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乌拉草
7387300000339

第339章

姜板牙先到姜武氏的房前烧了点儿纸,念叨两句,又踅摸到前院,看劳金搭灵棚,又看看木匠选的寿材,磕磕,“嘎嘎干。”又对胡六说:“这黄花松,油性大,又硬实,做寿材最好了。这还是那年春天你带人,从松花江捞上来的两搂多粗的大圆木,拿大锯破的呢,泡的没木性了,不会裂璺。这要不早预备了,冷手抓热馒头上哪抓去呀?”胡六说:“这还省了棺材板儿钱了。”姜板牙说:“省不省钱的,这不使起来方便嘛!”说着,和胡六又登上门前的大雪堆,登高远望,各家房前窝窝出一窝窝的灯光,像晕晕红红的雪灯笼。

姜板牙倒无心观赏这别具一格的夜景,其实他惦挂的是镇上来人回事儿。

“呼啦呼啦”,远处传来民国旗煽动布的响声,姜板牙往东土地庙方向望望,“哎,大帅瞎折腾一辈子,人心不足蛇呑象,在咱这噶达当个土皇帝得了,非得学努尔哈赤,老想进京,结果弄个不得善终?大太太多好啊,一心向佛,圆寂善终。少帅还是嫩点儿,得瑟,犯东北王不当,非向蒋光头俯首称臣,那帮南蛮子还不耍了他?东北这噶达,老毛子、小鬼子,都惦记着呢。这民国旗能挂多久,也不好说呀!嗨,家里不和外人欺。不管咋说,中国总算一统了。哎胡六子,挂上这民国旗,圩子里人都咋说呀?”胡六说:“能咋说,反正觉得稀奇。都问民国是啥玩意儿呀?是不是少帅当皇帝了?民国不民国咱老百姓能咋的,还不是种地吃饭,纳捐交税,啥不得摊在咱百姓身上,哪个当官的动一锹一镐了,还不是吃香喝辣的,在咱老百姓面前摆谱,耀武扬威的。老爷,大伙对增加一成捐税很是不满,怨言很多。说你……”姜板牙正听着呢,胡六卡壳儿不说了,就瞅瞅胡六,“咋不说了呢?”胡六说:“都是瞎说胡沁,添那熬作,还是不说了?”姜板牙催着,“当村长啥屎不吃,啥屁不听啊?你说,兼听则明嘛!”胡六说:“说你拍马屁,溜须新权贵,拿大伙血汗钱送人情,你个个儿交不交还不一定呢,反正你说了算?”姜板牙叫苦说:“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啊?哪个庙里都有冤死鬼,我凭啥溜须上头啊?多交一成是上头派下来的,我溜个啥呀,是给我加官进爵呀,还是叫我中饱私囊了?胡六子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我填进了多少,哪回不是我拿的大头?”胡六说:“还有的说,你拿鸡毛当令箭,没有筋刚,软骨头,大伙都跟着倒霉?毛驴叫,王八拿硬壳儿顶着,不交能咋的,还不是拿豆腐块大小个官当玩意儿?”姜板牙气的老虎吃刺猬无处下口,好笑的庶民的天真幼稚,“屁话!无稽之谈!唐县长和崔武镇长来咱圩子时,我就在村公所里和他们争过,顶屁用啊?咱圩子大,上百垧地的有二十多户,打粮多,捐税赶上半拉镇了,苍蝇不叮你流油的屁股叮谁去呀?崔武镇长也护犊子,替咱们说话。说不要鞭打快牛,可唐县长听不进去,有啥法呀?当和尚不念经撞钟,那寺庙还叫寺庙了呀?你不管是不是保官不官的,谁拿鞭子不都得赶牲口呀?胳膊和大腿,傻子都知道哪个粗细?当子民纳税,当官兵吃饷,当官拉扯子民,天经地义。我这也是上传下达,由得了我吗?咱这增加的军捐,也是养兵千日用兵时之需。虽民国了,老毛子、小鬼子拿洋枪洋炮,更坐不住板凳了,咱们拿烧火棍,不增人添新家伙,咋顶得住外鬼啊?叫毛驴拉磨,还不喂草料,天下哪有这个理说呀?内忧外患,还有这该死的胡子,哪年不拿枪敲我的脑袋瓜子呀,我向大伙儿摊过一分一厘了,还不是我一个人掏的腰包?我这样儿,还有人说三道四放喷花,这不胡说八道,还让我咋的呀?人哪,就不识敬,越敬越调腚!你说,牛家圩子离咱才多远,叫他们去打听打听,啥钱不是摊在大伙头上啊?那牛半斤最黑了,多摊不说,还个个儿多收一份辛苦捐,那谁又放了个扁屁了?这帮人呐,破草帽晒脸了。要不换个人试试,我还懒着管呢?”胡六说:“老爷,你也别生这闲气了,说说能咋的,你也少不了一斤半两的。嚼舌根儿,烂嘴丫儿的,叫他们去嚼呗!咱们走的做的,哪样儿都能摆在桌面上,叫真儿的话,都得捏帖?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都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玩意儿?老母猪想跟老牤子顶架,那不找刺挠呢吗?要收拾那些心有怨言的不是小菜一碟,杀鸡给猴看,使点儿横的,把姜老万几个牛哄哄挑头掉腰蛾子的,叫咱村上自卫队抓起几个,往警察署一送,完活!咱们替官府办差,又没像牛半斤那样巧立名目,咱有上方宝剑,出师有名,怕哪个寡妇搂老泡卵子睡觉啊?”姜板牙往黑龙镇道上望望,“犯不上?谁不顺着官家这条道走,有能耐,就叫他们使去,我才不顶雹子干下油锅的缺德事儿呢?这大太太一走,我想为大太太积点德,对啥都心灰意冷了。”胡六说:“老爷,你就是老牛护犊子,护吧?惯,反受其辱!”姜板牙嗤咧下大板牙,“天也反常,下雪时也嘎嘎的。这下完了,更不是玩意了?你叫那些干活的,拢点火,要不太冷了。我就不等了,先进屋歇着去,有事禀报一声。”

矮矬子和高老炮驾驭狗爬犁从姜家圩子出来一瞅,天连雪,雪连天,白茫茫一片,哪还分得出路不路道不道的了,一切全被一房来深的大雪淹埋得干干净净,雪白成了统治这个宇宙星球的主宰。俩人不光让白雪震撼了,还真傻眼的不知咋走了?平坦坦沃野一宿变成大雪原,银波白浪,丘壑高岭,一马平川,任意驰骋。俩人一馇咕,顺嗖嗖西北风操直线,划开两道白虹,也不算冒蒙,大估肼离大约姆不远,直奔偏东南方向的黑龙镇,放鞭纵狗。

秤无定星,天无定标,人无定心,茫茫浑沌,反正豆芽生在盆里脚臭捂在鞋里,一片烟囱成了森林,那是村屯;一片高高树木成了灌木丛,那是林子。鸟不见天高,野兽不见踪迹,俩人凭着蚂蚁吃死家雀的直觉,一路飞雪崖,栽雪沟,攀雪峰,顺雪坡,黑纱朦胧,一趟白杨树埋在雪里半身腰。

“老炮,那一溜黑黑树枝影,就是黑龙镇土城墙上的老白杨。到了!”

“矮矬子,咱俩大估肼抄近,还撞上大运这还啊?这要麻达了,咱俩可就惨了,还不雪葬喽?”

“雪葬喽,这里得有多少打不着食儿的绿眼睛盯着你呀?毛驴啃痒痒,不一口替一口地把咱俩抹达了?”

“这都是大太太一双阴魂不散的眼睛盯着咱俩,才顺顺当当找到了地场。”

“妈呀,你说瘮得捞的,我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一搂一把一把的。”

“这西城门呢,咋看不见呢?”

“啥西城门了呀,顺树趟空进去,再找吧!”

狗爬犁下了填满雪的护城壕沟,又爬上土城墙雪梗,穿过树空,顺城墙根儿找到露在外面的西城门楼,拐上家家清理到大道上高低不平堆满高出房脊雪坝似的东西大街,两旁脚下是深深的街沟,往前望去,露出一大溜有挂灯笼没挂灯笼的门檐上插着民国旗商家的房前脸儿。狗爬犁一直顺东走去。过了西牌楼,两面民国旗在县府镇衙房顶上抖擞。又走了一阵子,看见显得有些鹤立鸡群的中心塔人手都能够得着的塔尖,叫矮矬子俩人心中有了地标。

“矮矬子,过了这塔,前边就是德增盛了吧?”

“贴点边儿,盯着点儿。”

牛二手拄锹,仰脸儿望着一房多高雪道发呆。

“喂伙计,这可是德增盛商号?”

“是啊!”牛二看见两个雪人似的坐在狗爬犁上问话,“这大雪你们从哪噶达来,有啥急事儿呀?”

“哎呀妈呀可算找到了。我们从姜家圩子来,老东家有事儿找你们柜上吉大东家。”矮矬子和高老炮俩人,从狗爬犁上出溜下,腿麻木的站不稳,晃了两晃,“求你快通禀一声,我们是来奔丧的。”

“奔丧,给谁奔丧?”

“你们柜上吉大东家不是我们家老东家姑爷嘛,他老丈母娘大太太走了。”矮矬子顺着立的梯子爬下到地上,“昨黑也不是今早,说不准了,也没抖落凉着,没病没灾的,太突然,坐着念念佛,就升天了。”

“哎呀这天,这老太太,也不选个日子?”牛二跺下脚说:“你俩跟我来。”

“德哥!德哥,”牛二把铁锹往门板上一戳,推开铺子门,嗖嗖走过坐着靠着铲雪累趴下的伙计们身边,来到后堂吉德屋里,“你老丈母娘没了!这是姜家报丧的,详情你问他俩?”

“啥时没的?”吉德霍的站起来问:“这、这……”

“今下晌儿发现的。”矮矬子抹把顺着胡茬子流到嘴边的清鼻涕想甩在地上,一看干净的金砖地就在老羊皮大氅上抹了抹,“坐化的。”高老炮掏出折叠的纸条递给吉德,“这是胡管家叫交给姑爷的。”矮矬子悲沉地说:“老爷吩咐,拍加急电报,叫大少爷二少爷回来看大太太一眼,完了再发丧。”吉德打开条子看下,“牛二,叫二娃按这条子上写的拍去。”矮矬子又说:“胡管家说,孝布在柜上扯。孝服拿亲家铺子上拿马神扎了。多少钱先记在账上,过后再算。”吉德一劈手,走着说:“胡管家也是的。谁跟谁呀,扯那么清?孝布、做孝服俺这就安排人,赶早整完,你俩就不用管了,俺叫人送去。哎你俩咋来的?”矮矬子追着吉德说:“坐狗爬犁,还强巴火的呢。”吉德回头诧异地问:“狗爬犁?”在大厅里迎头又碰上牛二,“叫伙计扯孝布,再扛几匹白麻布到大舅铺子用马神扎孝服。快点儿,那边儿等着。哎土狗子土拨鼠呢,叫伙计快叫过来,拴狗爬犁,俺和小鱼儿连夜得赶到姜家圩子。晚了,老爷子还不得骂呀?哎哎,你过来。”白金走过来,“你带这两个人,找个小馆子,陪他俩吃点儿喝点儿,说不准一会儿就得赶回去。哎別忘了把狗喂饱了,那狗如今可金贵了。”

吉德安排完,走到铺子门口,迎着漂下的雪末子仰头看看堵在眼前的高高雪墙,又看看全黑下来的天,唉了声,“这真是难整法啊?这雪地上人走都陷脚拉不开裆儿,马蹄子不也得一踩一陷啊?马爬犁是不行了,那就只有狗爬犁了。”两个黑影呼呼喘着从梯子出溜下来,土狗子猫上吉德的面就问:“德哥,你老丈母娘走了啊?”吉德说:“说是。送信人来了。”土拨鼠问:“鱼儿嫂子还不知道呢吧?”吉德沉闷地说:“可不是咋的。咱都准备好了,俺再和她说。”土狗子说:“赶上这天,又屁嗤腚眼子的事儿,等不起啊?今黑儿就奔丧吗?”吉德说:“俺也正犯这愁呢?唉,小鱼儿性子又急,摊上老妈这丧事儿,能挺吗?这小鱼儿要是男儿身,还得挨亲戚朋友家跪叩报丧呢,这女儿身倒省事了。”吉德唉叹着看牛二从铺子门里走出来,“哎牛二别忘喽,叫上几个口嘴流利脚上利索的伙计,先到大舅家、二掌柜家报丧。哎土狗子你哥俩赶紧拴两挂狗爬犁,等孝服做完了,咱一块堆儿去姜家圩子。”土狗子问:“真连夜走啊?这狗……”吉德果断地点下,“嗯哪!狗嘛,咱这噶达哪家狗不会拉雪爬犁呀?小孩儿都拉着玩,咱们划拉划拉,凑付凑付就够了。”牛二说:“这漫天雪地的,铺子开门也就屁嘣的那么几个人,姜家也没几个顶硬的人,鱼儿嫂子他爹老伴这一走,这一孬作,又那么大岁数了,两儿子又不在家,跟前就你这半拉儿,不如咱铺子关几天门,全力以赴办丧事儿。”吉德点头,“快过年了,留下一些伙计,门还是得开。叫仇九叮着点儿,伙计们机灵点儿。咱哥们都去,帮着忙活忙活。”二娃顺着挖净雪的商铺房前跑过来,“德哥,回电!”吉德一把抓到手里,“这么快?”借灯笼光一看,“速归!”

吉德匆匆回到家,见小鱼儿正好给衣领还挂着姥姥姜武氏拿截成一节节细酱杆儿和剪五彩布圈儿搁铜钱儿做的四条小龙图腾的四龙喂饱奶,没事儿人似的,就逗着抱过四龙,亲着摸着四龙。三龙委委的靠着吉德,他着三龙的眉毛,教三龙说这是眉毛。三龙睁睁大眼睛,吭哧嘣出一句正儿巴经的话,“有毛。”三龙可爱真实的话,逗得吉德憋不住笑,逗着说:“眉毛。”三龙没有笑,瞪着大眼睛,认真地坚持说:“有毛!”吉德疼爱的搂着三龙,“俺的小傻瓜宝贝,咱去姥姥家看姥姥好不好?”小鱼儿搂着大襟系着嗦縻噶子扣,一笑,“你爷俩一个眉毛,一个有毛,叫人啼笑皆非,太招乐子。可都对。”说完,两眼里喟然长叹,“看姥姥?你跟咿呀小孩儿说这骗人的鬼话还可以,叫听懂话的人听了,咋觉得你那么嫩黄瓜呢,小毛刺儿上还带小白结呢?”吉德脸贴着四龙肉乎乎的小脸儿,冲小鱼儿诡笑,“你说我白痴呗?”说着,又拿下巴胡茬子想痒痒四龙,一挨一蹭,四龙竟然咧嘴儿哭了。小鱼儿嗔责地说:“不是小四龙娇惯,爱也要商量,哪有你这稀罕也不会稀罕,还拿胡子蹭?小皮嫩肉的,多扎挺慌啊!”小鱼儿委下炕,趿拉上鞋,“这雪下的,老天爷是不想过了,还是要下界巡视民情,清雪覆地呀?哎,我昨晚作个梦,觉得挺蹊跷?”吉德把四龙放在炕上,扳着小鱼儿的肩头,两眼对着小鱼儿两眼问:“啥梦?”小鱼儿扒拉开吉德的手,扭过身,沉寂的静下脸,“我梦见我妈了。锅台还不咋的塌了一个角儿,你说这是啥梦啊,诡异匪思的?”吉德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怕冻着四龙,一入冬就回家一趟,是想啦!”小鱼儿双眼皮儿一翻,眼里充满崩溃的娇美,“別包包子了你,不光都是四龙,还有你?”吉德疑惑地拿眼神问小鱼儿,“你两小眼眯眯地瞅摸啥呀,还不是你嘎磨人,叫我舍不得扔你一个人睡冷炕凉被窝吗?人家就是想我妈了,不咋的了,贼拉拉的想。这年前就拱着雪,咋的我得回一趟娘家,看看我妈。”都说十指连心,这母女更是连心哪!妈妈没了,托梦了,做儿女的能不闹心吗?俺不也是一个心,扯两半儿的牵挂,吉德想着,委婉地说:“小鱼儿,下这么大的雪,我可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摊上,咱们不妨出去逛逛,准好玩?”小鱼儿愣怔怔一下,“这黑灯瞎火的又号号的老北风,你成心哪?”吉德表现出一副喜洋洋的样子说:“那多好玩啊!套上狗爬犁,挑上马灯,带上猎枪,追逐从广寒宫下凡的白兔,夜空茫茫白雪皑皑,无边无际,无辙无道,漫山遍野,想咋跑跶就咋跑跶,多好啊?”小鱼儿叫吉德把心说活了,一喜,眉开眼笑地说:“亏你想得出来,是浪漫啊!可这四龙咋整啊?”吉德一听小鱼儿上道了,就说:“月娥和彪九一起回黑瞎子沟上坟了,二梅回家了,大梅不在吗,饿了,咱不有羊奶吗?”小鱼儿一推吉德,“你是早谋划好了,下套叫我往里钻啊?”吉德一抹脸说:“你不去拉倒,狗爬犁就在大门口等着呢,俺个个儿去。”小鱼儿嗔哒地说:“你想和嫦娥私会吧?你叫人预备,我去叫大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