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毛泽东与红楼梦
7397600000038

第38章 1962年(2)

以上都是关于《红楼梦》原作的抄本、评者和原稿的许多问题。但是我们现在一般读者所看的,是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不是前八十回的《石头记》。这一百二十回中的最后四十回是高鹗的补作。关于此点,当时著名的诗人张问陶(字船山,1764—1814)在他送给高氏的诗中说得很明白。他的《赠高兰墅鹗同年》一诗题下自注说:“《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此诗第二联云:“侠气君能空紫塞,艳情人自说‘红楼’。”高鹗是张问陶的妹夫,张氏的话当然可靠,另外还有许多清人的著作,如震钧的《天咫偶闻》,俞樾的《小浮梅闲话》,李放的《八旗画录》,恩华的《八旗艺文编目》,对此点都说得很清楚。但是刊行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的程伟元,在乾隆辛亥(1791年)版的序文中,说他曾多年收集作者(雪芹)的残稿,请人拼凑编辑起来,才有后四十回。而高鹗在他的序文中,也说程伟元把一些残稿请他整理编写,才能使全书一百二十回合成全璧。这些话,过去的红学家认为,都是程氏撒谎,因为他说曾见一百二十回的回目,而现在《红楼梦》后四十回的回目,与前八十回中故事所透露的后半部内容不符。这一点很对,程氏确在造谎。他说收集了近四十回的曹氏残稿。当然也不是真话,因为后四十回故事的内容与前半部的计划和线索不符。但我们不妨追问一下,是不是可能他确曾得到一些少许残稿?高氏续作,有没有采用或根据这些残稿,这是一层;其次,高氏后四十回故事既与前八十回原作的计划和线索不符,则他即使见到残稿,自必经他改写过。既经改写,则必与前八十回有出入之处,则他在编合前八十回时,自不免也要东改西抹,以便和他自写的故事大致相符。这倒是他自己和程氏在引言中承认了的:“书中前八十回……其间或有增损数字处。”他们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似乎不会有大出入,因此从来没有人认真把曹氏原文和高氏改本对照过。可是不对则已,一对同题就多了。不是“间或增损数字”,而是整段整页数百字的删削!而且在1791年冬天排印的“程甲本”中改得不少,到次年春天重排的那个宝贝的“程乙本”中,真是大刀阔斧,横砍竖劈,不但改动许多重要故事,而且一有机会,就加入一些对“当今皇上”颂圣的阿谀。在短短的三个月内,高鹗为什么匆匆忙忙要干这勾当,他的动机是什么?程伟元老板,为什么不惜工本。在三个月内又把这部大书重排一次?这是在考察今本《红楼梦》全书时,不可避免的最后一步的工作。

四、初步工作的次序

上述五步工作,构成为《红楼梦探源》的五卷。我说“五步”,而不说“五部分”或“五大门”,乃是因为这些都是研究《红楼梦》思想内容的初步工作,还没有跨进研究思想问题或文学批评的大门,更不必说登堂入室了。但这五步,却是研究思想或文学批评的奠基工作。我自知小是建筑师,只能把修造上层建筑这份工作让给比我高明的人去担承。我只是一个小工,把基石从山坳水崖找得来。放得平正,已算尽了我的能力。但我知道,修盏在这上面的雄壮的殴堂,却非要有坚实的基础不可。建立这基础也有一定的步骤,不能躐等。所以这五步的次序是:(一)“抄本探源”,(二)“评者探源”,(三)“作者探源”,(四)“本书探源”,(五)“续书探源”。卷首是一章简述“红楼梦研究的历史背景”,卷末是一章“提要与结论”。另有一些次要问题的讨论,则作为四章附录(已出版的英文本只有三章附录,正在准备中的中文版加一章“作者的友好及其著作”,附在第二卷末),分别以类相从,附在各卷之末。

这个次序有它的必要。因为:如果不先说明各个脂评抄本的内容,评语分类和性质,则读者不知“脂评”究竟是甚么。如果不先分析各抄本所根据的原底本,即不能判断任何一个抄本本身的年代,也不能推测脂砚斋当年用了几个本子来写他的评语。如果不分析脂砚所写各期评语的年份,便无法把评中所指之事,和雪芹实际生活中的事迹联系起来。胡适在“新材料”一文中,因未能考定评语的年代,在应用时只好“折中假定”某评在某年。评语有朱笔的,有墨笔的;有些署“脂砚斋”、“脂砚”,有些署“畸笏”、“畸笏叟”、“畸笏老人”;有的插在正文之中,用双行小字,如古书的注解,有的写在眉端,有的灾在中间,有的用大字抄在回前或回后,有的有年月,有的无年月,也有署别人的名字,如“松斋”、“梅溪”、“绮园”之类。这3000多条评语,五花八门的复杂情形,以及在同一回中,脂残本和脂京本的评语多少不同,各条评语长短不同,都需要彻底整理:分别评者,辨析性质,统计条数,排比年月。这是一份繁重细致的工作。但是把这些复杂情况清理出眉目以后,对于解决以下各卷中的许多问题,却有无穷的帮助,以下各卷的论据,全靠这一卷的结论。这是基本的基本,所以是第一步工作。

从评语的整理中,对照两个抄本,我们知道同一条评语此详彼略,一本署“脂砚”,一本署“畸笏”,故知二者是一人化名。从脂砚斋评语中说到他自己亲见“南巡”,而康熙的最末一次南巡在四十六年丁亥(1707年),则知他至迟生于康熙三十五六年左右,要比雪芹大到20岁左右。所以周汝昌君以作者为“宅玉”,比“宝玉”小一岁的“史湘云”为脂砚斋,是根本不可能的。周氏的说法先有两个假定:一是“自传说”,所以作者曹雪芹即书中。贾宝玉”;二是“史湘云”后来与“宝玉”结婚。但这两个假没都全无根据。其一,书中少年时代的“贾宝玉”的模特儿另有其人,并不是作者自己,这一点以后要证明。其:二,“宝湘结婚”之说,出于一本冒弥“旧时真本”的后人续作,其荒唐与别的续作中宝玉黛玉又投胎再生结婚相同。据脂京本第二十一回评语,宝玉出家为僧时,其妻仍是宝钗,并不是湘云。故宝玉湘云结婚说全不可靠。这两个前提的假设既全是错的,脂砚又及见康熙南巡,比作者大了20岁左右,则脂砚斋即“史湘云”说,全是空想,毫不可信。林语堂在某刊物发表《平心论高鹗》一文,痛骂周汝昌,连为周书写跋文的其兄周缉堂,以及他们已死的父母,都不饶过。但对于周氏那个错误的结论,“脂砚即湘云”,林博士却深信不疑。从这种论学的方法与态度,很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智力与品德。

五、棠村序文的发现

《红楼梦》第一回前有一段引言说: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经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自己又云……故曰“贾雨村……”云云。更于篇中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

这段文字,向来被人认为是曹雪芹自己作的引言。其实这种看法是错的。既说“作者自云”,便是第三者口气,文中所引“甄士隐”、“贾雨村”、“梦幻”、“通灵”等字,都是第一回回目中所用的字眼。这分明是一段争释回目意义的序言。在脂残本、脂京本和有正书局的八十回本《石头记》中。第二回之前也有类似的一段用大字抄的文字说:

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其“演说荣国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此一回〔文〕则是虚敲旁击之文,笔则是反逆隐曲之笔。

此外,在上述两个抄本中,许多回之前尚有类似的文字。在脂京本中,这些回前附文,都用另一页纸单独分抄,字体大小与正文完全一样,但低一格抄。前人都以为这是脂砚斋的“总评”或总批,其实是猜想之词,脂砚在十六回残本第一回楔子的末了“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一句话上面,有朱笔眉批说:

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胡适在《考证红楼梦的新材料》一文中只说:“据此《风月宝鉴》乃是雪芹作《红楼梦》的初稿,有其弟棠村作序。”他只看懂了上一句,却没有看懂下文“睹‘新’怀‘旧’,故仍因之”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新”是指“增删五次”后的新稿,“旧”正是上文所说“旧’有《风月宝鉴》”之“旧”稿。由于没有看懂这四个字,他便无法知道“故仍因之”一句话中“之”字正指上文棠村所写的“序”。“因”是“因袭”、“沿用”之意(《明杂剧》三集《中郎女》第一出:“章程制度。因者因,创者创,已略略可观。”正是如此用法)。知道了《脂评石头记》因袭了棠村为《风月宝鉴,所作之序,便可以认清楚在《石头记》中许多回前的短文,包括第一回前的引言,其实都是棠村的旧序,是脂砚为纪念棠村之死而保存下来的,并不是脂砚自己的“总评”。但《石头记》中并不是每一回之前都有序,这种情况正可说明:(一)旧稿《风月宝鉴》的回数与“增删”后《石头记》新稿的回数不同。(二)“增删”之后有些回中故事内容不同了。旧序便不适用,不能再因袭下去了,只好割爱。(三)棠村也许还没有回回作序。(四)在雪芹历次修改的过程中,一些有序的原稿也可能失去。

也许有人怀疑,一部书酱通只在前面有一两篇序,怎么每回之前都会有序呢?其实古典文学中常有这现象,不足为奇的。《诗经》和《尚书》每篇之前都有后人作的小序。这是大家知道的。《汉书》每卷都有序,是班固自己作的,不过合在一起放在书末,称为“序传”,所以有人也许不注意。弥尔顿(Milton)的史诗《失乐园》(Paradise Lost),每卷前面有说明性质的大纲(Argttment),斐尔定(Fielding)的小说《汤姆琼斯》(Tom Jones),每卷之前也有一小段扼要评语,也是作者自己写的。

在《脂评石头记》中发现雪芹之弟棠村的小序,把它从脂砚的评语中区别出来,对于研究《红楼梦》成书的过程和此书早期抄本的年代,有重要的作用。例如现在《石头记》中有序的各回,我们可以推想,其内容大致与《风月宝鉴》旧稿无甚出入。因此,根据棠村小序存于《石头记》中的情形,我们可以约略推知雪芹初稿的情况。并且由序文的内容,可以判断修改时各本分回的情形。一个抄本中所保存的小序较多,则其正文底本的年代必较早。现有四个脂评抄本,一个有正翻印抄本的石印本,保存小序的多寡不等;而最后的全书《红楼梦》,却只有在第一回之前尚保存一篇棠村小序。而且这还是因为后人把它误认雪芹作的“引言”,才能保留到现在。可是,如果把《红楼梦》和《脂评石头记》抄本一对照,便可知道这唯一保存在《红楼梦》中的小序,也已经被高鹗删改了。

脂砚斋因为评了《石头记》多年,把此书称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而其中有许多回前的小序却不是他作的。他不愿掠人之美,又怀念去世了的棠村,所以在第一回评中即声明:他保存了棠村的旧序,免得读者误会,以为这是他的“总评”。但不幸连一些。红学专家”,还是这样误会了。因为研究脂评,发现了雪芹那位早死的弟弟所写的许多小序,可以说是意外的收获,对于《红楼梦》成书过程的了解是有所帮助的。

六、脂砚斋是谁

脂评既然这样重要,大家当然急于要知道脂砚斋究竟是谁。要解决这问题,只好仍从脂评入手。历来研究脂砚者都不问他的年龄,只好胡猜。所以我的工作是从他的年龄入手。在脂京本中四十三条壬午年(1762年)的评语里,他有时已署名。畸笏老人”,那时雪芹还只40多岁。上文说到他曾见康熙末次南巡(1707年),假定其时他10岁左右(再小便记不清),则他生于1697年左右,到壬午已65岁左右。可以自称“老人”了。他比雪芹,可能大到18至20岁左右。康熙南巡由雪芹的承继祖父曹寅接驾,康熙即住在曹寅的江宁织造府中,府中事前修盖了行宫花园。脂砚这10岁上下的小孩子既然见到家人接驾,他也必是曹家的孩子。《红楼梦》小说中的人物,脂砚在评中透露,有许多他是认识的;其中故事,有许多他亲自知道的。例如王熙风在尼姑庵中受了3000两银子的贿赂,害死了一对青年男女,还说她不信什么阴司地狱。脂评说:“批书人深知卿有是心。叹叹!”又如第二十二回宝钗生日唱戏,贾母命凤姐点戏,脂评说:“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聊聊(寥寥),矣(奚)不悲夫!”第二十五回马遭婆向贾母骗钱,满口胡说,脂砚在评中说:“一段无伦无理信口开河的混说,却句句都是耳闻目睹者,并非杜撰而有,作者与余,实实经过。”此外,书中人物谈话,脂评常说“亲见”、“亲闻”、“有是人”、“有是语”等等,有时他说明某事发生在“二十年前”、“三十五年前”等等。他和雪芹的关系密切,也可以从评中看出:有时他和作者开玩笑,有时自称“老朽”,命他改写故事(如秦可卿之死),雪芹写完了一部分,便送给他看,请他批评。有时他的批评倚老卖老,俨然是长辈的口气。例如第五回警幻仙于出场时,作者仿《洛神赋》体描写她的美,脂评说:“此赋则不见长,然亦不可无者也。”由上种种证据,脂砚无疑是曹家人,是雪芹的长辈,而且深悉书中故事的背景。

七、脂砚斋是“宝玉”的模特儿——是曹雪芹的叔父

当然,只靠脂评来考察问题是不够的,还须要有别的客观证据互证对勘,才能求出真相。因为对于同一脂评的解释,可能有歧异。有了别的证据,可以把某种解释否定或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