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场寂寞凭谁诉
“姑娘慢点儿走,要不然待会儿又得喘了。”
伊昔只好乖乖地慢下脚步,在湘月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走上木桥。
桥下是从馥香园的未央湖引过来的溪流,她才隐约想起如今已是九月,时光容易把人抛,自己竟已不知不觉在这府里待了那么久的日子了。
伊昔微扬起脸,柔风扑来,连着太阳也褪去那狠毒的势头,温和地洒在身上,很是舒适。
出了晓郁庭,沿着一条宁静的沿湖长堤,远远的就可以看见一片黄红交映的花海,蓬勃绚烂,迷乱着人的视野。
“今儿天气不错呢,馥香园的复羽栾都结果了。”湘月看着伊昔眼底漾出的柔色,轻笑道:“姑娘,路途虽然远了些,今日就好好坚持一下,走过去吧。”
伊昔望着那片有些遥远的林园微抽了嘴角,终是不做言语,迈开脚步,顺了她的意。
湖堤开阔,夏末的凉风吹来,掀起她淡蓝色提花软烟罗,仿佛那抹蓝意也要淡开在风中,慢慢消逝。
湘月伸手拢了拢她几乎要被风吹散开来的发髻,柔声道:“风大了些了,姑娘要不在前边的石凳上坐坐,我去房里拿件披风过来吧!”
伊昔摇了摇头:“不冷,有太阳照着呢。”只是右腿有点不适,接骨之处隐隐作疼。
湘月仍是将她送至湖岸旁的石凳上坐下后,跑着小步往芦雪苑去了。
伊昔扫了一眼那抹杏色身影后,望向了湖面。
那日若不是受惊的马将昏睡的湘月和晴云带离,如今,恐怕连着她们俩也会无辜地要遭上一些罪吧?
将有些无力的身子懒懒地靠向了身后的石桌,感受着舒适的暖阳,伊昔轻轻地闭上了眼睛。空中不知吹落一片什么在脸上,微微的痒,她就要伸手拂过。
头上方的日光却被什么挡住,略带凉意的指间掠过她的脸颊,伊昔睁开了眼睛。
裴斯卿纤长的指间,夹着的是一片黄色花瓣。
伊昔眯了眯眼,看着刚从朝上下来还未换下官袍的他,一袭玄色锦袍,圆领紧袖衬得他清逸俊朗,一头乌黑长发被高高挽起,极好看的一双眉下,深黑的双眸此刻正带着浅浅的笑望着自己。
伊昔扫了眼那略向上弯起的薄唇,站起了身子:“王爷。”
一缕发丝从耳际垂落下来,他伸出手很自然地替她挽至耳后。
“近日来天气不错,多出来走走也好,有利于腿伤的恢复。”裴斯卿瞄了一眼前方的那片红黄花林,低头牵过她的手便往馥香园走去。
伊昔盯着那被他紧握着的手,眉头忍不住微微蹙起,但眼下确实得求人,也只好压下了心间的不适,任他牵了去。
裴斯卿噙着一抹笑意看着面上沾染些红润的伊昔:“两日未见,气色好多了。”
适时一阵风过,鼻尖飘过一抹淡淡的紫檀香,伊昔侧了侧头很有礼貌地回道:“还得多谢贵府里极佳的膳食。” 餐餐是湘月悉心准备的药膳,补到她想吐。
她不过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怎么挣开眼的时候,就到了这静安王的府上了?
那个梦甚至让伊昔觉得自己就是个怨灵,因为执念太深,魂无所依,只能来来回回地漂泊于人世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死之前所经历的一幕幕:被胡凤关在林子的小木屋里,错过和国外那所著名的音乐学院的代表见面的时间,破门而入、被他们打伤躺在血泊里的封霖,在漆黑的林子里狂奔、被人拽入湖里的自己,然后便是无止尽的沉浮,挣扎,窒息。
总是那样熟悉的场景,在望不到尽头地重复。
当伊昔终于从梦境里挣脱出来的时候,睁开眼看见的竟是轻柔的素白帷幔,清辉的月色。
屋内被照得雪亮,她清晰的记得精致的木窗上蜿蜒的雕花虫草,映着月光呈现出的凹凸的阴影。
扶着床边,伊昔颤抖着想爬起来却很是无力地滚落到了地上,一时间五脏六腑仿佛大挪移了一般,疼得她紧咬嘴唇僵在那儿好久不得动弹。
木门忽然被推开,一双青锻长靴出现在了视线里,匆匆踏过来掀起一阵疾风。身子被抱起,伊昔恍惚间竟然看到了带着些疲倦之色的裴斯卿。
当下疼意顿失,脑中清醒十分:“怎么是你?”说完才知晓嗓子有多干涩难受,声音都没出得来。
裴斯卿并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将她轻放在床上后,似笑非笑道:“怎么,才躺了半个月的床,就这么想念地了吗?”
伊昔只有倒向床榻的气力,可是刚躺下去,背部却如火烧般疼痛起来,她才想起是当时拉容止瑶的时候,自己用背部抵挡住了那些乱溅的碎石,恐怕也是伤得不轻了。
“脾肺重伤,肋骨断了一根,右脚骨折,伤成这样伊姑娘还自己下床来了,是想让本王佩服你来着吗?”当初救回来的时候,被乱石划伤的背部更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伤在她身上,自己都没感觉出来吗?
伊昔望着素白的床顶,觉得再没力气也要说上一句:“…水。”要不然等到他唠叨完,自己也快渴死了。
水很快就被送到唇边,伊昔仿佛是一块久旱的大地,终于遇着了祈盼许久的甘霖,连向上帝说一声感激都忘了,就要开始一阵狼饮。
杯子却被他抢走,伊昔听见他在自己耳边戏谑地道了一句:“待会呛着了,伊姑娘可以感受一下何为锥心刺骨的疼。”
于是伊昔只好很斯文地一口接一口地慢慢地喝。
喝了很久。
一不留神,就这样在静安王府溜走了两个月。
“听湘月说,今早上你一个人跑后山的松烟岭去看日出了?”裴斯卿很是随意地问道,语气间听不出情绪。
伊昔脚步顿了顿:“嗯。”
裴斯卿皱着眉瞥了一眼她慢慢挪动的右腿:“伊姑娘可真够能耐哪。倘若还这么跌一次,本王觉得大难不死的事情很难在你身上发生第二次。”
伊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王爷可有看过日出?”
裴斯卿仍是凝着脸。
伊昔淡道:“今天醒得早。难得静安王府这么好的视角,不去看看真可惜了。”抬脚迈上亭子外的阶梯,在他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了上去。
看着那一轮红日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这天下从黑夜一丝一丝遁入光明的场景,总是会让人觉得一切还是有希望的。
伊昔随意挑了条石凳坐了下来,裴斯卿待她坐稳后才掀袍在她身侧落座。
“王爷今日怎么回得这么早?”伊昔漫不经心地转移话题。
裴斯卿抬头望了望亭外的天色:“今日皇上没上早朝。”停顿了一会才朝身后唤道:“岑茗,吩咐下去,今儿在翠语亭用午膳。”
岑茗远远地从林子里隐现,他朝翠语亭的方向倾了倾,便转身而去。
伊昔奇怪地扫了裴斯卿一眼,又懒懒地在石桌上趴下了,想着取衣服的湘月怎么还不见回来,一时竟困意肆虐。果然还是不能那般早起。
裴斯卿却在一侧轻声道:“今早皇上虽未上朝,然而几名官员的职位调动,引起的震撼倒不小。”
伊昔眼也未抬。
裴斯卿笑了笑:“内阁侍读学士钱皓然倒是官升一级,由从四品官至从三品,”他顿了顿,“调至秦古岛任太仆侍卿。”
秦古岛,“萧秦古道黯斜阳”,是一个连荒草也不生之地,是一个可以在那儿把死用来细细品味慢慢咀嚼之地。如此官升一级还不如原职留守,表面升实则官降两级不止。
“噢。”伊昔低声道,“老屋崖那案子,他不是抓回来了几个人么?”
“可是主犯不是连根头发也没捞回来吗?”裴斯卿嗤笑一声,“回来的也都是死人。”
没过多久,晴云便领着几个丫鬟绕过林子,施施然走进了亭子,将已经备好的午膳放在石桌上,又退至了亭外。
伊昔睁开眼睛,望着桌上那些菜色不觉轻叹了一声。
裴斯卿拿起玉箸,夹了一块琵琶鸭舌放在她碗里,她瞬时便感觉到亭外有股冷冷的不善的目光投了过来,当即了然道:“王爷,奴婢可以自己夹。”“奴婢”二字说得极其郑重。
裴斯卿斜挑了眉望了她一眼,低头嚼了口饭,忽然又想到什么:“对了,你那把琴已经修好了,过几天让岑茗给你送过去。”
琴头断了也可以修好?伊昔慢慢嚼着鸭舌,心想这古代的修补技术该有多么的先进。
“多谢。”伊昔咽下一口饭。
他夹上一块羊脊细骨,又想往她碗里放,伊昔微移了碗淡淡道:“王爷自己吃就好。”
“噢,好。”他依旧在她碗里放下菜,轻声道:“伊姑娘快些把身子养好才是最主要的。”
伊昔盯着他的侧脸说道:“养好?棋没下完,连罪名都还没洗清,说不准哪天王爷不高兴就直接把我丢牢里去了,竟然还要在乎好没好?”
“若真想将姑娘关进大牢,本王何至于要等到痊愈?”
伊昔神情一肃:“王爷这话什么意思?”
裴斯卿笑道:“本王不是和伊姑娘还有棋局的约定吗?在这之前本王纵是再不高兴也不会把你丢进大牢,这一点伊姑娘大可放心的。”
伊昔回道:“是么。亏得王爷还记得,我都以为自己会和白冉青一个下场了。”
裴斯卿微眯了眼,收起了眼底的笑意:“若伊姑娘所犯之罪不仅仅是填词那般简单,下场自然不会和她有什么不同。”
“其实那样的结果倒也痛快,总不至于像我现在这般,连求个生死都不得。”伊昔低着头笑了笑。
裴斯卿盯着她:“伊姑娘可是在本王的府里住的不满意?”
伊昔道:“那可不敢。只不过想问一下王爷,究竟得到什么时候才有兴致和伊昔把那盘棋下完了?”
都不知催了他多少回了,可每回都只得到岑茗面无表情的一句:“王爷说,现下公务繁忙,没有下棋的兴致。”伊昔真不知他究竟得到何时才能有这兴致了。
裴斯卿却笑着说道:“连湘月都赢不了,本王真是好奇,伊姑娘的这份儿自信从何而来?”
伊昔道:“赢不了湘月,不一定就赢不了王爷吧?”
说得裴斯卿面上一冷,亭外的晴云身子一抖。
伊昔面无表情地扒了口饭。
岑茗清亮的声音却忽然在亭外响起:“王爷,怀州钱府二少爷钱顾求见,说是伊姑娘的故友。”
伊昔拿碗的手紧接着抖了一下。
裴斯卿玩味的笑了笑:“钱府?…哪个钱府?——怀州那个木材商钱氏?”
“回王爷,是的。钱公子是秦古岛太仆侍卿钱浩然之弟。”
他侧过头盯着伊昔:“伊姑娘竟认识此人?”
伊昔望着桌上那道色泽清雅的鲜汤,恍恍然有点失神。
“让他先在前厅候着。”裴斯卿回过头继续用膳,黑眸里精光瞬闪。
伊昔却放下碗箸站起了身子:“王爷继续,奴婢吃饱了。”说罢便拖着脚步迈下亭子。
裴斯卿抬起头望向她纤瘦的背影:“怎么就这么走了?那钱公子可是特地来见你的。”
许久得不到指示的岑茗也不禁轻唤了一声:“伊姑娘…”
伊昔绕过岑茗:“伊昔并不认识什么钱公子,请他回吧。”
裴斯卿放下碗,站了起来:“伊姑娘如此对待远来的故友?”
伊昔脚步顿了顿:“伊昔的朋友用十根指头都数得来,新的旧的活的死的,终是不记得有过这样一位‘故友’,王爷如此说莫非比我心里还清楚?”
“可是那钱公子既已自称是伊姑娘的故友,你何不先去看看再说?”
伊昔拖着步子走远:“他这么说怕也不过是误会一场,何必去见呢。”
留了目瞪口呆的岑茗和愤愤不满的晴云,裴斯卿却是一脸极淡的笑意。
伊昔一深一浅地走出馥香园的时候,空中飘着的地上落着的,尽是重重叠叠的淡红花瓣。其实有的时候人真应该有花辞树一般的洒脱,散了便散了,有些事做了也就做了,有什么好挽回的?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是夜,月朗星稀,芦雪苑外那棵高大的梧桐在地上投下了凄清的孤影,花季已过,光秃的枝头清幽寂静。
屋子里的香炉内熏着松柏香、百合草,清烟袅袅萦绕,混着一种淡淡的药香,竟有股让人心静的气息。
内室陈设简约,如雪洞般珍奇玩器皆无,唯见素白墙壁上悬着一幅字,上面娟娟楷体写着“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给屋内更添一抹绝世之意。内室和外室间徒立着一个锦屏,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自历朝雅本,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细看之下竟是当朝名极一时的姑苏绣女婉娘之作,勾踢,转折,轻重,连断都自成一股风格,让人不禁顿足惊叹。
湘月整理好床榻上的衾被,掀开青纱帐绕过锦屏,从内室走了出来,看见仍坐在书桌旁就着晕黄烛光捧书静读的伊昔,不禁轻声道:“姑娘,已是二更天了,早些睡吧。”
洗净敷药的帕子,湘月将瑶越郡主送来的药膏封好收在枫木夹层柜中。
刚沐浴完,伊昔只随意着了件素白轻纱,湿发未束,任它自由蜿蜒在背后。未理会湘月的催促,她盯着陈旧的书中那一段文字失神:“本朝的乐师竟然都未遭戳目之刑?”
湘月收好药膏,听到伊昔的嘀咕后不禁展颜一笑道:“姑娘竟然不知戳目之刑早在先帝时就已被废除了吗?”
伊昔抬起头,眨着星眸疑惑地望向她。
“当年,容七公子被封为司音使入了宫,不顾重重阻力劝谏先帝将这条不仁道的酷刑废除。后来还主持变法,摒弃旧制,才有了如今大靖的繁荣安定,到现在,天下百姓都还心心念念着那位温润如玉的容公子呢。”
伊昔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湘月一脸肃然,声音也变得极其认真:“当今右相大人容荀慕容大人便是七公子的独子啊…当年王爷与皇上被太子以巫蛊之术诬陷,莲妃也被皇后赐以一杯毒酒,苦于无援,香消玉殒,绝境之地除了右相大人,又曾有谁给王爷和皇上伸出过援手呢…”
伊昔沉默不答,将视线转回到了书中。
原来容家是大靖的功臣呵,难怪当初自己替那自幼长于宫中的容府千金挨下一块碎石后,会得到如此丰厚的回报,名贵药材源源不断地被送进芦雪苑来,更是安排了身为医官的湘月悉心照顾,片刻不离。
湘月正想继续挖着她从爹那儿听来的陈年旧事,却见伊昔已是一脸意兴阑珊地捧着书在看了,只好低下头来整理桌上的笺纸,不再说话。
屋内却忽然刮起一阵莫名的风来,笺纸险些被吹乱,湘月抬头望去竟看见木门已被推开,一抹颀长的玄色身影从外翩翩而入。
她不禁愣在了那里:“王爷?”他怎么会来这里?
自从姑娘搬到位于王府这座偏僻的小楼来了之后,他就从未来过,有事也是岑茗来传达,而且也,鲜少有事。
“这么晚还没睡么?”声音低沉带笑,房间里立刻混入了一抹紫檀香。
伊昔转眸瞥了一眼门口,继续看书。
湘月迎了过去,微低了腰轻唤:“王爷。”
裴斯卿应了一声,环视了一眼简陋雪亮的屋子后,扬眉轻叹:“没想到本王这府里竟然还有如此寒酸陋室。”
湘月忙回道:“回王爷,东西都搬到后院那间小屋去了,一件都没有丢。”这个必须得强调。
裴斯卿有些不解地问道:“搬走了?为何要搬走?好好的屋子成了这般模样,住着不会觉得太冷情吗?”
湘月支支吾吾不好作答,是姑娘说,一个屋子摆那么多瓶瓶罐罐干什么,撞碎一个又赔不起,摆在那儿还平白扰了清净,不如收了的好。可是这话她能说给王爷听吗?只好颇为心虚地回道:“回王爷,这个…不冷清。”
裴斯卿很是了然的笑了笑,视线一转,落到了书桌后静坐着的那个人身上。
素手捧着一本发黄了的旧书,任一头浓密黑发随意披散在背后,身上只披了一件素白薄衫,黑发白衣衬得她肤若凝脂。
是自他进屋来就没有改动过的姿势,更别说起身和他行礼了。
他却生不了怒意,似乎都已经习惯了她的这般无礼放肆。
湘月顺着他的眼神瞄了眼伊昔,脸色忽的一红,连忙伸手从身后的杨木椅上拿过了那件浅蓝锦衫,披在伊昔的身上,然后才低着头掩着绯红出了门。
伊昔抬起头只来得及看见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抿了抿嘴,放下书起身将衣服穿好。
裴斯卿看着那衣袂微扬,及腰乌发飘散,还未干透的发尾悄然坠落几颗水珠,映着烛光清澈晶莹,竟让他喉头略感一紧。
迈步走近,侧身拿过了桌上那本掩着的《大靖纪》,书页停留在靖玄宗天怡九年。
“伊姑娘最近在研究这个?”鼻尖是清淡好闻的木兰香。
伊昔避过他忽然凑过来的身子,绕过书桌走到厅中的桌旁,替他倒了一杯清茶:“不过一时无聊打发时间罢了。王爷这么晚找伊昔,有何事?”
他深黑的双眸紧随那抹淡蓝身影,伸手接过她递来的茶时,指间无意轻触了下她的手指,凉凉触感迅速蔓延开来。
裴斯卿眸光一闪,莞尔笑道:“没事就不能来这芦雪苑走走?”
伊昔回道:“王爷的府王爷当然能来去自由,伊昔只不过觉得这么晚了,王爷应该要早些休息的好。”
他扬眉:“原来伊姑娘在关心本王。”
伊昔低着头整理桌上的书。
他喝了口茶,轻笑:“伊姑娘对本王都能这般关心,却为何连远来的故友都不想去见上一面呢?”
伊昔面色不改:“伊昔已经说了不认识什么钱公子。”
裴斯卿放下茶杯,负手走至她面前:“伊姑娘很是无情哪。本王都还记得里耶村那位多情的吹箫公子,难得他一路牵挂至京,不过未曾在老屋崖火药爆炸时救下姑娘,倒让姑娘给忘了。”语气有意无意地着重了“一路”二字。
伊昔低眉道:“是么?原来是那位吹箫的公子。”
裴斯卿顺着她的话说道:“伊姑娘若还想见他,本王倒不介意帮这个忙。”
伊昔道:“不过是一面之交,就不必麻烦王爷了。”
裴斯卿笑道:“一面之交?本王至今还记得伊姑娘在黎城的时候,也不过是听了一曲箫,就说寻着了一位知音。如今这钱公子总得比那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什么知音要重要得几分吧?”
伊昔拖着还未痊愈的右脚慢慢地走到窗户边,看着地上那孤清的梧桐影淡道:“都不重要。”
夜风从窗口吹进来,带着夏末的丝丝凉意。当初是他心内苦恨,放不开仇意,系在她腕上的手链、埋在崖内的火药早已将他们之间的情谊抹去了,见面又有何意义?
裴斯卿盯着她的背影,意味深长道:“其实去见一面也无妨,倘若哪日钱公子因些事而丢了性命,伊姑娘到时候恐怕是想见都见不着了。”
说的伊昔竟是一震。
他笑道:“你以为本王真不知?他尚且能那般逍遥自在,不过是仗着本王还未找着证据罢了。”
伊昔仍是望着窗外低道:“伊昔听不懂王爷在说什么。”
他却忽然来到了她的身后,贴着她的耳鬓低语道:“听不懂?钱顾的那些心思你应该是比本王更要懂啊。”
伊昔神情僵硬,避开了他。
他笑道:“无妨,终有一天本王会让你看明白的。”
伊昔道:“是么?那伊昔等着那一天。”
裴斯卿眼里的笑意有一丝收敛,盯着那抹孤傲的背影许久才朝门口唤了一声。
便见一阵声响后,一身黑衣的岑茗从门外走了进来,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递到了裴斯卿面前。
裴斯卿接了过去,轻道:“伊姑娘的琴修好了。”
伊昔才缓缓地转过了身来。
水曲柳木漂亮的花纹蜿蜒在盒身,淡淡木香散开在空气中,伊昔看见盒子里安安静静躺着的那把小提琴,烛光中的琴身正发着暗红的光泽。
她挪步走近,在裴斯卿目不转睛地注视下小心地将它从盒子里拿了出来,然后轻轻地放上了弓。
弓弦相触,琴音清亮悠扬,如溪水般流进了人的心里。伊昔不禁微愣,这真是原来的那把琴吗?
琴头只有一抹淡不可见的裂痕,琴音也丝毫未受影响,她是否该对古代的修缮技术另眼相看了?
伊昔收了弓,朝裴斯卿轻声道:“多谢王爷了。”眼底确是无波无痕,看不出喜悦。
裴斯卿侧过头笑了笑,扫了眼她手中的那把琴,轻描淡写道:“谢就不必了。琴的音质没受损,只可惜了琴身涂漆已被碎石划坏,只好重新上了道漆。”
伊昔先是一愣,不知所以地看了他一眼,待反应过来之后才低头将琴翻转,果然,面板后那一段本应存在的刻字,此刻已不见了踪迹。
伊昔缓缓地抬了头望着他,嘴角的笑意没有一丝温度:“你…”
裴斯卿挑了挑眉:“怎么?”
“王爷这究竟是为何呢?以折磨我为乐么?”
“伊姑娘这话实在说得让本王不明白。”
伊昔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王爷明知这把琴对我的重要,若不是你说修,我如何会交与你?要上漆,王爷是否觉得应该问一下我的意见呢?一开始我便说了,修得好最好,修不好便将残缺的还与我也行,王爷这又算什么呢?”
裴斯卿看着她眼底渐渐浮出的怒意,眯了眯眼道:“伊姑娘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抹去的不过一段刻字而已。”
伊昔笑出了恨意:“不过一段刻字而已?王爷,这是我的东西你当然可以无所谓,但你也无权评论它于我是否只是一段刻字而已。”
伊昔低了头盯着烛光下那把依旧发着酒红色光泽的琴,如今可怎么办才好呢?她连封霖存在过的最后一丝痕迹都丢失了,还有什么能让她支撑下去?
裴斯卿微拧了眉盯着她。
伊昔低道:“你怎会知它的来之不易?怎会知它对于我的意义?你怎么会懂…”
不知怎么,裴斯卿心内竟渐升了一股烦意:“所以…本王辜负了伊姑娘的信任是么?”不过就是填掉了区区几个字?
他微低头,抚上她如雪瓷般的脸,沉声道:“你这把琴,背面破了不知几处,不仅仅是重新上漆,包括修复、重制断了的琴弦都不知耗费了琴匠多少心思,本王却也没想到,做成这样伊姑娘反而不领情了。”
伊昔拉下他抚在自己脸上的手。
“封霖是么,呵,真让本王好奇,究竟是伊姑娘的什么人。”
“那也是我的事,不劳王爷费心了。”她扭过头去冷冷道,“王爷请回吧。”
“也好,伊姑娘早些休息。”裴斯卿也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终是落了一室清净,伴着那把仿佛已变了模样的琴。
连着几日阳光明媚,静安王府风光静好,澄净的光透过纸窗洒进来,带着柔柔的暖意。
伊昔步出院子,遮着额头望向湛蓝的天幕,广袤得了无边际,感叹时光走得太过静谧,不知觉间这已是她在这个世界的第二个秋了。
伊昔轻轻地闭上了眼,什么都捕捉不到,唯有现在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是真实的,这片日光得过多少年才能照到属于她的那个世界去呢。
能再见那秋日里的音符,街头的喧哗,公园里孩子们的玩闹,纠缠的视线,紧握的双手,还有阳光下,某人灿烂的笑脸。
记忆里,他将一把卡琳的珍藏版小提琴放到她手里的时候,笑着说:“丫头,这可是用我自己赚的钱买的,生日快乐啊!”
那把琴静静地躺在琴盒里,小巧而精致,高贵而典雅,酒红色的漆面映出两人青涩的笑脸,伊昔记得当时自己信誓旦旦地对他说:“阿霖啊,我一定要带着它登上金色大厅的舞台!你就等着看吧!”
然后呢,仿佛是他张着一双璀璨如繁星的眸子,轻声道“好啊我等着”,然后是他在琴的面板悉心刻下的字,再然后…伊昔也有些模糊了。
可如今,琴也只空留了那具躯壳,其他的什么,都不在了。
伊昔轻笑,初秋的阳光真让人怀旧啊。
几日后一脸冷若冰霜的晴云来了芦雪苑,说是送府里入秋的单衣,其中有两件天蓝色的对襟袍衫,是王爷特地交代给伊姑娘制的。
伊昔却看也没看便转身走出了房间,对僵立在那儿一脸尴尬的湘月说:“替我还回去吧,我一待罪之身在这府里非主非客的,哪需要王爷记挂着添置东西。”
不用看也知道,晴云当时的脸一定结得出霜。
脚伤既然已经好了,伊昔也不介意出芦雪苑走走。
静安王府究竟有多大呢。伊昔漫无目的地绕过一个又一个蜿蜒曲折的回廊,经过一座座玉砌般精致的楼阁,观流水落花闲云飞鸟,避开人群,避开喧闹,待走到一堵矮墙旁的小花园的时候,终于发觉,自己迷路了。
看来这静安王府的确有很大。
伊昔弯腰折下一朵紫红色的不知名的花,准备先循着记忆原路返回的时候,却不小心听见身后一声低沉的轻笑:“伊姑娘手下的这朵花好生可怜。”
伊昔脚步未停,继续往前走。
“几日下来还在生气么?”一身玄衣长袍的俊美男子声音里依旧带着一丝慵懒,见她未曾停下脚步,又道:“今日天气好,出门散散心也委实不错。”
“也就只能出个芦雪苑的大门,可惜了这么好的天气,不能去府外看看。”伊昔话里有话。
“本王府里的风景比不上府外的?”
伊昔讥诮一笑:“许久未曾出府,伊昔实在无从比较。”
裴斯卿忽略她语气中的嘲讽:“怎么会想逛到这儿来?”
“若早知道这是王爷的院子,伊昔也就不会来了。”
裴斯卿负手走到伊昔面前,笑看着她手里的花:“不仅来了,还带走了这么一朵美丽的花,看来伊姑娘的心情应该是很不错的。”
从窗子口看见那抹淡蓝色的身影起就一直在后面尾随着她,想这天下哪个女子不是惜花爱花的?就她,利落地将花折了下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伊昔看着眼前一脸笑意的裴斯卿,面无表情道:“‘有花堪折直须折’不是?”
“哦?”他扬了扬那甚是好看的眉。
伊昔绕过他的身子继续往前走。
“有花堪折直须折?本王却怎么没觉着姑娘有这般豁达的心境呢?”
实在是来散心的,怎么会遇上这么个煞风景的人呢?伊昔闷闷地想,不愿搭理他。
“不过抹去了你那段刻字便连本王的面也不愿见,若真豁达,怎还会如此流连过往?伊姑娘…”
伊昔慢慢地停下前行的步子,打断他的话淡道:“前天我确实是睡下了,并非什么不愿见王爷。王爷乃真豁达之人,也实在没有必要来与我这心性狭隘的女子理论的。”
她何尝不懂“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不过执念太深,终是看不开,也丢不下。
许久,背后都没有声音。
伊昔看着脚下这条路通向的尽头,似乎不是出口,便又只好折向另一条。
“伊姑娘这是在寻找出口?”
伊昔终于转眸望了他一眼。
裴斯卿笑了笑,转身迈步离开。
伊昔愣了一下,只好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出了这个不大不小却能将人绕晕的院子。这世上真是巧事多,随便散个心也能绕到这儿来。
“晴云拿过去的衣裳,你可是看过了?还合身吗?”裴斯卿在前面问。
伊昔在后面沉默着。
裴斯卿又笑道:“本王上回见着那匹天蓝色绸缎,觉着做出来的衣裳一定极衬你的肤色,就交代她们…”
伊昔打断他回道:“衣裳已经让晴云拿回去了。”
他倏地停步,转身来一脸不解道:“拿回来了?怎么…不喜欢吗?”
伊昔盯着他道:“伊昔实在没那资格说喜欢不喜欢,也明白自己的身份,希望王爷就不要再来为难我了。”
他一愣:“为难?”明白过来问道:“你觉得本王这样做在为难你?”
伊昔回道:“伊昔住在王府里本来就不适宜,当初在老屋崖也不过是无意中才护住了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