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繁华事散逐香尘
湘月抹去脸上的汗珠,从软榻旁站起身子,朝一直僵立在一旁的裴斯卿低头道:“回王爷,伊姑娘已经服下镇清丸…休息得片刻便会醒来的。”
“好。你先下去。”
湘月微滞,犹豫了一下,才退出门去,最后回身望的时候,却见裴斯卿正一动不动地静站在床边,深黑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床上的伊昔。
如果避免不了还是这样的结果,便是命数吧,湘月轻叹一声,关上了门。
房里静悄悄的,裴斯卿甚至能听到她不甚平稳的呼吸声,在他房间的上空悠悠地回荡着,却莫名地让自己的心情变得很宁静。
他轻轻地在床榻旁蹲下,看着她睡着了却仍锁着的眉头,忍不住伸手抚了上去,是在做什么梦吗?那梦中…可有他?
这忽如其来的想法让裴斯卿自嘲地笑了笑。
拂过那紧闭的眼尾处的时候,却在那儿隐隐看见了一抹泪痕,哭了?
纤长的手指滑向那道水印,这张脸,即使在刚刚那样的情况下都未曾落下一滴泪,未曾露出过一丝求饶之情来,若是哭,也只可能在梦里吧。
面对她,他为什么总是免不了产生一种挫败感呢?最初见她,心情总会莫名地变得很好,想见她气馁,想见她求饶,慢慢地又想见她笑,想让她开心…却似乎没有一次成功过。如今呢?可是想将她就这么留在身边?裴斯卿一脸茫然之色,他竟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将她怎么了。
而她,究竟何时才能在他面前淡去那抹疏离之色呢?
拇指抚过她的唇,那里仍是红肿一片,当时她一心想重创他,狠心咬下去的时候,竟也不自觉伤了自己。
即使流了血受了伤,眼底依旧是那抹不屈不饶。?
伊昔醒来的时候,见着的便是失神盯着自己的裴斯卿。
“…醒了?”他望向她的眼睛,轻声道。
伊昔面无表情地坐起身子,从床上下来,在他面前整好稍显凌乱的衣衫,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望他一眼。然后像要拍去什么极脏的东西一般,将身体上上下下拍了个遍,才转身找着门出去。
哪还有一丝疼痛的影子?胃痛便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可是记忆中却从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让她感觉来得如此及时和痛快。
“伊昔…喝了药再走。”晴云已经将湘月交代的药熬好,放在了桌上,裴斯卿僵着身子喝住那已经走到了门口的身影。
伊昔置若罔闻地开了门。
凌晨的夜空,开始隐隐飘起了白色的飞絮,落在周身,一切似梦似幻起来。走在路上,伊昔惶惶然地想,之前酒楼遇见的那些人,听到的那些话,回来遇见的那个叫容荀慕的男子,以及裴斯卿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屈辱,或许都不过是她一场纷乱不堪的梦而已吧。
明早醒来,依旧还能骗自己继续安然地活下去。
睁开眼,依旧可以看见那座清清静静的校园,看见出现在琴房、图书馆,还有封霖身边的为金色大厅之梦而奔波的自己,暂时的抛弃算得了什么,往昔的一切一定还能回到她身边来,她还能笑着对封霖说:“好啊,等我回国后,一定送你一场华丽的汇报演出。”
可是现实却是,再睁开眼的时候,摆在面前的仍旧是如此陌生的一个世界,劝服不了自己去适应,去妥协去了解,只能死死地撑着一抹执念,落得个遍体鳞伤也不悔。
她不是万能的主,只不过是二十一世纪音乐学院落魄的大学生,只会一门到了古代还无法找到知音的乐器,没有足够的美貌,没有过多的智慧,没有那么多耀眼的才艺,在这个完全陌生摸不清历史走向的世界里,她要凭什么走下去?
难道要像那些女子一样,觅一良人,落一高枝求得余生安稳?然后再落得寂寥地封棺入土?
伊昔想不明白。
自那天起,她便将自己困于芦雪苑之内,没走出过半步,裴斯卿也终是不再来扰她了,于是落了彻底的寂静。
新年的第一天到来的时候,伊昔看着窗外明镜的天空心想:如此,也好。?
静安王被皇上留在宫里四天四夜,连日连夜的欢庆挨个走遍,白天的欢乐甚至隐隐飘入芦雪苑,夜晚那些放得灿烂的烟火渲染整片天幕,声响几乎要爆破天际,即使从静安王府里也能清楚地看到和听到。
伊昔却忽然变得焦躁不安起来。
她在新年初三的凌晨,拿着小提琴来到未央湖畔,一个人,拉着想念了许久的《流浪者之歌》,发了疯般,忘记寒冷,忘记章法,忘记指间烧灼的疼意,却忘不掉江南老家亲切慈祥的奶奶,柔柔暖意的封霖,忘不掉那个亮着一盏灯等待自己归去的家,甚至都忘不掉那个拐走了她父亲的女子,往昔的点点滴滴仿佛在瞬间汇成一面镜子,却又在她眼前一一碎裂开来。
等吧,等一个答案,她对自己说。
伊昔抹去夜晚水汽浮在脸上的一层湿意,转过身子,却看见湘月正站在自己身后,远远的看不清楚表情。两人相望许久,她才回过神来,浅笑着说:“姑娘,这曲儿真好听。”
伊昔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她听见自己带着疏离的语气对她说:“湘月,这么冷你来干什么?”
“姑娘,王爷从宫里差人送了些点心过来了。”
“我不饿,你们吃了吧。”
“王爷特地送给姑娘的。”
“我吃不下。”
“还有宫灯和焰火。”
“可以的话,都替我还回去吧!”伊昔没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脱口怒道。
湘月愣在了那里。
“我不要任何东西。”伊昔平静下来后才缓缓地转过身:“你先回去,我待会儿就回来。”
湘月却在那儿站了很久,才轻声问道:“姑娘,终究是没将湘月放在心上是吧?”
伊昔一僵。
“我一直以为我已经算是姑娘的朋友了,抱着一颗可以随时替姑娘分忧的心,却不料姑娘仍只顾得沉浸于过往中,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看不到周围人的好,也拒绝周围人对你的好。”
她又笑了笑:“我空有一颗心有什么用呢?姑娘你终是从未与我说过有关你的哪怕一件事情,总是独自闷着想闷着痛。我有时便在想,人为何要活得如此痛苦?该喜的时候就该尽情地欢喜,即使悲的时候,也至少可以回忆那些喜来驱走不愉快不是吗?可是我却鲜少看见姑娘真心露出过笑容,湘月不明白啊。”
湖面的风有着刺骨的凉意。
“现在呢,姑娘?还是宁愿一个人顶着寒风在这儿呆着,也不愿坐在屋里,和湘月说说吗?”
伊昔仍旧只是沉默。
“一开始我总怕王爷这般与姑娘亲近,扰了姑娘的心最终又会负了你,我怕姑娘伤心难过,可是现在我才终于明白这担心有多么的多余。怕是没有谁能走进姑娘的心吧?”
“湘月,回去吧。”
“姑娘不觉得这样儿太过自私冷漠了吗?”
伊昔没有回答,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不知道湘月什么时候回去的,伊昔始终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撑着干涩的眼睛,看着湖面上的那片天空慢慢慢慢地转亮。
背着琴回到芦雪苑的时候,天还未大亮,破晓的晨光兀自朦胧,伊昔抬头终是看见了他,冷着脸立在门口,风尘仆仆,张嘴却是一句绷得极紧的询问:“你在湖边吹了一晚上的风?”
她愣了愣,却朝他扬起一抹笑意:“王爷,这是要来和伊昔道歉的吗?”
他竟瞬时僵住,呆呆地看着她,望了自己要说什么。
伊昔走近,揽过他的手臂,缓缓地步入院子,仿若未见到他脸上的惊诧般走进房里,对他说:“王爷,宫里这几日可热闹?不会嫌芦雪苑太过冷清了吧?”
说完便放下琴,回身的时候见着桌上仍放着昨夜他从宫里送过来的糕点,屋角的地上,宫灯与焰火摆得甚是华丽与凄凉。
她拾起一块鹅儿卷放入口内,边细细地嚼着边笑道:“宫中的点心果真不错…王爷也来尝一口。”说着便捏了一小团送到他的嘴边。
裴斯卿薄唇僵硬地紧抿着,他面色紧张地盯着她,忘记要张开嘴。
伊昔笑道:“王爷不吃?也是…肯定这几日在宫里,都吃腻了吧。”
裴斯卿微微皱起眉头,看着她脸上神情自若,仿佛那晚什么也没发生,仿佛他们只是在品着茶,或喝着酒,谈天说地,品诗作画。
“伊昔…你究竟想要怎样?”
伊昔仍旧只是笑:“我也不知自己究竟想要怎样,只不过昨夜在湖边坐了一夜,突然间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她放下手中的糕点,继续道:“时至今日,我既然已注定与那人无缘,又为何要死死守着这些无趣的过往呢?昨夜湘月的话倒启发了我,人这一生啊长不过几十年,我若放不开,继续这样了无生趣地活下去,到入土了或许依旧还是不明不白。‘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没想到自己倒给忘了。
她抬起头望着裴斯卿深黑的眼睛:“或许从始至终,只是伊昔看不明白而已吧。”
裴斯卿没发觉自己的手在袖中暗暗地紧握,他盯着她脸上那抹云淡风清:“伊昔,你愿…留下来,在我身边?”
她避而不答,迈开步子走到屋角,低身一把抱住地上那些焰火,回头朝他笑道:“咱们去放焰火,可好?”
裴斯卿望着她嘴角若隐若现的梨涡,任她推着自己来到了芦雪苑的后院,看着她放下焰火,又笑着朝一直呆呆地立在过道上的湘月道:“湘月,快去准备火石。”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伊昔,你不恨我?”?
她接过湘月递来的火石,点燃了第一个,“嗞嗞嗞”的一阵响声之后,“砰”的一声,那红蓝绿紫各色交织的绚烂便蓬勃而出,璀璨了天际,炫花了人的眼睛。尚且还没大亮的天幕上,蓦地开出一朵又一朵夺目的牡丹来,翻滚着越开越大,花瓣从天空落下来,仿佛流星坠地般艳丽。
她低身点了一个又一个,轰鸣声震破耳膜,凤舞龙游,花开草动,斑斓色彩漫天飞舞,她忍不住轻叹:“真美啊,只可惜已经天亮了,若是晚上看,一定更美。”
裴斯卿却仍是紧盯着她的背影大声说:“伊昔,你还未回答我。”
伊昔抬着头说:“这么美,只不过太短暂了些。”说完便收了留恋的目光,来到他身边,不顾他紧绷的身体,靠近了他的怀里。
裴斯卿一震:“伊昔?”
“一直以来,我总想问王爷一个问题,若重新再来,那日在老屋崖,我与止瑶,你会选择救谁?”
裴斯卿眸色倏地一深。
她终是在意这件事情的么?那日,情况那般紧急,他都来不及细想,只能先将湘月救下,可待到回身再看的时候,她已随着碎石滚落了下去。若是再来呢?他会选择先救谁?
容家当年帮助他们夺得天下,自己如今也尊称容荀慕一声“叔”,止瑶又是母妃临终前托付给他要他好好照顾的妹妹,可伊昔呢…当时,他看着她苍白的脸,选择避开她明了的眼神,抱住止瑶转身而去——说到底,他终究是无法撇下止瑶的。
裴斯卿嘴角带上一抹苦笑,若是重来,恐怕依旧只能是那样的结果。
他没有回答。
伊昔只是一声低叹,便寂静无语。待所有焰火燃完,才自言自语般轻声说了句:
“我究竟在希望什么?”
裴斯卿永远也不会是她的封霖,那个傻得为了她失去食指,失去心爱的钢琴,不顾一切跑到林子里想将她救出来的人。
裴斯卿目光沉沉,闻着鼻前隐隐的发香,轻轻回拥住了她。
爱是什么,是希望还是绝望,是欢乐还是痛苦?伊昔在松烟岭上拉着《沉思》,望着那清明湛蓝的天空,在宁静起伏的旋律中,低声问着身后的湘月。
冉青曾笑着说,爱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吸引,是想靠得近一点、再近一点的冲动。湘月静静地思索了一番后,才柔柔地回道:“爱呵,湘月也不甚懂,大概是一种习惯吧。习惯了追寻他的身影,搜寻他的面容,习惯了他的声音,他的气息,想看他开心的笑,不想看他伤心、落泪,习惯了每当想起他的时候心底回荡的那份柔柔的暖意。”
伊昔慢慢地转过身:“是么。”忽又想起什么,噙着抹若有若无地笑意说道:“岑茗袖口的那条帕子,绣得确实不错。”
湘月蓦地羞红了脸。
之后和裴斯卿下棋,伊昔也在不经意间问起这个问题,当时他修长的指捏住一枚黑玉棋子,正要往棋盘上落下,手却倏地顿住,博山香炉内燃着松柏香和百合草,淡香弥漫在空气里,袅袅萦绕间,他幽黑的眸子深深地盯住了自己。
许久伊昔才听得他低声说:“那东西…容易让人轻信,让人一厢情愿。”
轻信了谁?谁又是一厢情愿?
伊昔嘴角的笑意有一丝的凝滞。
那天的棋,她还是没有赢,看着黑色棋子占领的大片江山她不禁摇头感叹,幸亏黎城那日没有继续第三局棋,若是下了,还真不知能不能走得出那张门。
裴斯卿却将她拥入怀里,低头轻吻着她的鬓发:“伊昔,永远也不可能有第三局。”
伊昔不自觉僵了身体,闻着他衣上淡淡的紫檀香,侧过头:“王爷,可还记得,那日书房,允了伊昔一个愿?”
他眸光中透出一丝紧张,却仍是轻松地问道:“是,你想要什么?”
“听湘月说上元灯节那天…城东的紫夕河边有灯展,还会放焰火?”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笑了笑:“是啊,想去看?”
伊昔感觉自己收在袖中的手有些轻微的颤意,她轻轻点了点头。
“好,我陪你。”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也是裴斯卿二十三岁生辰。
那日宫中,年轻的皇上已在晏华宫为他同胞的弟弟摆下豪宴,文武百官齐聚,歌姬舞姬争奇斗艳,管弦之音在整个宫殿上空回荡盘旋,却独独少了寿宴的主人。
快到日暮的时候,伊昔看着静静地躺在琴盒里的琴,黑幽的眼底交杂着各色情绪柔光,在转身出门前,她对站在门口的湘月笑着说:“这琴…就拜托湘月照看了。”
暮光下的湘月眨了眨眼,奇怪地望着她:“姑娘如此舍不得,难不成出去逛一趟还要把琴也带上?”便催着她快走。
伊昔深深望了她一眼,只是笑。
京华如梦,她的繁华无物可及,抬眼望千门如画,嬉笑游冶,钿车罗帕,锦衣飘香,云髻重重,便只叹眼不够使,美景绚烂得忙不过来。
沿路的小吃店上空总萦绕着难散的腾腾热气,各种食物香味混成一股特殊的气味刺激着游人的味蕾,拥挤的道路边摊点林立,挤挤挨挨地挂着的尽是各式各样的小玩意,让人禁不住顿足把玩,爱不释手。
“喜欢吗?”
伊昔抬头便见身边裴斯卿带笑的眼睛,放下手中一串沉香佛珠,她摇了摇头。
“喜欢的话便买了吧。”裴斯卿朝已经走开的伊昔说道。
“不用了。”她回头一笑。
裴斯卿只好跟了上去,却被路边的一位红衣大婶拉住衣袖:“这位俊俏的公子,怎不知女子爱的是红妆?给你那小娘子捎个簪子吧,保准她喜欢…”说着就将她摊前的脂粉、鲜花、发簪地一一在他眼前铺展开来。
“公子瞧着这些簪子,可都是宫里最新最流行的样式,我瞧你那娘子啊,生的仙子般的一个人,这个骨簪一定适合…”
裴斯卿笑着接了过来。
“伊昔!”回身喊住了她。
伊昔从古玩摊前转过身的时候,头上已经多了一个簪子,她犹疑地拿了下来,是一个木兰花骨簪,淡雅简致。
裴斯卿又重新帮她戴上,眸里禁不住闪过一抹亮意:“戴着吧,很适合你。”
伊昔也没有再拿下来,她看了看拥挤的人群,沿着熙攘的街道扫向城东那片绚烂之地,对裴斯卿道:“咱们快点吧,要不然就要错过灯展和焰火了。”说完便扯过他的衣袖在人群里穿梭。
裴斯卿看着她笑意渐深:“好。不过今夜紫夕河畔看焰火的游人太多,我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看,一定更美。”
伊昔倏地停下了脚步,回身看着他脸上的那抹笑意,不觉间手心又湿了几分。
全京城最高的酒楼——君悦楼里,此刻人流往来不断,正是热闹非凡之际。
裴斯卿牵着伊昔随那位热情洋溢的小二一路走上楼去,听他口里滔滔不绝:“小的唤小福,今夜能伺候这两位贵人真是应了这名字,沾染了福气啊。”到了五楼某个雅间后,又听得他笑着问他们:“两位客官,需要点些什么吗?”
裴斯卿正要答,却见伊昔盯着窗外闷声问了句:“请问,可有茶?”
“客官说笑呢,怎么会没有茶?”小二一声惊呼,立马来了劲儿:“请问您是要乌龙银针毛峰蒙顶鹿苑沱茶还是碧螺春…噢,今日刚好茶会,四楼的客官已经买断了碧螺春…请问这位客官想要喝什么茶呢?”
裴斯卿皱了皱眉,瞟了眼聒噪的小二,才对伊昔柔声道:“想喝什么茶?”
伊昔面上有些发白,笑了笑回道:“就来蒙顶吧。”
“噢,好咧。”店小二将毛巾往肩上一撂,满面春风地关上门走了出去。
伊昔扫了一眼那扇禁闭的木门才回转身来。
裴斯卿浅笑着走到桌边:“不过要个茶,这小二竟这般罗嗦。”
伊昔低眉道:“可能是新来的吧。”
君悦楼依着紫夕河而建,一面是河畔长堤,一面是柔光碧波,裴斯卿定的这间雅房偏夹在中间,左观可见长堤上拥挤喧闹的人群,右观便是碧绿澄净的紫夕河,算是一览全景了。
伊昔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底下那喧闹拥挤的人世,张灯结彩,花灯环绕,光影明灭,忽的让她的心扑通扑通的直跳了起来。
裴斯卿从她身后将她拥住,侧着头在她耳里轻声说:“伊昔,今夜,你可开心?”
伊昔笑了笑:“王爷,焰火还没开始放呢。”
裴斯卿也不由地笑了起来:“好,等看完焰火再问你…喜欢这支簪子吗?”
伊昔轻轻地点了点头,眼神却总有意无意地往窗口瞟去。
裴斯卿侧头吻了吻她的嘴角,却见她蓦地一僵,只好离开笑着说:“伊昔,以后,你若想出府便出府吧,没人会再拦着你了。”
伊昔眸光微闪,轻声问道:“王爷是要给我自由了?”
裴斯卿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只要你不再想着离开我,我什么都愿给。”
伊昔只是噙着抹淡淡的笑,没有再说什么。
裴斯卿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轻声道:“伊昔,唱个歌儿给我听吧!”
伊昔一愣:“唱歌?”
“那天你和湘月在雪地里…那歌很美,你也与我唱一支吧。”
门这时却忽然响了几下:“两位客官,茶给送来了。”
伊昔便很快离开他的怀里,轻轻朝门口应了一声。
店小二进来后,将茶放在了房中的桌上,眼神有意无意地从伊昔身上飘过后,又满面春风地退了出去。
裴斯卿掀袍在桌边坐下,纤长的手指一伸,便在桌上摆开两只瓷白的玉杯,边往内倒入热气腾腾的茶水边问道:“伊昔?”
伊昔盯着那茶水从紫砂茶壶精致的弯嘴中缓缓流出,潺潺作响,咬着嘴唇想了会儿才道:“…王爷想听什么?”
“听…你想唱什么我便听什么吧。”眼底是深深的宠溺。
窗外忽然传来一丝奇异地响动,裴斯卿皱了皱眉放下茶壶想起身过去,伊昔却笑着扯住他的衣袖道:“好。”
他便顿下脚步,噙了抹笑望着她。
伊昔低头想了想,才说道:“那我便唱了啊。”清了清嗓子便唱了起来:
“风停了云知道,爱走了心自然明了。
他来时躲不掉,他走得静悄悄。
你不在我预料,扰乱我平静的步调。
怕爱了找苦恼,怕不爱睡不着。”
声音仍是清亮干净,只是音尾处隐隐带着些颤意。
裴斯卿听着那似懂非懂的词,眼底浮现出一抹深意,他略沉吟,说道:“…唱下去。”
伊昔便笑着拿过桌上的两杯茶,走到他身边。
裴斯卿接了过去,抿了一口,眼睛直盯着伊昔,没察觉她把水递给自己的时候手微微抖了一下。
伊昔看着他喝下,才接着唱到:
“我飘啊飘你要摇啊摇,无根的野草。
当梦醒了,天晴了,如何再飘渺。?
爱多一秒,恨不会少,承诺是煎熬。
若不计较,就一次,痛快燃烧。”
唱完的时候,裴斯卿仍是端着茶杯一动不动地站着,仿若还在寻找空气中悠悠荡荡的余音,许久才轻声道:“飘…摇…”
忽然又抬了头望着伊昔:“谁不在你的预料?谁是无根的野草?为何承诺会是…煎熬?”
伊昔看着他鼻尖涌出的细小汗珠,不自然地笑了笑:“不过是几句歌词罢了…伊昔已经唱完了,王爷的茶也快凉啦。”说完便仰头喝完了自己杯里的最后一口茶,在桌上放下杯子,走到了窗边。
月光下,墙的外侧,晃晃荡荡的,是一条白且粗的长绳。
伊昔神色一紧,回头看了看裴斯卿,却见他已经回过神来,黑眸盯着自己:“这歌儿,真别致。”说完也喝尽了杯中的茶。
伊昔朝他笑了笑:“好听吗?”
“好听。”他点着头又要给两个杯子斟满茶水,手却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起来。
然后下一刻,他的神色变了。
胸口猛地一抽,心跳也骤然加快,呼吸急促,天地在眼前眩晃起来,他撑着桌沿勉强稳住自己的身体:“这茶…?”
视线变得模糊,他猛地抬头望向窗边的伊昔。
“不过放了些蒙药,王爷大可不必担心。”
他骤地睁大了双眼:“蒙药?!”
伊昔面无表情地抖掉手掌间尚且还残存的白色粉末,像是强调什么一般低声说:“…药是我放的。”
他撑着模糊的双眼望着她,一脸的不可置信:“伊昔,你为何…要如此?”
“不这样,难道要在王爷的府里继续耗下去?”说完,伊昔已经跃上了窗沿,攀着那雕花木框,一脸淡漠之色,月光下那抹淡蓝的衣色泛着一缕苍白。
“伊昔!你那日说过…你已经想明白了。”
“我是想明白了,想明白还是走的好。”
“这就是你要我允你的愿?离开我?”他的嘴角弯出了一抹僵硬的笑意。
伊昔目光疏离,声音冷淡:“不,我的愿不过是出府看灯展,至于离开…我从来也没有说过要留下来不是吗?好了,就此别过吧,愿你我永不相见。”
“慢着!”裴斯卿朝前艰难地迈出了一步,强压下心中的怒意道:“…伊昔,难道这段时间,你我都是…假的?”
伊昔只是神色淡漠地望着他。
“你的琴…也不要了吗?”他嘴角的笑意变成了冷笑。
伊昔没有回答,转头伸出手攀住窗外墙上的那根白绳,便纵身跳了下去。
“伊昔!”裴斯卿拖着像灌了铅的腿来到窗边的时候,哪里还有那抹淡蓝色的影子?
上一刻清亮的歌声仿佛还在,下一刻她却这样,忽的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地上,是她不经意间掉落的骨簪,那朵木兰尚且开得灿烂,却永远失去了最初的那抹淡雅简致的色彩。
楼下,人间风光依旧无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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