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钟本来已喝了不少,这一去之后回来,笑得更凶、步履更踉跄,架不住谢如嫣左一碗右一碗的继续劝酒,很快一头栽倒在桌子上,动也不动了。
“哎呀,将军醉了,快扶到后面去休息。妾身要随着去照料了。各位大人都身负国防要务,喝得太醉也不好,请略事休息后,乘府中车马回去罢!”谢如嫣说。
这话说得在理,众人于是都准备回去。周统领心中暗喜,心道夫人果然灌醉将军、好跟我约会,真是情深似海呀!于是借着收拾宴会残局的机会,偷偷往后院一窜,就到了谢如嫣房中等着,旁人也未觉察。
谢如嫣却不急着回房,在花园里等了又等、张望了又张望,好像看见什么,自言自语说:“哦,原来他已经等着我了!”就往房中去,却不走大门,在花园角上一绕,掀开一片藤萝,现出暗门来。
原来,为了方便紧急时刻脱身,将军府中很是安装了几个暗门和秘道。这一条,乃是通向她房中去的,也便是前几天她指使周统领逃离所用的路径。
谢如嫣进得这条秘道,并不再往前走,反而静静站着等候。只听藤萝声又被掀起,一个人探头进来——正是肖参将!
谢如嫣听得他进来,这才放心一笑, 一边将衫子褪下去、露出半边雪白的肩膀,一边奔进房间中。
肖参将见谢如嫣一边脱衣一边奔进房中,他忙快步赶上,恰到门边时,听见谢如嫣一声惨叫,忙箭步上前,头一伸进屋里,就愣了:“周大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周统领才吃惊呢!他本来好好在房里等着,忽然谢如嫣衣裳不整的冲进来,尖叫一声就倒在了地上,随后肖参将也跟了进来。这算怎么回事?
两个人面对面愣着,忽听半空一声雷吼——哦,不是雷,是“哇呀呀”一声狂叫,韩钟舞着大环金刀也冲了进来:“贱人,你果然约奸夫会面……两个奸夫?!”
谢如嫣唇角滑出一个难以觉察的微笑。
她早已决定以自身为饵,除去韩钟的左膀右臂,然而事关重大,对任何人都不敢吐露求助。原先打算利用小月帮忙,不料变生肘腋。她正感寸步难行之际,周统领和肖参将却自己送上门来,成就她的大计。
肖参将送美女入府作耳目想扳倒她,周统领趁机想逼奸她。两个人都是自寻死路。她先约周统领生日宴后幽会,再仔细揣摩这几个美女的动静,用最自然的方法让她们知道:韩夫人写条子约人幽会呢!这个消息必定会传到肖参将耳朵里。他想让韩钟亲手捉奸,又不能让韩钟知道这四个美女跟他通消息,必定请美女去跟韩将军说:夫人好像不太对劲呢,请将军装醉,埋伏在旁边看看她怎么回事吧!
散了宴后,肖参将这么仔细的人,一定不肯回去,而要亲自留下来看看事情的发展。她有意在花园中坐了又坐,引肖参将潜过来看端倪,而后一闪身进入暗道,肖参将不知道她要遁去哪里,定会急着跟进来。她于是扯裂衣裳,奔进门中后惨叫。肖参将但凡是个男人,下意识的定会赶上一步看看究竟,于是三个男人就凑在一处了。
这中间的底细,只有她心里明白,三个大男人可全都糊涂着呀!谢如嫣伏在地上,呜呜咽咽、悲悲切切,爬到韩钟脚下求情道:“将军大人!周统领是怜妾身寂寞,偶尔来作陪。肖参将以为妾身见野男人,跳出来逼妾身与他……然而他毕竟没有得手。他们是将军的得力干将,将军就饶过他们一次吧!”
周统领跳起来,忙着为自己脱罪:“胡说!将军不要听她的啊!其实我是听说夫人要和肖参将约会……”“我?我看是你们串通好的害我吧?!”肖参将气得冒火。
韩钟眼前一阵发黑,胸膛简直像要炸裂,管他们哪个是通奸哪个是逼奸、哪个得手哪个没得手,挥起刀来天错地暗血肉模糊的砍将了去!
谢如嫣伏在地上,只听得金铁交鸣、嚎叫与惨呼,刀刃砍裂肌体的声音、骨头破碎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猛然间,劲风贯耳,是哪一柄兵刃向她招呼了过来?
谢如嫣合上双眼,想:“就这样吧。也好。”
刀风冷冽切肤,“铮”一声,在她耳边鸣响,很久,她没有死?谢如嫣睁开眼睛,只见那柄大环金刀剁在她脖颈旁边、毫发都没有碰伤她,周、肖二人已经死无全尸,韩钟手握着刀柄,跪坐在她面前,满身都是鲜血,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睛直愣愣的瞪着她:“你,跟他们……是真的?”
谢如嫣望着这个人,胸中的话涌在喉咙口,都堵住了,一个字也出不来。
韩钟又问:“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一点点都没有喜欢过我?”
谢如嫣定定的望着他,仍然说不出话。
韩钟对天狂笑,冲出门去:“拉爷的马来!爷要到外头杀几个人——!”
谢如嫣一个人呆在那满地残尸的房中,呆了很久,忽然翻身向着地面,流泪呕吐不止。
离城战役,胜利得非常简单。
为谢如嫣庆生的酒菜传至各城头,将士们吃喝之下,斗志已懈。周、肖二人横死的消息猛然传来,所有人惊愕莫名。西南角失去了顶头上司,更加混乱。韩钟怒火攻心,冲出城去想找周朝军队的晦气,没有好好列阵,士兵们的队伍不堪一击。晋楚文准备的那几套应急方案还没用上呢,就已经把离城攻破了。
周朝军队冲入离城,迅速占领各个要地,晋楚文尤其着重吩咐:“注意寻找韩夫人。如她还活着,千万不得冒犯,请她来见我。”
谢如嫣没有劳烦晋楚文找太久。
听说离城失守,韩钟率众溃逃至城后山丘中顽抗,现在城中全部都是周朝军队,她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坐在厅堂中,将淡红色的旧衫重新穿整齐,手中持一把锋利的短刀。
“谁敢跨进门来,我就自尽。”她说。周朝士兵们果然不敢进去,禀报了晋楚文。晋楚文神情一惊,忙赶来,拱手立在厅门前:“韩……谢小姐!贼子已经溃逃。在下当保护小姐周全,请务惊惶。”谢如嫣低着头,淡淡道:“罪妇是韩夫人。大人不必客气。”
“哪里!小姐是为贼子所迫!如今手刃仇人,贞烈行为世所共钦。小姐应当高兴才是!”晋楚文激动道。
谢如嫣慢慢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忽然一笑:“大人是说,今后愿意保护妾身吗?”
晋楚文愣了愣,忽有些脸红,把头一低,道:“嗯!”
“我跟别的男人睡过,这样也没有关系吗?我出卖了与我结发将近三年的男人、手上还沾着别人的血,这样也没有关系吗?我是红颜祸水,倾国倾城,这样也没有关系吗?”谢如嫣带着古怪的笑容,一句紧似一句的逼问。
晋楚文刹那间有点犹疑,但是望着她的容颜,又恢复了决心。
呵,她是这么美丽、这么不幸、这么贞烈,她用这么传奇的方式将离城送到了他的手中。所以,他和她怎么会没有未来呢?
晋楚文柔声道:“小姐,你不用担心。我会保护你。”
“是吗……”谢如嫣笑了,起身,将短刀丢开,“韩钟还没有束手就擒是吧?我帮你想办法去捉他好了。”
韩钟率众在后山的堡垒里,抵抗了一天两夜。他没有吃任何东西、没有睡觉,眼睛因充血而通红,全身衣服溅满敌人的鲜血、渐渐发硬板结、又被新的鲜血溅湿。
这个时候,周朝的包围圈,忽然空出了一个缺口。韩钟凭高远眺,见那里一个周兵也没有,只站了个女子,红衫红袖,遥遥向他一招。
那一夜,她穿着淡红的衣衫。满城是灿烂光华,再美的光华也敌不过她的笑容。她扬起袖子,像要掩住自己的笑靥,在他眼中,却仿佛是轻轻的一招。
韩钟的眼中忽然落向泪来,驱马向那里奔去。
亲信部将想抱住他:“将军,您三思!”
他不听。
“将军!您的基业就毁在这个女人手里,不要一错再错!”
他不听。
整个战场的杀声好像都忽然沉寂,只是“嗡嗡嗡”、“嗡嗡嗡”的,像跟她在一起的日子,像琉璃灯下惊鸿一瞥的相会,像三生三世的沉醉。
他不知道自己奔过去,是想杀了她呢、还是想抱住她?他胯下的战马只知道:主人的双腿好像把它夹得太紧了一点,紧得都发起抖来,这种力量简直是发了疯了。
他奔到她面前,“轰”一声,落进陷阱里。
她的面前根本就是一个陷阱,里面埋了无数把尖刀。
他在最后一刻离蹬跃起,大刀扎入陷阱的土壁,悬住身子。埋伏的周兵们冲出来。韩钟努力要爬上地面、再战一场。
谢如嫣轻轻蹲下来,凝视他的眼睛:“将军,没有问其他人的意见、就夺走……他们的生命。这是一笔债,是要还的。”
韩钟一瞬不瞬看着她的面容,猛然大笑:“算我欠你的。你要吗?我就给你吧!”
他松开手,落入陷坑中,被尖刀扎得透穿。
晋楚文松了口气,起身出来,向谢如嫣道贺。谢如嫣却纹丝不动,依然蹲在那里、依然看着韩钟的身子,静静道:“父仇夫恨,终于得报。到此刻,乃可偿汝情。”
她对他的感情,没有办法向任何人交代,所以,早已决定在这一刻偿还。
没有什么其他动作,她淡红的身影笔直向坑中落去。
晋楚文叫声:“不——”伸手想拉住她。谢如嫣在一瞬间回眸,那个古怪的笑容,仿佛还是在问:“我是这样的女人。你觉得没有关系吗?”晋楚文的手就在那一瞬,停在空中僵成了化石。
她于是跃进了坑里。晋楚文探头去看时,她和他都已被尖刀扎透,两具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像是拥抱的样子,血也都流在一起。
他与她互相欠的,不管是什么,都总算已经还了。
晋楚文慢慢缩回头:“把坑填了吧。传令三军,稍事休整,我们乘胜攻下整个盛国。”
“可是大人,”身边亲信提醒,“皇上听说韩钟是西南第一猛将,曾经表示:如果有机会捉到他,希望把他的头割下来带回京城,让皇上看看这第一猛将长得是什么样子!”
“不用了。”晋楚文淡道,“我会告诉皇上:这只是个西南第一的傻子。”
这个坑就这么被填平。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泥土里抽出青草芽来,渐渐抽节长高,溶入千里碧色中,风一吹,轻轻摇曳,跟其他任何地方比,都没有什么分别。
2007-12-31
阿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