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见到小圆阁那办事处的灯光时,我又被一种力量吸引着要去尤来亚·希普那里,我觉得他有让人着迷之处。于是,我就去他那里。我发现尤来亚看上去那样专注地读一本厚厚的大书,他用瘦长的手指划过他所读的每一行,在每一页上留下了粘湿的痕迹(或者是我的想象吧),就像一只蜗牛一样。
“你今天工作到很晚了,尤来亚。”我说道。
“是的,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
我为了更便于和他谈话,就坐到他对面的凳子上,这时我才看出他脸上并没有真正的微笑类的表情,他只能把嘴往宽里咧,在他的双颊下分别挤出一道生硬的皱纹来代替微笑。
“我并不是在为事务所做工作,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
“那是做什么工作呢?”我问道。
“我在学习增进我的法律知识呢,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我快要读完《提德诉讼程序》了。哦,提德先生是多么伟大的作家啊,科波菲尔少爷!”
我的凳子就是个瞭望台。他说了那句赞叹话后又读书并用食指指着读过的每一行,我则一直观察着他,看到他的鼻孔又薄又尖,中间还陡然凹陷下去。它们很奇特地一张一缩,令人看了不舒服;好像它们在代替他那几乎从没眨过的眼睛来眨动。
“我想,你是一个了不起的法律学者了吧?”我看了看他后说道。
“我,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哦,不是!我是一个很卑贱的人。”
“我看出,我对他的手的感觉不是幻觉,因为他不时把两手掌心相向搓来搓去,好像除了偷偷用小手帕不断擦外,还要把它们捏干、捏热。
“我很知道我是世上最卑贱的人,”尤来亚·希普非常谦卑地说道,“不管别人是什么样的人。我母亲也是一个很卑贱的人。我们住在一个卑贱的地方,科波菲尔少爷,不过也有许多可感谢的方面。我父亲先前的职业很卑贱,是个教堂看墓人。”
“他现在是干什么的呢?”我问道。
“现在他已到天国去了,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希普说道,“不过,我们有许多方面应当心怀感激。能和威克费尔德在一起,这多么值得感谢啊!”
我问尤来亚他和威克费尔德先生相处得是不是很久了。
“我已经跟他相处了四年了,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着在书上他读到的那处做了个记号,然后把书合上,“自从父亲去世一年后就这样了。这,多么值得我感谢啊!威克费尔德先生免费收我做练习生,多么值得感谢,要不,以母亲和我的卑贱身份又哪里办得到呢?”
“那么当你学习期满,你就要成一个正式的律师了,我猜?”我说。
“凭上帝保佑了,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答道。
“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会和威克费尔德先生一起合作呢,”我想讨他高兴这么说道,“那就会是威克费尔德——希普事务所,或希普——已故威克费尔德事务所了。”
“哦,不,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摇头答道,“我太卑贱了,怎么能这样呢?”
他斜眼看着我,嘴咧开,双颊上显出了皱纹,实在像我窗外横梁上那张雕刻的脸。他谦卑地坐在那里。
“威克费尔德先生是一个非常卓越的人物,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如果你认识他的时间长了,我相信,你会知道他实在比我所说的要好得多呢。”
我回答说我也相信如此,可是他虽然是我姨奶奶的朋友,我认识他却不久。
“哦,真的,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你的姨奶奶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士,科波菲尔少爷。”
他要表现热情时,就用一种很难看的姿势扭来扭去,这一下,就把我的注意力从对他加于我亲戚的称赞转移到对他的喉咙和身子上了——他像蛇那样扭来扭去。
“一个可爱的女士,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希普说道,“我相信,她对爱妮丝小姐也非常赞美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大胆地说了声“是的”,上天宽恕我吧,其实我对此一点也不知道什么。
“我希望你也是那样,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不过,我可以肯定,你一定是那样的。”
“人人都会那样。”我答道。
“哦,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希普说道,“谢谢你说这话!完全正确!就是像我这么卑贱的人,也知道这话非常正确!哦,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
他激动地从凳子上扭着起身。一扭起身,就开始作回家的准备了。
“母亲在等我,”他看看衣口袋里一只表面模糊的灰色表说道,“她会不安的;科波菲尔少爷,因为我们虽然很卑贱,但彼此都很关心。如果哪个下午你能来看我们,无论哪一天下午,在我们那卑贱的地方喝杯茶,母亲一定也像我一样感到见到你是种荣耀呢。”
我说我非常愿意去。
“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把书放在一个架子上,一面说道,“我猜,科波菲尔少爷,你还要在这里住一些时候吧?”
我说我相信:只要我在学校里读书,就会住在这里。
“哦,真的!”尤来亚叫道,“我想,到头来你也要加入这一行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努力说明我没那想法,也没人为我做出过那样的计划;可是对我的声明尤来亚只不迭地一个劲说:“哦,是的,科波菲尔少爷,我想你会的,真的!”或是:“哦,真的,科波菲尔少爷,我想你会的,肯定会的!”这类话他翻来覆去地说。由于要离开事务所去睡了,他就问我熄灯于我可有不便,我刚说出“没有”,他就把灯熄了。在黑暗中他和我握手,我觉得他的手就像一条鱼;然后他把临街的门打开一条缝,便钻了出去,再把门关上,把我留在暗中摸索着在屋子里走,好不困难,还被他的凳子绊着摔了一跤。我觉得那天夜里有一半的时间都梦见了他,其原因就在此。在梦中,他开着皮果提先生的房子去抢劫,桅梢上挂了一面黑旗,旗上写着“提德诉讼程序”,就在这面凶神恶煞的黑旗下,他把我和小爱米丽带到西班牙海去淹死我俩。
第二天上学时,我的不安减轻一些,再过一天又减轻一些,就这样,我一点点地摆脱了不安,不到半个月,我在新伙伴中也很自在快活了。参加他们的游戏时,我很不灵活;和他们在学习方面相比,我也落后很多。不过,我希望适应可以使我在游戏方面进步,努力可以使我在学习方面进步。于是,我在游戏和学习方面都很用功,受到很多称赞。而且,由于那么短的时间里我就觉得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生活变得很疏远了,以致我几乎不相信曾有过那样的生活;我对眼下的生活很熟悉,好像这种生活我已过了很久了。
斯特朗博士的学校很出色,与克里克尔先生的学校之别正如善与恶之别。它严谨,有序,制度健全,一切都为学生的名誉和好处着想,这样就显然对学生是抱着信任的,除非他们自己配不上这信任;这种信任收到了奇妙的效果。我们都觉得在学校管理方面我们也有份,也负有维护它的品格和尊严的责任。所以没多久,我们就觉得与学校密切相关了——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就是这样的学生中的一个;而在我在这学校的整个期间,还从来不知道有哪个学生不是这样的——我们怀着美好的愿望学习,想为学校争光。我们有很多时间游戏,也享有很多自由,但我记得,那时在镇上学生们很有口碑,很少发生因我们的仪表或举止而玷污了斯特朗博士和斯特朗博士之学生名声的事。
有些高年级的学生就寄宿在斯特朗博士的家里,从他们那里我间接听说到关于博士经历的一些琐碎传闻——比如他和我在他书房里见到的那美丽少女结婚还不到一年,他因为爱她而娶她,而她却分文不名,倒有一大串穷亲戚(我的同学这么说),这些穷亲戚只想把博士挤出学校和家。还比如他所以总心事重重是因为他总在思考希腊文的词根。由于我无知愚昧,我见博士散步时总盯着地面,就以为他是一个生物爱好者,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在冥想他计划中那本新辞典中应收的词根。据说,酷爱数学的亚当(我们的班长)曾根据博士的计划,并按照博士进展的速度等计算了完成这部词典所需的时间。他认为,从博士上一次过生日(62岁生日)算起,这部词典可在那之后的第一千六百四十九年完成。
博士本人受到全校的崇拜,如果不是那样,校风肯定不会好;因为他是最善良的人,他心里怀着可以让墙上的石瓮也感动的单纯信念。当他在学校旁边的院子里走来走去时,那些在附近徘徊的乌鸦和穴鸟狡黠地侧目转头看他,好像就连它们也认为在世故方面他不如它们。如果任何一个无赖可以做到接近他那咯吱作响的鞋边,让他留意到一个不幸的故事中的一句话,那这无赖在以后的两天里就会有得福享了。这一点在学校里实在太出名了,以致那些教员和班长只好煞费心思地把躲在墙角或窗下的无赖们赶出去,不让他们来得及去引起博士的留心注意。有时,他摇摇摆摆徘徊时,在他身边几码远处就正发生这类事,而他竟一点也无觉察。当他走出自己的领域又无人保护他时,就成了剪毛人手下的羊了。他会把自己的裹腿解下来给别人。实际上,在我们中间流传着一个故事,这故事是否属实我也根本不知道,反正我这么多年都确信它是真的,我就觉得它是真的了;这故事是说在一个冬季的寒冷日子里,他真的就把他的裹腿给了一个女乞丐,而那女乞丐就用这裹腿包了一个好看的婴儿,并挨家走户地给别人看,结果在附近一带引起一些谣传。博士的裹腿在附近一带就像那个教堂一样人人都熟悉。这故事还说,只有一个人不认识那裹腿。不久以后,当这东西在一家名声不怎么好的小旧货铺前陈列时(在那儿可用这种东西换酒),好多人都看到那博士把那东西摸摸看看,只夸好呢;他好像在欣赏那东西的式样有些新奇,并认为要比他本人的好一些。
看到博士和他那美貌年轻的太太在一起的模样真让人开心。他用父亲样的慈祥表示对她的爱,这种态度就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大好人了。我常看到他们在结有桃子的花园里散步。有时,我在书房或客厅里离他们更近一些看他们。我觉得她很关心博士,也很喜欢他,虽说我从不认为她对他那部字典有什么兴趣。博士好像总在散步时把那些书中的难解部分放在衣服口袋里,或者在帽衬里,向她做解释。
我常常见到斯特朗夫人,一半因为在我第一次和博士见面时她就喜欢我,从此一直对我好并关心我,一半因为她非常喜爱爱妮丝,常在我们住处周围走动。我觉得,在她和威克费尔德先生之间有一种奇特的紧张(她似乎怕威克费尔德先生)。她晚上到这里来时,从不让他送她回去,而是和我一起跑开。有时,我们一起高高兴兴地跑着穿过教堂的院子时,根本没想到会碰见任何人,却常会不意和杰克·麦尔顿先生相遇,而他见到我们也总大吃一惊。
斯特朗夫人的妈妈是我非常喜欢的人。她名叫马克兰太太,但我们学生都总叫她老兵,这是因为她挺威风,还因为她很内行地带领众多亲戚来讨伐博士。她个头不大,目光锐利,披挂起来时总戴一顶从不变样的帽子,帽上饰有一些假花和两只被想象成在花上飞舞的假蝴蝶。我们都盲目地坚信这帽子是法国货,只有在那个能干的国家的工厂里才能造出这样的东西;不过,我倒的确知道这点:无论马克兰太太在哪儿,这顶帽子也就在哪。她去赴友人的聚会时;就把那帽子放进一个印度篮子里带着去;那两只假蝴蝶有种不住颤动的本领,像忙碌的蜜蜂那样不错过任何机会来占博士的便宜。
一天晚上,我得到一个很好的机会观察那位老兵——我这么称呼她并非有所不敬。那天晚上还因一件事而使我难忘,我等下会对此事加以叙述。那天晚上,博士家为欢送杰克·麦尔顿先生去印度举行一个小小宴会。麦尔顿先生是以见习军官或类似的身份去那里的,威克费尔德先生终于把这件事办妥了。那天恰好也是博士的生日。我们那天放假,早上把礼物送给他,还由班长代表说了话,然后我们向他欢呼,直到我们的嗓子哑了,他的眼泪也流了出来,这才告一段落。晚上,威克费尔德先生,爱妮丝,还有我,去赴他以个人名义举办的宴会。
杰克·麦尔顿先生比我们到得早。斯特朗夫人在我进屋时正在弹琴,她穿着白衣,戴着大红的缎带蝴蝶结,麦尔顿先生则俯在她上面翻乐谱。她转过身时,我觉得她那红白分明的脸色不像往常那么艳丽如花,但她看上去非常非常美。
“我忘了,博士,”斯特朗夫人的妈妈说道,“忘了向你致生日贺词——虽说你知道我的贺词决不仅仅是贺词。祝你长命百岁。”
“谢谢你,夫人。”博士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