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旁边打盹的守夜丫头吓了一跳,怔一怔才回答出来:“声音?哦,吹打声?您哥哥邢大人他娶亲哪!您知道,邢大人受将军赏了府邸,就在咱们府旁,这夜静,声儿传得远。嗯!定是邢大人娶亲哪!”
莲生一声不吭的听着。听完了,慢慢重复一遍:“嗯,是邢大人娶亲。”就把眼睛阖上了,再又不发一声。
丫头看着她,看得怕起来,直往门外瞅,想找个人陪着壮壮胆——实在不知今晚会出什么事呢!
可是后半夜,莲生的烧却渐渐退了。到清晨时,竟然可以自己坐起来,拿黄花梨梳子一记一记的梳头,看到落发,还跟丫头嘲笑道:“能病几天?这东西一掉就是一把。再躺个十天半月的,不剃头也得当姑子去了。”
大夫听到这信,急匆匆赶来,把脉毕,啧啧称奇,开些滋补温润的药,道进些补罢,身子是不妨了。
将军夫人听了这话,也很喜欢,着丫头们担了几匣子果点来探访,可怜她病了不知道,还给她详讲玉生大礼上的热闹,又道:“这新媳妇极好,你看了也必是喜欢的。听说小两口也极和睦。嗳!真是璧人一双。日后非得让将军好好提携提携他们不可。”说着,直看进莲生眼睛里。
莲生脸上丝毫也不露什么,笑吟吟回道:“这是几世修来的?多谢夫人大恩大德!婢子着将军救了,又得夫人这样青眼照看,便是作牛作马也报不过来!”
夫人点头,又嘘寒问暖一番,方才走了。
莲生又拿起梳子梳头,梳一下,悄悄念一声:“我不死。我不想死。我想好好儿的活下去……”
以后一段日子都平静。玉生本就是个有才又极稳当的人,将军交下来事情,桩桩件件都办得好生妥贴,席将军甚是喜欢,东南地界出些岔子,都引介玉生去弹压。因不是军政上的事,无非官衙闹得不像意,玉生刀笔工刻、理路清晰,不些时也便处置完了,带了大批土物来孝敬将军与夫人,内中又有瓶新莲子,是专给莲生的。席将军看看,一颗颗粉白饱满,果然是好莲子,笑呵呵捧给莲生,道:“你这哥哥会来事。听说那地方产莲子,很有名的,难得他想着,果然给你吃很好。叫厨房给你炖了?”莲生脸上也光鲜,笑着拜谢道:“还不是将军提拔。他不给将军丢脸就好。我们泉下父母知道了也感戴的。哥哥打小儿淘气,谁想到今天还能得他件东西?我可得放在案头供供。”
于是就供在案头上了。她是不吃的,打小不爱吃苦,谁叫这东西还长了那么个苦苦的心子呢?绝不吃。
只是啊,还是忍不住拿下来拔弄着,把玩把玩,忽见这些莲子似乎有点古怪,便拿起一颗细看,只见,中心细细打了个孔,把心子取走了。放下这颗,再拿一颗、再换一颗,都是如此,每一颗都细心的打走了苦心子。
莲生把手中的莲子放入口中,含着,含着,凝视窗外,没有风,摇椅轻轻的摇。
(荷叶无穷碧。单衫杏子红。低头弄莲子。江湖秋水浓。)
几曾想过一颗莲子可以这样新鲜粉嫩的?这样微微的甜啊,甜得叫人都要忍不住恨苦起来。
席将军遇到了麻烦。
那个草头王开始忌惮他,处处的找他麻烦,还想削减他的兵权。
恰在这时,西边秦州那里又起了战事,也是个猛将,战无不胜的,野心勃勃直杀过来。草头王大为震恐,也知道惟有席将军才能抵挡的,便不敢再下手陷害他,还多送金珠大加抚慰。
席将军再披战袍,也知道此一战郑重:若能得胜,他便有了拥兵陕中、与草头王谈判的本钱;若竟战败,恐怕这一生的基业都将付之东流,妻儿老小全得遭殃。因此他打得尽心竭力。再加上玉生坐镇同州,运筹得当,一应粮草供给总没有叫人吃苦为难的,顺顺当当连着胜了好几场,把那猛将打得节节败退,终于一役中斩杀了他。席将军却不幸被流矢射中。
刚开始还不觉得什么:又没动着筋骨。哪个打战的还没中过几支箭呢?可不久便红肿起来,流脓流水,席将军竟头晕目眩倒到了床上,众人都说坏了,这箭怕是喂了毒的,赶紧请郎中。
军中随行的郎中是现成有的,这些刀伤箭疮看得也常了,不管有没有灵验、倾刻便能开出张方子照着熬起来。谁知席将军喝了一服不见效果,以后再也不肯吃,大叫是那草头王派来奸细放毒药要害他的,也不知是不是持续低烧把脑子烧坏了,只是叫骂、吐口水,将呈上来的药碗都砸在地上,凭人怎么劝,只说要害他,绝不肯吃。
这样折腾两天,渐渐没力气,连声音都成了嘶嘶声。将士们都慌张恐惧,不知怎么办才好。郎中也唉声叹气,道不肯吃药的,大罗金仙也没办法是不是?
莲生不语,将郎中的方子要来,一味味药都看过,到草药筐里,一株株闻嗅过,再亲手端到厨房里,不要人帮,从洗涮到生火到熬炖着,不曾离过一步。
药熬好时,莲生一手挽着药罐、拿着两只药碗,另一手拎着把大刀,走进席将军帐中,虎着脸往榻前一跪,大刀往他手前一塞,将药倾出两碗来,“咕嘟咕嘟”喝下去一碗,另一碗狠狠举到席将军眼面前,道:“你喝!喝下去觉得有毒时,拿刀子先劈死我好了!!”
席将军惊得坐起来,盯着莲生看,看了半晌,接过药碗,一仰脖灌下去,呛得咳了几声。
从此席将军开始进药。一连三天,莲生衣不解带服侍三天,席将军热度退下去、人渐渐爽利了,莲生却已虚弱得快连站都要站不住。席将军唏嘘不已,忙命她躺着好好将息,又叫诸将士都来帐前谢过,道:“不是莲姑娘,老子这次是活不成,你们一个个也别想有个好死!”
回师同州,他把草头王派来“慰问”的使者大模大样打发了,又将莲生这次功绩在府中好好宣扬一遍,将军夫人垂头听完,道:“将军,妾身明白啦。”
她来看莲生,又送来好些补品,然后屏退左右,握着莲生消瘦的手腕,半晌,道:“妹妹这次辛苦。”
莲生惶惑着忙要坐起来。夫人将她按住了,道:“好生将息罢。养好了,叫你和将军洞房花烛,过了明路,从此正经也算席家的人。”
莲生像听不明白似的,怔怔瞅着她。
夫人只当她要客气推辞,叹道:“甭说啦。论理,你跟了将军这许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我正该谢你才是。如今又立下这等大功来,怎能不纳你作偏房?还只作婢子样,人家也要道我不贤惠,道席家没良心!”
莲生便不再言语,夫人看她模样呆呆的起来,还道身子果然没好、又疑她是快活傻了,心中不禁一酸,忍不住道:“我们将军,人是好人,爱上什么东西,再不肯撒手的。我原先……咳,怎么说!”差一点吐露了心事,想说那天,多少多少年前,还闺房里作大姑娘呢,被个山贼半抢半娶走了,怎么害怕、怎么害臊,居然慢慢也过下来,守着他生出那样珍惜的心意,只想好好过日子,有时难免多些胡乱的计较,可毕竟,只是想,大家都好好过日子罢!——总觉得怪臊人的说不出口,猛顿住了,觉得脸辣辣起来。看莲生,仍呆呆的,并不搭话。夫人一发尴尬,坐不住,略略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也就走了。
夫人一走,房间里就静下来。莲生靠着床头坐着,补品的盒子们像小山也似堆满了桌面,黑黝黝沉默在那里,伴人攲坐。也不知多久。一个人走进来。
难得放轻了脚步,但还是一步一步稳得像山,莲生听着便知道,是席将军来了。她没有回头。
席将军跨进门内,看见暗暗闺房中,那道削瘦身影,背对他坐着,一动不动。他不知怎么也就多一步路都再也走不近去,只立定了脚,看,看她背对他攲坐,黑亮柔发长长拖下来,拖到缎子被面上,那些艳红粉红的刺绣花瓣,在暮色中模糊成一片,像某个夜晚的小小舱室,什么都看不太清,只感觉某种柔软的东西,直铺开去、直铺展进屋角的影子中去……
席将军回身走开。
走开时,听见背后似有声叹息的声音,他回头看去,莲生已轻轻睡下了。
那一晚,莲生睡得不安稳,干呕了几次,没人往心里去。可是第二天开始,人们发现,她不吃早饭、不吃中饭、也没有吃晚饭,似乎实在没有胃口,哪怕端到面前,也只是微微摇摇头,让撤下去。
席将军来了,把饭硬塞到她嘴里。莲生含着,咽不下去。
大夫来了,请了脉,摇摇头,不知该开什么药好,磨蹭半天还是写了方子,熬好药,莲生喝不下去,勉强吞进一点,全吐出来。
夫人也来了,可怜她不过,垂泪不已,将山参和燕窝熬了粥,捧到她面前。莲生怎能逆她的情,勉强吃了半碗。过片刻,还是全呕了。将粥都呕尽,继之以苦胆汁。将胆汁都呕完,还是呕,干呕。后来只要闻到食物的气味就呕。席将军大怒,命令所有的食物都不许靠近莲生房间十丈之内。他像只怒兽一样踱来踱去,抓着大夫的衣领,问:“这是什么病?”大夫回答不出,又或说是前面的急病淘虚了身子、随后继之以劳累过度,所以肝燥脾亏、生气断绝,食不进五谷……甚至有说是八字不对、冲撞了太岁的,总之说来说去也没法可医。席将军便将他们杀了,再抓一批大夫、郎中、和尚、道士来医。
为了得到什么、或者为了避免失去什么,席将军是什么命令都敢下、什么人都敢杀的。
然而,即使是这样,也不能挽救莲生一天天的死去。
她吩咐了后事,说城南出去那座山,山脚一条河流很是漂亮,若她死了,便葬在河边上,薄棺土坟,也是极好。席将军虽然斥她胡说,但心里知道,这一次,即使彪悍如他,也已经是没有办法了。
他能作的事,只是把玉生叫了来,让兄妹俩再见一面。
玉生这些年多承将军照顾,也算锦衣玉食、生活尊荣,然而奇怪,人还是那样的瘦,瘦得像他的双眉一样——那两条淡淡眉毛也不似少年时那样舒展了,总带着点蹙紧的样子,仿佛随时会落下泪来。他话本来就不多,而且越来越少,今日坐在莲生病床前,几年没见过面的,仍然说不出一句话。
……自从莲生在帐中救了他,他对她,根本没有机会说过一句话。
莲生床前的织绵梅花百翎帐,沉沉垂下来,隔绝了目光。
没有风,只能听见帐中病人气若游丝、那样低微的喘,帐外人鼻翼掀动、略带点哽噎的呼吸声,便显得益发粗重。
夫人心中实在可怜他们,向将军请了个眼神,便道:“事已至此,你们见一面,好好说说话罢。”便举手要将帐子掀起来,容他们见见。
玉生眼中满盛着一池泪光,听了这话,身子一震,眼珠子还是定定的、没有转动,可是脖子慢慢慢慢抬起来,目光落在了帐面上。
忽有谁抓住了夫人的手腕。
莲生,病了这么久、只余一丝两气的莲生,不知哪来的一口气,猛坐起来,用力抓住夫人手腕道:“别掀!”她骨瘦如柴的手腕,怎来的力气?夫人竟然一挣都挣不出来,抬头看时,莲生深陷下去的双眼炯炯发光,像幽冥中的两粒鬼火,死死盯着她——或者是越过她、盯着很远很远之处的某一点,把夫人吓得一颤。
席将军早大踏步过来,叫“别掀别掀了!”把夫人手打下来。
帐子刚掀起一寸,又轻轻飘落。
莲生也落回到枕头上,那口气再也没回过来。她去了。
那几天,将军的虎目总是通红的,夫人也陪着举哀,还建议:“莲姑娘对咱们有恩,怎能随便葬了?拿厚棺运回祖坟边罢,灵牌也可请进祖宗祠堂里,侯着我们。”
席将军摇头:祠堂是正经儿子媳妇的地方,莲生又没正式进门——就是进来了,也是个小妾,若放进祠堂、哪怕歪在一边呢,总是侵夺了正室的地位——何况如今只是个婢女,就和正室一起受子孙香火?说不过去的。
夫人已明白他在想什么,浮起个笑容,道:“莲姑娘比不得寻常女子,就是祖宗知道了,必也感激她。”放柔声道,“至于我么……是不顾忌这些的。”
席将军大是感激,于是就这么定了。搜罗来好棺木将莲生入殓,稳妥运回家乡去。
席将军家乡在南边,是从同州府的南门出去,要经过那座高山,景色固然秀丽,有几段路却颇为陡峭,送丧者走着都有点战战兢的。席将军又为莲生说过喜欢这里景致,因此执意不肯绕路,算是让死者行路前看一眼,也算完了心意。
这一路唢呐哀婉、纸钱漫天,极其热闹。送丧者也都哭得很尽力。惟玉生不但哭不出声来,连先前双目中那点泪光都消失了,像冬天踩进屋里的一点雪水迹子,在炉火前慢慢烘烤着,被烘得焦干。
送丧队伍一路前行。
行到一处极险峻的悬崖边,一个杠夫不合头天晚上喝多了两碗酒,腿脚有点轻飘飘的,忽然脚下一滑,棺木倾倒,其他人没扶住,就眼睁睁看着那红漆棺木往悬崖下落去。
这时,玉生伸出手。
好像早就等着这一刻,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伸出手去,好像拉住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是,含着个温柔的笑容,一起跌下去。
跌下去。
……跌得粉碎。后来将军派些精壮民伕寻路下到崖底,将那堆遗骸用筐子连土掇回来,多半也分不清谁是谁的。人都说这可没法了,只能合葬,不然勉强分开、也分不清爽,鬼要在地下不安生。席将军大怒不已,把这些人都打回去,说哪有兄妹葬在一起的理。
晚上,他坐在床边呼哧呼哧喘粗气,夫人轻轻说了一句话:“算了罢,谁跟老天爷斗呢?他们也是冤孽……”
席将军怔了怔,偏头过去不响,眼睛里有点亮晶晶的东西落下来。
将军府又买进一口棺材,灵堂铺设得极大、极隆重,这次也不打算还乡了,停满灵便葬去山下河边,依了莲生的愿,想来玉生也不会有异议。
玉生媳妇没说什么,就老觉得眼睛火辣辣的、喉咙里梗着什么。她想哭她男人,流不出眼泪;想骂她男人,也发不出声音。明明是白茫茫一片的灵堂,她看出去总像是黑黝黝什么非人间的地界,也没个天地乾坤,只劈出条羊肠小道来,两个血淋淋的东西在那里挪动、挪得很小心,可那黑黝黝的大物还像山一样挤过来、只管挤过来。玉生媳妇很想叫:“莫挤喽。再挤要掉出去了!”可是那黝黑一片还是沉沉压过来,于是那两个小东西终于像蝴蝶一样飞出去,轻飘飘在空中一荡,便消失了。
“节哀呀!”一个尖锐的声音。玉生媳妇吓得一颤、抬起头来,看原来起灵了,门外唢呐不要命的吹着,一路吹个不休,终于渐渐轻去、淡去。
……
这样莲生玉生就葬在了一处。秋天时,蟋蟀会在他们坟上轻轻的叫。
阿荧
2007-3-4,于畸木斋中
如是我闻:遇鬼杀鬼,遇神杀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