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香纱莲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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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谢如嫣(1)

——亲爱的,我爱你。这个如此可恶、又如此可爱的你呀!我决定陪你去死。

盛国,离城。

周朝的晋楚文将军已将兵马驻扎在离城之外。

当时的中华大地狼烟四起,凡能够割据一方的,就自称为“国”,如果在割据点经营得居然还过得去的,就自诩为“朝”。

晋楚文所在的周朝是新起之秀,到底还不算多么强大,而这个盛国却是块硬骨头,国中韩钟更是出了名的猛将,亲自把守重镇离城,力量不容小觑。晋楚文身为饱学儒将,行事当然要慎重再慎重。

此刻他驻兵在离城外观望,如果没什么好机会,大概就不打了,回师时顺便把旁边几个小势力灭掉算数,对朝中也有了交代。

正午时分,帐外士兵突然来报,有两个女子闯营,打伤了好几个人,声称有要事求见将军,请士兵们放行。

晋楚文“哦”了一声,挑挑眉毛:“带进来。”

这两个女子就进帐来。一个,宽肩细腰,身段飒爽,全身水碧结束,衬着黛眉凤眼、五官鲜明的一张脸,漂亮得带了煞气;手中提雪亮双剑,剑身已沾了不少血,让人怀疑那赤色的剑穗会否也是用鲜血染红的。

晋楚文的目光只是轻轻在她身上流连片刻,就转到了另一位女子身上。

这一位,裹着长长的青色披风,戴了乌黑的帷帽,帽帘子直垂到胸前,看不见脸,连手都藏在披风里,全身上下没有一点露出来的——只除了,披风底,一角白色裙边。

踏过漫漫风沙,这裙边已快成了灰色,晋楚文心中不知为何忽然涌现“明玉蒙尘”四个字,就微微叹了口气。

他问道:“两位姑娘前来有何见教?”

水碧女子看了看披风女子。披风女子帽帘动了动、向她倾一下身子。水碧女子便向晋楚文大声道:“你把这些人都撤了再说话!”

当时营中高手都在晋楚文身边护驾,听了这话,差点没笑出来:把护驾的都撤了,你们两个来历不明的家伙乘机对大人下手怎么办?想得倒美!

晋楚文沉吟道:“未知两位有何事见教——”

披风女子向水碧女子低低吩咐了几句,水碧女子吃惊抗议道:“可是夫人!”披风女子含笑道:“去吧。”

声音如清泉。

水碧女子向晋楚文横了一眼,掀帘子出帐去了。披风女子对他深深一福,道:“妾身手无缚鸡之力,却将随身侍女也遣往帐外,大人如要杀了妾身,妾身绝对无法反抗,之所以不惜将自己置于这样的险地,实在是有席话,不得不对大人说。未知大人敢不敢遣散随从,听妾身这席话?”

晋楚文凝视她很久,抬了抬手。

他抬手即是军令。军令如山。

营中高手鱼贯走出帐外去,这座将军营帐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女子也抬起手,手指修长洁白。

她用这只手取下帽子,晋楚文忽然好像不能呼吸。

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见到一株昙花开放,也曾像现在这样,忽然不能呼吸。

那么明媚、那么温柔、那么清静、那么一尘不染的美丽,叫人不由屏息。

女子再次深深一福,道:

“谢谢大人,愿意听妾身这个故事。

“妾身生在离城,长在离城,父亲在乡中算有点地位,将妾身许配给申家,也是书香门第。申家相公在衙门供职,阶衔为司文郎。

“三年前,此地易主。大家听说韩将军杀人如麻,都心怀惴惴,幸而他不曾屠城,好好的把地方管了下来,我们换个主子,也不过多捐一次税,余的日子还跟从前一样。

“直到那天。

“那天是元宵,满城花灯,妾身婆家的规矩甚严,那日也开恩准许妾身坐轿到街上看花灯。

“韩将军不知动用了多少库银,将那一年花灯作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且有几架奇巧灯儿是作在室内的,妾身不由得下轿走进去、掀起帽帘来看它们,忽听有人‘呵’的一声,回头,见一个汉子直愣愣看着我。

“当天夜里,韩将军府里人就到妾身夫家来,询问妾身:愿不愿意去将军府。妾身拒绝了。第二天,尹家相公即以贪渎罪名被下到狱中,发落问斩。妾身公婆非常悲痛,将妾身休回娘家。

“韩将军向妾身的父亲索要妾身,父亲大怒不允,韩将军纵火焚烧妾身娘家的房屋,父亲逃遁不及,被烧死在其中。乡族震恐,将妾身献给韩将军。

“从此后妾身就在他身边,到如今是两年九个月零八天,大人您到了这里,妾身将献出城池给您,以报妾身的夫仇父恨。大约十四天后,城池会有变故,总以西南角最为可能,大人请预先作准备,届时看情况如何、趁机攻入城中。”

这个美丽女子说完了她的故事,扬手将帷帽戴回,戴到一半,想到什么,扬眸向晋楚文笑了笑:“如大人仍有疑虑,可派人查证妾身的身世。这并不是秘密。记住,妾身娘家姓谢,闺中小字如嫣。”

那时黛色帽帘正放至一半,洁白的手半掩在袖口,她眸子里有月色朦胧的微笑。

然后帽帘垂下,她裹紧披风,走了。晋楚文凝坐在原地,很久、很久,才吁出一口气。

谢如嫣与侍女已回到离城的城墙边。枯黄的秋藤牵牵绊绊在墙头垂下来,举目荒草离离,草丛中还有些残破的旧灯架子。

两年多前的那个元宵,连这里都举了花灯吗?——想起来,城墙头似乎确实有一圈星样光芒作点缀的。真是好盛大的排场、好奢靡的出手,说不尽多少鱼龙光转、雪柳虹蛾,一盏比一盏奇、一步比一步险,怨不得人怎就目眩神迷、渐渐走入了冤孽中去……闻说为那一夜,韩钟他几乎用尽了离城的整库官银。

“韩钟韩钟,你可知我本字如嫣,而非是倾城。”谢如嫣暗叹。

城墙上放下大篮子,碧衣侍女扶如嫣坐进去,绳索一点一点将她们往上拉,她忽然道:“夫人,一年前我几乎饿死在街头,是你看见了,可怜我小月,将我带进府里。”

谢如嫣有点莫名其妙,只能点点头:“嗯。”

“前几天,你要我想办法带你出城,我就买通了城头官兵,谎称我们夫君到城外走私点小物品,让他们帮我们出城探亲。”

谢如嫣又道:“嗯。”

宝剑“锵”出鞘,抵住了她的后腰。小月冷冷道:“哪有这么容易的事。韩将军怕你寂寞,特意叫我扮成一只被你救的小猫小狗、陪你说话儿。你却竟然想背叛将军,就休怪我押你回去了!”想了想,补充一句,“好教你得知,我本是韩将军麾下有名的杀手,人送绰号‘无影罗刹’的便是。”口气里说不出来的得意。

谢如嫣举目望去,城墙上埋伏的士兵都已跳了出来,拿兵刃逼向她,明晃晃的煞是可怖,她觉得心头一阵发凉,不由得闭了闭眼睛。

她再张口时,语气却极其温柔镇定:“小月,先故意放我出城,然后再行捉拿?这不像将军的作风。”

“哼!”小月心下不知为何有点慌,将剑尖向谢如嫣又逼了逼,方道,“当然!我见将军嬖爱你,怕你又花言巧语的给自己脱了罪。因此非得要你先跑一趟,我在回城途中捉了你,才叫人赃并获!”

谢如嫣笑了笑。小月刚在想:这个笑容怎的叫人发毛?谢如嫣已经向后一靠。小月只当她要逃跑,手上一紧,那剑锋便刺进谢如嫣腰部。幸好无影罗刹名不虚传,电光火石间迅疾沉肩、撤肘、后转,不然谢如嫣就得命丧当场!

“你找死啊?!”小月怒吼,看她腰间已有血迹渗出来,少不得唤人替她包扎,一边嘟囔道,“你别想一死了之。叛逆重罪,是要将军来发落的!”

谢如嫣痛得面色惨白,伏在担架上,依然凝笑不语,却也不曾再有什么异常举动。小月一行人就这么把她押回了将军府,向韩钟禀报事情经过。

韩钟一声“什么”的怒吼差点掀翻了屋顶。

他身材不高、肌肉很是扎实,立在地上像一只豹、一只虎,或者随便什么这类的猛兽,发火时的神态很是吓人,仿佛立刻要择人而噬,用滚烫的血肉来压灭他心头的怒焰。

“你,说的是真的?!”他吼道。

小月觉得耳朵被震得有点“嗡嗡嗡”的,小心翼翼点了点头,说“是的,将军!”立刻就缩到一边,姿态不像什么“无影罗刹”,倒像一只怯生生的小猫。

韩钟在阵前一声怒吼,曾经把敌人的小兵吓得心胆俱裂、栽下马去摔死。他所冲杀转战过的地方,留下一句民谚道是“天上的雷公、地上的韩钟。宁肯陪着雷公,不要撞着韩钟。”小月在他面前还能开口答话,已经算是胆儿大的了。看那些婢仆、亲兵们,一个个都两股筛糠,牙关捉对儿打战,虽然谢如嫣叛变通敌不关他们的事,他们一见韩钟发火,还是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谢如嫣也没有说话,只是俯卧在担架上,托着腮,仰头看韩钟,脸上是笑微微的样子。

韩钟不由得问:“你还这么他妈的看着我干什么?!”

“我在想,你的眉毛真浓。”谢如嫣笑道,“难怪老人说,眉毛浓的孩子性子暴。你若能多笑一笑,岂不是更好?”

她的眼眸那么乌黑温柔,嫣红唇角微微含笑,又带了点俏皮的样子,韩钟的唇角不由得也扬了起来。

一见到她的笑容,他总觉得自己仿佛见到了:岁月静好,天荒地老。

然而……韩钟恶狠狠一抹脸皮,强迫自己抹点那丝笑意,处理眼前的问题:“你去投奔敌人去了?你把我卖给周朝的那只兔崽子?!”

谢如嫣轻轻蹙起眉毛,把脸伏回担架上:“腰很痛呢。你平常用的伤药有止痛的没有?”

“你怎么受伤的?重不重?”韩钟很自然的蹲下来问她,然后立刻醒悟,“呸!呀呀呸!本将军在问你话呢!你通敌叛国,是不是?!”

小月心里回答了一百个“是”。谢如嫣倒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怅然的说:“人家说是,就是了吧。”

这算什么话?韩钟气呼呼的蹲着,呆了半天,一拳头捶到地上,那坚硬的花砖顿时碎裂,碎片都溅了开来!谢如嫣“嗳哟”一声,闭上眼睛,韩钟忙问:“怎么样夫人,没伤着吧?都怪我一听你通敌太生气了——哇呀呀不对呀!我应该生气!你、你,到底为什么要去通敌?!”问到最后,目眦欲裂,那眼圈儿却仿佛红了。

小月觉得不对劲,正想站出来说话。谢如嫣抚着脸轻轻道:“进房里说罢!外面人看着像什么样子。”“好好,进房里!”韩钟就把她担架整个儿托了起来,大步迈到后头去。小月站着,想拦,没敢拦;又想了想,暗中一跺脚:坏了,谢如嫣用苦肉计博将军怜悯,这会儿没准杀鸡不成蚀把刀!她抓过一个心腹小兵来,切切吩咐:“快去通知萧参将!”

那小兵答应着离开。他前脚刚走,韩钟后脚儿也出来了,步履沉稳,面皮虽然板着、但已经没有先前那么难看,走到厅中,先仰天“哈哈哈”笑了三声,方厉声道:“把这通敌叛国、陷害主母的贱丫头拖出去砍了!”

小月面容惨变:“将军,小月忠心对你,又岂会——”韩钟气冲冲道:“就因为你太想在我面前表现了,所以嫉妒夫人!所以陷害她,还刺伤她!我能留你这种人?拖出去!”

小月知道说话已经说不通了,纵身想逃。韩钟大怒,亲自抡起胳膊,金刀一闪,势如劈山,小月一声惨叫就倒在了地上,脑浆进流。韩钟抹了把脸:“快把地方收拾收拾,夫人不喜欢闻血腥味。给我打盆水洗脸!”

谢如嫣坐在房中。小月惨叫声起时,她眸中闪过一丝愧疚与怜悯的神色,但转瞬即逝。“挡我复仇路者,死。”她不出声的喃喃,将手里一方染血的绣巾贴在脸上摩挲。

这是给韩钟系腰用的巾子。适才她将它从怀中掏出来,幽幽道:“相公!妾身今早正在房中绣它,小月忽然进来,说相公您有急事找。妾身顺手把它揣在怀中,跟着她到城墙边,想不到小月突然出剑,害妾身弄脏了这块巾子……相公!一个女人若真去出卖她的丈夫,又怎会一边将丈夫这么亲切的东西揣在胸前呢?我但愿你相信我。但你要问我的话,我确实也搞不懂,小月她为什么要陷害我?当年是我救她入府的啊!而且,这段时间我见她投向您的目光很是爱慕,还盘算着,拣个日子请您收她作小妾呢,没想到——”“我知道了!”韩钟大声道,“夫人你放心,我给你报仇去!”谢如嫣静静的微笑,待他出门后,这微笑凋谢成苦涩和自嘲——

她就是会揣着丈夫的巾子出城去投敌的人。韩钟不知道,她就是这样子的女人。

肖参将来到韩府,得到的消息就是:“无影罗刹”已被劈死,韩将军洗干净手脸、忙着进房照料夫人的伤口。关于韩夫人腰上的剑伤,府里有的是上等伤药,已经敷好了,但还是要找到生肌美容的特殊药膏,连同夫人脸上被砖屑划出的小伤痕一起料理,免得伤了她的花容月貌。如今将军府上下一片手忙脚乱,韩将军闭门谢客,谁都不见。

肖参将一跺脚:“妖孽!这种红颜祸水,就是亡国的先兆!”不过,要对付这种妖孽,光骂街可没有用,他眼睛一转,去找一位周统领商议。

肖参将是韩钟手下第一名得力战将,目前主管西南角城墙守卫。而周统领则是韩钟麾下主管粮草营运等军务上最可靠的心腹,目前在将军府里住着。两人本来感情就好,这一见面,肖参将把最近的事情原原本本跟周统领说了,叹道:“小月自幼是我调教,我不相信她会作出欺骗将军、陷害夫人的事来。今天,谢贱人和小月是肯定出城了,但出城后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得而知。若冒然进谏,又怕将军听信那贱人谗言,反而降罪我等。周大哥!这谢家女子就像是古代的妲己、褒姒,留着必定是个祸害!”周统领一拍大腿:“着啊!不用阿肖你说,我也知道这个。你在外带兵,我在内办事。我们可是亲手杀她前头老公、烧她家房子的人!要怕,我先害怕!可我们到底该怎么办呢?”肖参将道:“我已经安排下妙计,如今时机正好,我会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只要你老哥从旁协助……”周统领连连点头。事情就这么定了。

谢如嫣卧床养伤第五天,肖参将出面向韩钟献上美女四名,一能歌、一能舞、一擅豪饮、一会推拿。韩钟虽然自娶了谢如嫣以来,不曾动过其他女人的主意,但这次谢如嫣要静静的养伤,他不好太多打扰,憋了五天,也有点寂寞了,看这等身怀绝技的美女送进门来,略为推让了几句,便笑纳。

是夜,夜凉如水,晚风传来一阵阵管弦与嘻笑的声音。室中炉火静静噼啪,谢如嫣支起一点身子,将手肘按在窗沿上,任那木头的凉意一点一点传进骨头里去。

她从来怕冷、也怕黑。当年嫁入申家,申相公睡觉却畏光,床头但凡有点灯火,便睡不着。她只能任他将所有灯盏都熄了,听他鼻息酣然,她一声不出的平躺着,手按在胸口,跟自己说“别怕、别怕、别怕”。躺得背脊骨都麻了,依然没有睡着,也不敢转侧,因为,新媳妇若是晚上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的把相公吵醒了,那成什么样子?传出去岂不成了笑柄。

在申家短短一段时光,她每天默默忍耐着度过夜晚、又在鸡叫头一声时早早起床应付婆婆交代的女工针指,永远含着个微笑,尽她媳妇的本分,从来没有行差踏错过半步。谁不夸申家的媳妇是闺中的榜样,谢家不愧是书香门第,教养出个好女儿?

直到那一夜,琉璃如星、冰华胜雪,一步步行去,直听“呵”一声,回头,看那壮实汉子愣愣冲着她看,没有半分掩饰,流露的是全心全意恋慕和向往。眉毛那么浓、肩膀那么宽、神情那么鲁莽,她也奇怪、竟没有丝毫害怕,倒觉得那么害羞和亲切,不由得脸儿向着他,一笑。

她从小都喜欢笑。父亲说:女孩子不可以大笑。那就抿着嘴笑罢,微微的、淡淡的、轻轻的,仍然是喜孜孜的。世间有那么多美丽的事呢!为什么不笑?她小字是如嫣,只知道嫣然含笑是讨人喜欢的,可从没想过一笑会——倾城。

申相公莫名其妙的死了,她被婆家赶回娘家,以为可以哭诉一下自己的遭遇,没想到被关进了黑屋子里。“爹爹、妈妈,女儿怕黑、女儿怕冷,你们不知道吗?为什么要关我在这里?”

父亲在窗外怒吼说:你这个祸根!留着你是个祸害!你为何不自行了断,好向申家谢罪,也让那莽夫死了这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