨木板子,钉巴钉巴,做了个能坐着的立条箱子。马槽子不是坐着冻死的吗,僵硬僵硬的,没发捋巴直了,只有就形做了个箱子。啥装老衣裳啊,哪弄去,就随身穿的窝窝囊囊埋埋汰汰破烂衣裳,没等入殓,就叫几个扛长活的把马槽子装进棺材,送回马槽子家里,给了两块大洋就算完事儿了。

大倭瓜该咋是咋的,还说了两句良心话,把刘大麻子好顿扒哧。刘大麻子在二妈屋里灌了点儿马尿,没把大倭瓜秃噜皮喽!大倭瓜也不是省油的灯,也叉着大腰板子,祖宗八代把刘大麻子骂个臭溜够。二妈也在一旁劝说刘大麻子,马槽子咋说也算从老爷子那会儿就在咱家喂了一辈子的马了,没有虱子还有虮子嘛!虽说年景不好,可也不差那三块五块,你少抽一口就有了。再说了,小猪倌就不说了,今年马槽子的工钱也没给,就养一只跳蚤,你还出点儿血呢,何况一个兢兢业业给你家扛了一辈活的老头子了?你就再掏点吧!要不然就那一个孤老婆子和小猪倌咋过这个年吗?刘大麻子猴嘎不进盐尽,气不打一处来。说马槽子还欠他半垧地的六十斤粮食地租没给呢。人死了,人死为大,就送死鬼一个人情,算两清了。我******管死的了,还管她活的呀?我要不看在阎王爷不喜欢穷鬼的份上,那两块大洋我都不掏?那两块大洋,我是给小鬼的买路钱儿!小鬼不把马槽子拽走,我怕马槽子他大过年的来瞎闹腾。大倭瓜在那东屋听个耳朵清亮,推开门“呸呸”地呸了好几口,说你咋不替那好人死了呢?说不准哪天马槽子见着阎王爷当上“弼马温”啥的大官,杵你的坏,叫小鬼把你也拽去,给马槽子喂马!

二妈讨好地对刘大麻子小声馇咕,下着谗言诌媚,“别勒那鲁颟虾臭的玩意儿,四六不懂,喝酒喝酒,喝完了我再给你烫一壶滚烫的,散散气儿。”刘大麻子果然气消了不少,“那泡的鹿鞭酒真见效,是不挺时候?”二妈篾条氓飘的一挑眉,“赶骡子打两个桩了,舒服是舒服,就是有点儿白废。倒沫不打卤,白忙活!”刘大麻子满脸的紫红紫红的麻坑,叫大倭瓜老虎妈子的这一呛,又叫二妈温柔蜜意抹拭的一哄,有的笑开了蔷薇花,有的咧咧的像麻麻果花。二妈一眼挑一眼撩的说着骚嗑,博得刘大麻子麻坑呵呵地放骚气,“那说书的说的,唐明皇和杨贵妃扯那事儿真有咋的,跟真的是的?”刘大麻子一嗤溜,酎口酒,咧咧光溜没麻子的嘴叉子,乜斜瞅着二妈,“按德理上说呢,那唐明皇不咋的,太骚!老掏灰耙,掏儿媳妇的灰,掏灰!按情理上说呢,老公公看上儿媳妇的,儿媳妇搔老公公头皮的,有都是。那叫你有情我有意,叫啥了,报上不说,婚姻自由解放吗?唐明皇和杨贵妃的****,大概受这个的影响吧!啥他妈这个那个的,王八瞅绿豆,对眼就是。狗出溜猪后门,好受!瞅你长的溜光水滑的,我一脸叫黄豆硌的,瞅着硌应,摸着麻应,你还不是趴在锅台上,不叫咱那啥了吗?”二妈怊忸怩地一推刘大麻子又一笑的说:“那不黑灯瞎火的呀?你个老壳郎,趁大倭瓜睡死了,人家就叫你摁在锅台上了,那削的我,哪经过呀,你还舔脸说呢?”刘大麻子抹哧着二妈的脸,“我这也是掏灰耙唐明皇嘛,掏你那积攒了二十几年这‘玉环’的灰呀!嘿嘿嗨,打那你那灰坑就干净得管淌水了!你几天不涮我这老掏灰耙,你就痒痒的,像猫似的拿爪子挠炕席,唉哈哟,就是干打雷不下雨,你咋整的你呀,白废我的劲儿了你?”二妈就酒嗉子酎了口,两眼嘻嘻地说:“我这一亩三分肥田地,点麻子鳖籽儿不出呗!你搁吉老大那光溜大小伙儿试试,我准生出一个光溜溜的大胖小子!”刘大麻子就仰靠棉被花的姿势,一脚把盘一腿条坐在炕沿上的二妈踹墩在地上,二妈爬起来,摸摸后屁股,虎着脸操起个笤帚疙瘩,就爬上炕,拍打刘大麻子的后背,“本来叫你撩的就啥,这一墩,像尿裤子的了,你个坏种!”刘大麻子嘻嘻哈哈的躲躲闪闪,“谁叫你个三十多老半蒯,拿全镇大姑娘小媳妇瞅着都眼红的吉老大说事儿了,怨得着我吗这个?……”

“吱吜吱吜”窗外这时响起花轱辘车响声,刘大麻子一惊的推开二妈,抻长脖子向窗外听了听,又起身拿嘴哈开已融化了霜花的只剩一层薄冰茬的窗棱上镶的玻璃块,拿一只瞪圆的眼睛往外一瞅,往炕上的二妈直摆手。二妈跪着拨离盖爬到窗前,推开刘大麻子往外一望,脸都白了,舌头打颤地扭头说:“哎麻子,坏了!马槽子烧火的,披头散发拽着小猪倌,跟车来了,这是管你要索命钱了,咋整啊?”刘大麻子气哼哼地瞅瞅吓脱相的二妈,吭吭哧哧滚下炕,趿拉上棉鞋,拽个半截羊皮大袄,边走边披上推开里屋门,一脚踹开外屋门,冲到门外,对老板子发火地说:“大杆子,你叫老死婆子跟来干啥?”大杆子抹下滴流的清鼻涕说:“不知道!我那么叫她别跟来,她疯了似的,非跟来不可。说找你讨还马槽子的命,叫你还她的老刘头,这不……”老太婆瞪着呆呆滞滞的肿眼泡子,发疯地颠蒯个小脚儿冲向刘大麻子,噗嗵跪下,抱住刘大麻子两大腿,哭着喊着,捶着打着,撕扯刘大麻子的抿裆肥大的棉裤,连披的羊皮半截大袄也扯掉到净是雪末儿的草屑的地上,捶胸顿膝的泣不成声。

刘大麻子气得麻子从坑里鼓出来,成了一个个小红泡泡,瞪大眼珠子,叉着腰,猛劲儿一脚,把老太婆卷个大仰巴叉。平常一见刘大麻子就哆嗦的小猪倌,一瞅奶奶叫刘大麻子一脚卷翻了,一个猛跑,一头撞在刘大麻子的胯裆上,撞得刘大麻子两手捂着胯裆哎呀呀的向后褪了几步,跩靠在后面的墙上。老太婆从地上蹭巴起来,爬着向刘大麻子扑来,两手死死拖拽住刘大麻子的小腿肚子,往倒了拉。刘大麻子忍着肾弦子抽筋儿的疼痛,咬牙一扬脚,把老太婆踹得骨碌出老远,老太婆一时背过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