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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八年前的一个夏天,春芽九、十岁的光景,骄阳似火,天气特别的炎热。春芽娘,带着春芽在海滩上卧海石旁的网架补网,春芽水性不错,一个人就跑到海里乱噗噔凉快。突然,一条大鲨鱼露着帆一样的鱼鳍,慢慢朝春芽游了过来,春芽玩得高兴全然不知,眼瞅着春芽就有被鲨鱼吞噬的危险,走出窝棚的老渔头,见状操起渔钗,大步流星跑过去,跳进海里游到春芽身边,说时迟,那时快,老渔头一把把春芽推向岸边,这时惨剧发生了,他的一支胳膊被鲨鱼死死咬住,拖向大海深处。鲨鱼叼着老渔头扬起硕大的头颅,把老渔头像只叼鱼郎一样扬起老高拼命往水面上摔打,老渔头那支被鲨鱼咬住的胳膊,被在肩膀关节处撕断了吞进鲨鱼肚子里,人飞出老远,抛在半空中。鲨鱼快速游了过去,拿血盆大嘴接住老渔头的一条腿,同时老渔头手中的鱼钗,也插进大鲨鱼张开的大嘴里,“嘎嚓嚓”老渔头的一条腿被从大腿根儿咬断了。闻讯赶来的渔民们,跑到满清巡防团留下的炮台,架好火铳,装上黑火药和铅子,瞄准后,照那条大鲨鱼勾了一火,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鲨鱼张大的大嘴巴里,立马从脊背上穿出一个大窟窿,大鲨鱼疼的穿出一丈多高重重的摔在水面上,噼啦噗咚垂死挣扎有半个多时辰,海面平静了,鱼血浸红一大片海水,大鲨鱼像一艘巨船漂在水面上,一命呜乎了。渔民们驾船下海,打捞起肢离破碎的老渔头已是个死人,血葫芦的就剩下嗓子眼儿呼哒那口气儿,抬到渔窝棚里放好,大伙七手八脚扯下棉被里子,拿海水里投了投,撕成布条捆扎好伤口,就等老渔头咽气了。吓得惊恐万状的春芽娘,死死把春芽搂在怀里哭泣。一旁的春芽爹,跺脚指手的痛骂春芽娘咋带的孩子?老渔头要有好歹,咱咋对得起老人家?春芽的命,是老渔头拿命换来的。说着,还要抻手揍春芽。大伙儿连拉带拽,才算捂支住春芽爹的愤怒。说来老渔头命不该绝,吉人自有天象,好人终有贵人相帮。

前几天,从龙口来了个洋人传教士到黄村布道。这个传教士是个医术高明的外科医生,闻讯后,带着手术器械赶了过来,察看完伤口,对手术有了几分把握。嘴上念叨“感谢万能的主啊,把生命重新赐给这位好心人吧,……阿门!”传教士说这是上帝的旨意,他谈出了自个儿愿意拯救老渔头生命的想法。老渔头没儿没女,轱辘棒子一辈子,出了事儿,主意就得大伙儿拿。大伙儿虽然对西洋那玩意儿将信将疑,对传教士夸夸其谈心存戒蒂,但人已这样了,死马当活马医吧,抢救可能还有一丝希望,总比等死强?传教士取得了大伙儿的默许,随之传教士在大伙的配合下,对老渔头实施了手术,又挂上大吊瓶。经过传教士几天几夜的精心呵护,跟有时有晌的手持圣经的祈祷,老渔头奇迹般的苏醒过来,慢慢的睁开眼睛,能说话了,大伙儿欣喜若狂,传教士也被大伙儿视为神明,教民也在增加。

老渔头看春芽爹娘为他眼睛都熬红了,又看趴睡在她脚下的春芽,心疼地说:“俺这条老命不值啥钱,瞅把你们折腾成啥样子了?那年闹义和团杀洋鬼子,老佛爷一翻脸俺就被当作替死鬼押上了刑场,枪子儿不长眼,打偏了,俺就装着中弹倒下……。本来这条命,就是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俺从此隐姓埋名来到咱这黄村,没少麻烦你们大伙儿。春芽这孩儿不错,整天价爷爷长爷爷短的,有啥好吃多暂都叫俺尝一口,挺招人稀罕的。俺救了她,是正巧俺赶上了,也算是俺对你们大伙儿的一点儿报答吧!”打那以后,老渔头成了一支胳膊一条腿的残废,拄个拐能走,不能下海打鱼了。刚开始,照顾老渔头的事儿,全村谁有空都会帮一手的。日子久了,自然而然还是春芽家负起了照顾老人的责任。老渔头独居惯了,水了饭了,春芽娘做好了,叫春芽应时应响送过来。八年来,始终如一。春芽爹娘等一家人,把老渔头当家里老人待敬,春芽更是比别人多上一份心,伺候得老渔头无可无不可的。

春芽嫁人那天,老渔头拄个拐,含泪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花骄看不见了,锣鼓喇叭声听不见了,才恋恋不舍的望望大道尽头,万念俱灰的样子,老泪纵横的回到了海边的渔窝棚。

下晚黑儿,春芽爹亲自送的饭,陪老渔头喝的酒,唠了好一阵子才回的家。夜深人静,火也不知啥时候着的,等下网打渔的发现了,看到的只是趴架的废墟了。大伙儿清理废墟时,连老渔头的一点儿骨头渣子都没有发现,神龙见首不见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伙儿没有往好处估摸,起因是老渔头的小船也不见了。他一个缺胳膊缺腿的残废,是不会下海捕鱼的。那就是见一直照顾他的春芽远嫁他乡,怕再拖连春芽一家子跟大伙儿,自寻短见了。先烧着了渔窝棚,再划着他自个儿的小船跳海了。大伙儿的猜测是对的。下半晌儿,有人就在不远的海岸边儿,发现了被潮水送上岸的老渔头那么条小船。

婚前有人一哄声的编派造谣春芽,跟渔窝棚里有个打鱼的勾勾搭搭。这次回门,吉德一切真相大白了。吉德听老丈人的一段述诉,心起波澜,浪起云涌,多么感人,多么催人泪下的传奇故事啊!不!这是血淋淋的真事儿,那么活生生,那么摸得到看得见。而那些谣言惑众的小人是咋想的,还有人心,还有人味吗?良心安在?为春芽跟春芽一家人的感恩戴德,是无可厚非的,吉德感悟至深。他出了老丈人的家门,到村里的一个小杂货铺买了些黄茔纸、金元宝,还有两炷香、两支白蜡烛、一罐烧锅,还扯了两条白孝带跟麻布,来到渔窝棚。

春芽已哭得鬓飞惨面,泪人一般。吉德自个儿在头上绑上孝带,又拿麻布给春芽披在身上,头带上孝带。吉德用沙子堆了一个香案,点上蜡烛,拈上香,小俩口双双面向大海跪了下来,吉德沉重地说:“老人家,这哈没人知道你姓啥叫啥,可大伙儿深深记住有个从鲨鱼口里救过一个小女孩的老渔头,这就够了。俺跟春芽公母俩永远记住你——爷爷!”吉德跟春芽烧了纸钱儿,又朝大海磕了三个头。

回来后,春芽跟吉德,在村头空地遥拜了老渔头,烧了头七、三七,后来又烧了五七。

斗转星移,日月如梭,转眼吉德结婚一个多月了,吉德对新媳妇的新鲜劲儿,一天淡似一天,心里就长了毛毛草,盘算到关东闯荡。

海风掠过大地,透着咝咝的凉意,早上人们出门下地,单薄的褂子外都要套上件夹坎肩,天日渐要冷了。这天躺下后,吉德趴在被窝里,唉声叹气地跟春芽说:“坐吃山空啊!三个大小伙子,靠爹种那点儿地养活,也不是长久之计呀,俺可咋整呢?这叫驴刚搭槽……唉!”春芽揣摩出吉德的心思,是想走了,不免心酸,脸上没啥表示,心里老大的不乐意。吉德说的,家里状况也是实情,都这么绷个饭碗干吃,啥家境也够呛?她一只胳膊搭在吉德背上,试探着问:“你是不是想远走高飞呀?”吉德瞅春芽小鸟依人的样子,心里也不落忍,就说:“是啊。不走又咋整?俺爹娘送俺哥仨学生意,就是想叫俺们有出息,奔个好的前程。你说咱这哈人多地少,风调雨顺还凑合,闹个灾荒年,一大家子人没吃没喝的,瞅着都闹心?那年俺才十拉岁,遇上大旱,一年也没下个透雨,种子搭上不说,颗粒无收,四个孩子端个空饭碗,眼巴巴的瞅着爹跟娘。爹闷头抽着树叶跟砸碎的烟梗子掺在一起的烟袋,一言不发。娘眼泪巴巴的搂着老三,盘算着把老三送人,换些粮食回来。哪个爹娘忍心把亲骨肉往不相干人家里送啊?正在一家人眼瞅着要饿死了,俺在关东山做生意的大舅拉了一把,汇来了钱,又托人捎来了救命的粮食,一家总算没饿死。种地不像你们打鱼的,旱涝保收,没粮下海打点儿破鱼烂虾的,也能维持。嗨!”

吉德说到这哈停了下来,大有欲言又止的味道。他瞅着如花似玉的媳妇,那眼神充溢着许多无奈,许多愁怅,许多忧伤,许多不舍。短短的一个多月厮守恩爱,从不识到相拥而眠,从婚前的风风雨雨到婚后的缠缠绵绵,虽然短暂,俩人已是心心相知、心心相通、心心相印、难舍难分,到了寸步不离的份上了。这要说走的话,还真难于启齿。这对彼此俩人,都是莫大的伤害和严酷的摧残,可爱切情深不能当饭吃,人生谁又能逃过吃喝拉撒这一劫呢?女娲补天造物,捏泥人时就把她的情感、困惑、磨难、坎坷、灵魂、旅程付与了有血有肉的人类了,使人类遵循她设定的轨迹生活、生育、生存。这个人生过程,充满着悲欢离合、生离死别。

吉德狠了狠心,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说出来:“俺想明后天就走,到关东山找俺大舅!”春芽啊的一声,撩开被子光出溜坐起来,两只白净净大乳挺挺的抖颤颤,“你这说走就要走啊?撅达钩逗嘘鲶鱼,你才吧嗒几下子呀?你这一走,就蹽那老远,得猴年马月才回来一趟呀?俺肚子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闲着身子守空房等你,那不守活寡吗?不行不行!你要走,咋的也得等俺怀上你的种,俺得有个指望才行啊?闺女不出门子嫁人,咋守都能守,到老还是黄花大闺女有都是,也没见哪朝哪代给立过贞节牌坊?可一个女人一旦开了封,就再难清身寡欲了?偷贼养野汉子的,偷小叔子勾搭老公公的,寻情觅死的,甚至有跟自个儿家养的狗的,真正树得起贞节牌坊的,那背后是多少不眠夜,多少心酸泪呀?俺不干,你得给俺揣上你的崽儿再走?到那时俺也不拦你,你愿回来不回来,在外头找个三妻四妾的,算你有能襶,俺管也不管?再咋说,俺是你的头房。头者为长,长者为尊,谁还敢骑在俺头上拉屎啊?娘会为俺做主的。俺不信你能翻了大天去,休了俺?俺有了一儿半女,你也得敢?”春芽的一席话,掏的是一个作女人的心里话,在情理之中。吉德心疼的起身搂住春芽,同情达理地说:“你家不是打鱼的吗,咋又成了泥瓦盆匠了,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春芽说:“理儿是不是这么个理儿,你也得替俺想一想?俺嫁到你们家,才个把个月,你炕头还没烀热乎呢,扔下俺就蹽竿子了,俺不揣上个你的孩子,在外人眼里咋个看俺?还以为俺是石女,盐碱地涝洼塘,生不出孩子呢?”吉德哄捧地说:“俺这就给你当儿子,……”嘿嘿的搂住吉德的头,俩人颠鸶倒凤,几天后,春芽的月信没有来,这是有喜的征兆。

吉德瞅脸上总挂着笑的春芽说:“你可整准喽,别记差日子,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了?俺一鼓作气,闷上劲,把你鼓捣成一个大肚蝈蝈,立马就生个大胖儿子!”春芽瞥眼吉德说:“嗯哪,一鸡二鸭,猫三狗四,猪五羊六,驴七马八,人九囝囝落家,哪有那么快的?你要走就走,猴急也没用?”吉德高兴地说:“俺告诉娘一声去!”春芽一抹吉德,说:“再等等。别是个谎花呢,那不叫娘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吗?等妞妞儿做实了,再说也不晚啊?”

春芽闹小病了,“呕呕哇啦……”吃点儿啥,老干哕。

吉殷氏乐了,穷抖瑟开了,逢人就说俺要抱孙子了。春芽心里却闷闷不乐,在吉殷氏面前装出的笑脸上面,总有一层时隐时现的愁云不经意的流露出来。吉殷氏眼多尖哪,横草不过,啥事儿能瞒过她的眼睛,不免老在心里打拨浪鼓老犯嘀咕。

这天一家人刚吃完晚饭,吉盛沉不住气先冒炮了,吵吵巴火地说:“娘,你的念想都满足了,大哥跟大嫂婚事也办了,大嫂又有了身孕,好男儿志在四方,这样老窝在家里也不是事儿,俺们想到关东山找俺大舅去,咋样娘?”吉殷氏生气的一抿达吉盛,“你给俺闭上你那个黄嘴丫子?一家人,才团团圆圆聚在一起几天呀,你吵吵要走这不闪人呢吗?要走,你自个儿走?你大哥要想走,也得过了年,等孩子生下来再走?小孩子生下来不见爹的面哪成啊,德儿就没……”吉烟袋假咳嗽两声,拿眼剜着吉殷氏,褶绺子地说:“这烟晾的太干了,呛嗓子。”吉殷氏自觉自个儿说走了嘴,向吉烟袋投去感激的眼光,随之拿出家长派头蛮横地说:“反正俺不同意。你们谁也别想离开这窝一步?”

靠墙坐在北炕吉德身边的春芽,推推吉德,又得意的笑笑,吉德不语的拿眼神瞭了春芽一眼,那意思是,你高兴了?

吉殷氏纳着吉烟袋的鞋底子,接着说:“趁这功劲儿,俺叫媒婆再费心踅摸踅摸,把增儿的婚事订下来,也好收收他的心?”吉盛一嗤溜,对吉殷氏说:“那媒婆,你打死她也不敢给俺二哥拉纤扯片儿的呀?”吉殷氏手掐鞋底子,瞪眼问吉盛,“咋啦?你又扯犊子,俺拿鞋底子醢你?”吉盛往吉殷氏跟前凑凑,嘻嘻哈哈地说:“娘,你脑子挺记事儿的呀,咋忘了呢,”吉殷氏瞥一眼吉盛,愣住的问:“俺忘了啥,猴崽子个你?”吉盛够够嘴的冲吉殷氏说:“大哥婚前,闹那出,二哥没把人家媒婆拿大粪汤子灌死,忘了没?”吉殷氏啊的一翻眼皮儿,“是有这么回事儿,俺倒忘了个溜干净?那有啥,狗记吃不记打,那媒婆冲的是钱,俺多给两钢嘣(铜钱儿)不就完了吗?”吉增从靠着的门框子走到南炕炕边儿,“娘,你省省你那心吧啊,俺可不要那夹板子的破玩意儿?俺这辈子,就打光棍儿。一个人,无拘无束的,多自在呀?挑个卖货挑子,周游四方,腿肚子贴灶王爷——人走家搬!四海为家。”吉盛加钢地说:“二哥,凭你那身武艺,当个游侠最适合你了?要想添饱肚子,当个游商也不错?掖县人推个独轮车,卖到哪,吃到哪,住到哪,一路逍遥,一路的情哥情妹,一路的小孩爪子,哈哈,到老了一回身,那么一划拉,一路捡寡妇,一路认儿子,儿孙满堂吗?”吉增抡起拳头吓唬吉盛,“你小子欠揍咋的?”吉盛躲闪地爬上炕,扑在吉殷氏怀里耍娇地嚷嚷,“娘,你瞅二哥又欺负俺了?”吉殷氏一手搂住吉盛,瞪眼吉增,又低头哄着吉盛,“三儿,有娘呢,他敢?”吉增哼的一声,一甩胳膊走回门口,“贱慝慝的玩意儿,等你再求俺的,臭美吧?”吉盛趴在吉殷氏腿上,吐着舌头,冲吉增做鬼脸儿。吉殷氏摸着吉盛娇嫩的脸蛋,“闯那关东啊,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三儿你了?年纪又小,胆子又不大,身子又太娇嫩,打你学徒走了那天起,娘这眼睛就没晴过,想想就掉几滴眼泪。那眼泪疙瘩才快呢,就赶上那伏天的雨了,说来就来。”吉殷氏说着说着,这眼睛就潮了,抽达两下鼻子,吉盛哄着吉殷氏说:“娘,三儿子往后挣钱,都孝敬你老,你愿吃啥买啥吃,愿穿啥买啥穿,禁你够!”吉殷氏抹下眼睛说:“俺三儿就是心疼娘啊!嗨,你们翅膀长硬了,都要离窝飞了,娘知道拦是拦不住的。孩大不由娘,早晚要出飞的。”吉烟袋吱的往地上来一个鸭穿稀,又往炕沿下搕搕烟灰:“瞅你娘烧搭的,孩子大了你还能老像老抱子似的老搂在窝里呀?老烧包,先睡了吧!”

月夜微风习习,吹得果树的叶子沙啦啦的响,星星满天,眨着透出凉气的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