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窗外的树叶茂密,遮没了阳光,我伸出手,摊开,向上,让碎影子落在我的手心。
如今我能捉住的,也就剩影子而已了。窗那么高、那么小,还钉着极密、极坚固的铁条,阳光和树影都被它们切得细细碎碎的,我想我是逃不出去了。
即使我能逃出这个窗子,大约也没有用吧。树木的外面、就是高墙,高得鸦飞不过。高墙的外面,是硬砖铺的宽广空地,方圆总有百来丈,旁边树着高高的瞭望塔,在那些守望士兵的眼皮子底下,连只蚂蚁都无所遁形。
小齐为了关住我,委实费尽苦心。
日影怯生生移走,我垂下手,看着地上的金冠。
赤金九龙,龙身都以金丝编成,各各口衔明珠,冠身以美玉镶出云水纹,镶工老到、纹饰沉着。这是本朝最高权力的象征,皇帝冠冕。
金冠再过去,还有些其他的象征,权杖、象带、珠履,诸如此类,都跟我关在一起,除了宝印。小齐把宝印拿走了,以便处理朝中文书。
我举步,将金冠踢开。它很贵重,贵重又有什么用呢?如今,对我而言……我赤足走到桌边,取笔。
很奇怪,小齐倒是肯给我纸笔,只不过把笔杆取走了,大概怕我用那硬管子自尽。我只好用手指撮着笔锋,笨拙在纸上涂画。
画的是一棵栗树。
栗树成型时,我的目光恍恍惚惚投出去,像又见到了很多很多年前,故乡山腰的那片栗林。初秋,我正年少,毛栗子们都熟了,在风中摇啊摇,当自己是铃铛似的,哗啦啦的笑,故意气我:它们知道我爱吃它们,但害怕它们外壳上的毛刺儿。
这时候,最聪明的作法是快快转身走掉,不再受它们的气,等到深秋再来看,栗子都掉到了地上,刺毛壳都裂开了,里面的栗子掉出来,还是有壳,不过是光滑的褐色壳,可爱无害了,再吃不妨。
我确实转身了……可是该死,该死,为什么晚风中都有浓浓的栗子香?我必须得为此做点什么,譬如上树硬来!可是上次硬来的结果是我一嘴的毛刺摔到树下,从此不得不三思而行。
我正三思的当儿,天上早出的星星眨眨眼,有一颗竟然掉了下来。照理说见到流星应该许个愿啥的……可这星星怎么好像是当头朝我砸过来?!
我抱头逃窜,眼看星星掉到栗子林里,燃起熊熊火焰。照长老的说法,流星烈火是凶兆,应该避得远远的才好,可栗子刺壳都被火烧裂了,棕色小果子掉下来,烤得那个香!我想先拿两个吃着再说,伸手去拣,却忘了火其实比毛刺还危险。
一双坚实而温和的手抱住我,把我硬拉出来,保全了我的性命。我唯一受的伤害,就是爪子上被燎掉一点毛,疼得我喵呜喵呜叫唤,你看,我是一只狸猫,未谙世事,爪子受伤对我来说是要不得的伤势。他摊开我的手,低头检视我的伤势,而我忽然忘了疼,只管呆呆的凝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像夏天夜晚,夕阳落下去了、月亮还没升起来,那种很温柔的墨蓝,一层层、一层层在瞳仁里浸染开。
浸染得那么动人。
“还好,没大碍。”他检查完了,这样说,把我爪子摊平,捏住我趾尖,让爪心上拱,“啪”就打下去,边打边道:“下次知道离火远一点了?嗯?记住了!?”
喂,他在责打一只狸猫的手心?!我抽回爪子,弓腰蹿开,回头望望他,一身白衣,衣摆不知被谁扯破了,沾着血,可腰背还是挺得很直,意态从容,就像是——
门“吱呀”一声,打断了我的回忆。
二
自从我被软禁,这扇门就没被打开过,我一时手足无措。大片光明从那里涌进来。我举起手,挡一挡眼睛。
先进来的是两个宫中的宠奴,腰那么弯,额头随时都准备碰触地面,身上衣服极华贵,银片金线,非常耀眼。
真正扎痛我眼睛的,却不是他们衣上的金线,而是他们身后的那双眼眸。
温柔的墨蓝,在瞳仁一层层浸染开,腰背挺直、意态从容。
“陛下。”他分开两个宠奴,走进囚室,向我欠了欠身。
“小齐。”我也点了点头,算是答礼。
“陛下最好对齐王客气些。”两个宠奴立刻怪腔怪调警告我。
小齐微微侧了侧头。
极轻微,却是不容置疑的姿势。宠奴立刻闭嘴。小齐再抬一抬手,他们就都退了出去,留下我们两个在囚室里。
我迟疑的凝视小齐,他却不看我,走到桌子边,望望我新画的树,笑笑,从袖子里取出一沓纸,都是我这些日子以来画的画。他举起前面几张给我看,把字咬得意味深长:“狸猫。”
大大小小、老老少少、肥肥瘦瘦,各种狸猫,是我画的村庄里的父老乡亲们,我想他们了,他们会不会想我?大约,是怪我自己多事罢!
就在流星掉下来的那个季节,我们听说山下在打战。这座山称作“灵狸山”,因为我们居住在山头而得名。我们会变化分身、会种植琪花瑶草、会炼药,人类敬畏我们,给我们个面子,把山脚一带划为圣地,晓得我们厌恶杀戮,圣地里本来是不开战的,怎么又会打起来了呢?长老派行者下去打听消息,就是我第一张纸上画的一胖一瘦两只狸猫。
我被小齐从火场中救了之后,一路蹿回村庄,胖瘦行者也回来了,带回消息:西边的楚国觊觎我们山脚下的张国,派出他们顶顶能征善战的三皇子率兵来到此地,而张国一向和南边的喻国结为友好同盟,不睬楚国。大战在即。长老们都震怒,准备插手干涉此事。
日影从地上移到了墙角,小齐拈起中间的画纸,对我道:“牧童?”
三
是的,我画了牧童。
那时候已是金秋,天色微凉,牧童穿了套灰色土棉布褂裤,袖口裤管都挽起来,横架个牧笛,偶尔吹两声。
流星烈火之后,听说长老推算出本山将来会有大劫,但是山下又传来消息,张国自动臣服于楚国,不打战了。天晓得当中有什么纠葛,反正不打就好,气氛暂时缓和了,我又可以偷偷溜下山玩儿。
我比任何一次都靠近人类地界,或许是想找那个墨蓝眼眸的年轻人,但我自己不愿意承认,再说,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着他。
而他就在山脚的小酒铺里饮酒。那小铺子,茅檐布招。他握着竹杯,半天不饮,目光落在木窗之外,像在等什么人。
我躲在山后看他,这牧童从山前转过来,没有注意到我,擦着我身边过去了,我有了主意,变化成牧童的样子,一般挽着袖口、横着笛,壮起胆子走到店前,看着他。
他问:“这位小哥,有什么事吗?”声音比我记忆中更柔和。
我答不出话,只能僵立在那里,对着他。风哗哗的从我身边流走,我好像要立成一块石头。
酒铺伙计嫌我妨碍生意,要赶我走,样子很凶很凶,我不肯走,便听他叹了口气:“小二,这位小哥是我朋友,酒、菜都记在我帐上。”向我举了举竹杯,“不知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
我走到他桌边,一步步像踩在云雾里。他的酒,盛在杯中,清洌澄明,似水,饮入口中,却灼热如焰。
“水在烧。”我说。
“什么?”他问。
我解释不清。酒灌进喉间,我的脑袋似乎有点错乱。可我觉得欢乐,今生从没渴想过能获得的、近乎疯狂的大欢乐,欢乐底下又有深沉的大悲哀,无法剖析无法触摸,这让我不停的想说话,会是太吵了吗?他起身把其他人都劝走了。那我不吵好了,我还有其他表达心情的绝技。“看,我会开花。”我竖起一根手指,叫他注意。
阳光从茅檐漏下来,透明透亮,闪闪烁烁,我伸出手,把它剪碎,用上所有的技巧、天赋和诱哄,剪成细丝细缕,种进笛孔里,舞步围绕、旋转,扇出轻俏的风,笛孔里开出花来,白得像冰,亮得像火焰,伸展的姿势仿佛世间万物都不在它眼里,才盛开,却已经碎了,碎如飞瀑下的泡沫,寂寞的归于虚无。
我坐在虚无的碎影里,唏嘘不能自已。墨蓝的目光倾注在我身上,如一场倾世的死亡。他咳了一声:“没关系吗?”
什么?
“现出原形什么的也没关系吗?”
冷水浇头!什么火焰啊死亡啊的幻想都远去,我低头,看见牧童的裤管下露出毛茸茸的脚,我在我心爱的人面前变回了一只狸猫!
我的脑袋还没来得及给我什么建议,我的腰已经弯下去,四脚着地,发足狂奔,一直蹿到密林深处,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清凉的山风让我冷静了一点。
“刚刚你真是醉了。”这是大脑恢复运作之后,给我的第一条建议。
“像你这种笨蛋,最好不要再下山了。”这是第二条。
黄昏的霞光美得像是童话,无可奈何的凋谢。酒醒得更透了些,我忽然想起来,在我狂奔逃蹿的时候,他在我后面喊了一句话:“我姓齐,你可以叫我小齐。”
小齐。我把这两个字藏在心里,像藏一颗顶顶珍贵的花籽,回到村庄,没有人注意我,他们在忙着分析胖瘦行者带回来的新情报:战争之所以消除,是因为楚国三皇子派人奇袭了喻国使馆,一个更次便杀尽了所有馆中使者,包括其中不少高手,喻国震恐,缩回南方,彻底放弃了张国,张国也震恐,直接投诚楚国,不劳烦楚国真的攻打了。
楚国三皇子这样行为当然是很恶劣的,所以我们村庄的一些人主张惩罚他,可是长老们商量下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类本来就是这样恶劣的动物,欺凌不可避免,只要别大规模杀戮、污染到我们呼吸的空气,也就是了。
他们商议时,我一直坐在村口,晃着我的腿。风从我的鼻尖、耳朵尖、尾巴尖上流过去。
楚国袭击喻国使馆那天,便是我初遇小齐那天,山下吹来的风带着血腥味,几乎所有狸猫的胃口都受影响,只有我这种吃货还孜孜不倦探访栗子林。
一想到栗子,我觉得风中又传来栗子香。一开始淡得像是幻觉,后来就真切了,香浓馥郁、肆无忌惮的攻城掠地而来,瞬间叫我口水奔腾如千军万马,而我的脚也义无反顾的奔着香味来的地方去,谁也无法阻止我!除非——
呜哇,谁踩我的影子?!
作为能裁光为花色、弄影筑花魂的种族,我们的祖先与神定下过密约,密约的具体内容不好说,反正后果之一是我们自己影子受到的伤害,跟本体受到的伤害一样。
我现在的感觉就是谁往我肚子上踹了一脚。
“谁敢——”我咆哮着回头,立刻转为一脸谄笑,“长老。”
脾气最暴躁的菊长者愤愤的还踩着我影子:“哪去?”
“我……”我觅食去。
“你遇见的那个人,”最正直的楠长者在菊长者身后,恨铁不成钢的瞪着我,“他是楚国来的军方的人,你知道吗?”
“我……”我低头。其实我知道。从最开始见到小齐白衣上的血,我就有一点点猜疑到。
“你为什么敢接近这种人?”最年轻的参长者疑惑的把雪白的尾巴甩来甩去。
“我……”我不知道。他身上的血腥,从始至终都威胁着我,像锐利的小刀,刀锋顶着我的喉头轻轻的磨,这样我都不能离开,好像他是我生命里的劫。
三个长者都不说话了,对着我看,也不晓得想干嘛。我硬着头皮站着,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
良久良久,参长者轻轻叹了口气:“去吧!这是你的劫。”
与其说是宽恕,不如说是惋惜。
我还没来得及道谢,楠长者厉声道:“你记住,如果你离开此处地界,要交回全部术法,否则天不容你!”
我点头如捣蒜。
“不争气的东西!”菊长者怒气冲冲举起拐棍,像是打算现在就把我影子钉在地上,永绝后患。
我吓得撒丫子就跑。
四
风从我身边吹过,恰似流年。我足下一空,再回首,已是石室中绝望的囚徒。
“你会怪我吗?”小齐手指尖按在剩余的画纸上,问我。
他已经老得多了。人类这种生物老得能有多快,多么叫人诧异哪!他苍蓝的眼眸不再像从前那么清澈,仿佛暮色更沉的降临在了他眼中。细纹悄悄爬上他的眼角。他的腰还是挺得笔直,但肚子却已经有点向前凸出了,这大约是多年坐在桌前处理国事以及享用盛宴的结果。
流光容易把人抛,轻裘年少,衰杨枯草。
我低微的叹了口气,目光从他身上离开,投向细栅栏的窗口,回答他:“一只狸猫成为一位皇帝,应该心满意足了吧。”
如今我还是皇帝、也就是从前那位三皇子的相貌,并不衰老。我不知道怎么衰老。所以小齐不敢让别人看见我。我很诧异他为什么还不把“皇帝”赶下台,他自己光明正大的即皇帝位,岂不更自在?也许篡位比我想的难、需要的准备工作会很多。可他当年的夺权是多么容易啊——
只不过是我呆呆的跑下山,站在他面前傻笑。只不过他放下锅铲,递一粒糖炒栗子给我。栗子那么热乎,而他那么英俊,连炒栗子的姿势都是英俊的。我心满意足,把爪子放心的交给他,听凭他把我领到一处水榭,听说是张国送给楚国三皇子居住的行宫,我在里面遇见了三皇子。
三皇子二十多岁,身材魁梧,戴个青缎便帽,头发在颈后散扎着,看见我,笑笑,有种漫不经心的亲切,也算好看的,但及不上小齐——谁能同小齐比?
“哦,你来了,”三皇子像招呼老友一样招呼我,“喝点什么?”
桌上有饮料,颜色似清凉的玉,味道像苦涩的叶子,小齐跪坐在三皇子身侧,倒酒,递给我一杯,我凑着杯沿小心的舔了一点,头又开始晕,那种悲哀的狂欢又涌上心头,酒的味道不再像清醒时那么难喝,我灌下一杯又一杯,跳舞给他们看。那是我今生跳过最美的一支花舞,月光温润细密,简直在邀请我剪裁,我裁它作一场沉沉的白雾,雾里升起一线花苞,绛紫,如梦,梦打开了,吐出洁白的心事,花开为莲,那一圈白莲,洁净得不知羞涩的心事。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呢?我愿与你忘记时间,像两棵树木渐渐披上苍苔,被全世界遗弃,谁又在乎全世界?我和你,你同我,枝叶披离在一起,走到永远永远。
“咚!”
三皇子一头栽到地上。
莲花仍在开。我恍恍惚惚坐在千百朵莲花之间,看着小齐惊惶、张惶、仓惶去扶、去搀、去拉三皇子,想叫醒他。
徒劳。一切都是徒劳,如梦幻泡影。
我看着那么多身着铠甲、抑或长袍的人冲进来,叱怒、抑或质责。小齐指着我,说是三皇子想看看灵狸。而这酒,三皇子最后饮的这杯酒,一定是被人下了毒。
花快谢了。我悲哀的凝视他们。梦快醒了。不会再有我这么蠢的灵狸下山栽花给他们看了。在谢之前。请!请折下一朵花。
没有人动手。他们都警惕而戒备的围着我、盯着我。白莲在他们敌视的目光中凋谢。将谢未谢前,最后的荣华,比盛开时还要浩大,一场濒死的花事,一庭将落的月光。
怀着艺术家的光荣与悲哀,我坐得摇摇晃晃。喝醉了的我,是个不赖的诗人。
小齐伸手向我。
其实我是只最无能的狸猫。我想对他说。在山上我什么都种不出来,除了混吃混喝。我对他笑。是他让我升入奇妙的境界里,我感谢他。
“你能变成三皇子的样子吗?”小齐迫切道,“当今楚王病重,三皇子是皇储最有力的人选。解决了张国,我们本来打算快马接鞭赶回楚国争位的。一定是其他皇子给三皇子下毒。我们不能让他们知道三皇子中招了。你必须变成他的样子,跟我们回楚国!”
铠甲或者长袍的人们,都同意小齐。他们的声音对我来说无非是含糊而嘈杂的背景。我只知道这只手在我面前,要带我到哪里去,我都唯有答应。
他的手,这只手,如今掀下一张又一张画纸,记忆化作拙劣的黑白画图,片片落地。离开张国边境时,我遵祖训割下了影子,把它留在灵狸山界。从此我维持着离界的模样,也就是三皇子的模样,再不能改变,也不再能裁光影为花色。这样大的牺牲,我没有跟小齐讲。我觉得没有什么好讲。
五
楚国的繁华、宫城的威严都吓到了我。不过只要小齐在我身边,我就有勇气撑下去。那几天小齐的脸色总是不好,因为三皇子在秘密的地方祛毒,毒却总祛不干净,让小齐很担心。幸好楚国皇帝也实在病得太重,只能睁开眼睛看看我、不能说什么话,否则哪怕有小齐时时在旁边提点我,我也很快会穿帮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