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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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木头公仔(2)

于是等天亮。看着夜行的汽车一辆一辆地呼啸而过,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车灯把窗棂的影子印在地上,在我们面前奔跑着过去了。

黑暗中,我说,你在哪里?

他说,我就在你的旁边。

我听到他的呼吸,就在耳边。

只要一转身,就可以拥抱到温暖的身体。

一转身,我们都会拥有温暖的夜晚,彼此安慰。

天亮了,我便离开了屋子。

病了一大场。病好时,就绞了一头的长发。转眼冬天到了,穿了薄薄的灰色棉袄去找他。

他不在,屋里是另外一个男孩。问他去哪了,说是不知道。

再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再没有蓄过长发。

京城有多少个酒吧,哪家新开,哪家关门,我总不能一家家去找。

如是三年。

(五)

半夜醒来,披衣起床,看着窗外透进的光,幽幽落在悬挂的衣服上。

三年前的月夜,无非也是一样的,只是可能比现在要凄凉愁苦。两个人漂来漂去的,明天就不知道会到哪里去了,就算有了情义,也无法相守。

天亮一别就是三年,音容未改,可是已经物是人非。虽是早认识的,却还要重新寒暄,重新再认识一次。

小刀,什么时候我们再一次相遇,让我为你做一回世间凡俗的家常饭菜,让我为你再解一次蓝色的萝裙。矜持不如放浪,羞涩不如销魂,贤淑女子的面纱,总要换成题有香艳诗的罗帕。倘若真有重来的机缘,不如把这个机会给了我吧,让我先做负心的那一个!

打开一个另类女子的书,满纸俗不可耐的字句。我却最喜文中的一句:

我们做爱吧。

亦贞亦淫,令人心动。

小刀,恐怕今生不能做一回你枕边的妇人了吧?流年把爱变成了恨,成了怨,成了石头,成了灰,剩下无非是空空的躯壳,如何爱得起来?就算我褪尽亵衣,又能得到多少欢娱呢?我两眼空空,无从爱起。本不该爱别人,也不该浪费有限的青春,可是爱你之心太切,积郁于心,久而成病,无药可治。这一世的繁华与欢情,你替我享受了去吧。我如何就看不破了呢?是我贪了,嗔了,痴了,居然寻思着要怪你,我真该死!

你不会耻笑我吧,说我爱着一个男人,却还要爱别人。笑我恋过无数人,却还要眷眷地来恋你。你不是女人,你如何懂女人,你不是水,不是杨花,你怎么知道杨花和水不会爱人心切、心痛、心碎到心死呢?

人人都说我是少有的聪明女子,我也只是徒有聪明而已。小的时候,算命的先生已经说过了,这个小孩太聪明,只怕性子太倔,反而累得一事无成。

不由得抚掌而笑:是了,是了,自遇上小刀,一颗桀骜倔强的心竟是随你温柔起来,变得冷暖自知,谦卑玲珑,就好似什么都开始懂了,再不肯负气任性!

(六)

其实我喜欢他坐在台下,默不作声看我唱歌。正如我喜欢坐在台下,静静看着他在台上唱歌。

他的声音是忧郁的,孩子一样的纯净的忧郁,更让人心动的是他那年轻的漫不经心。

我们很少说话。我摸不清他想什么。

他喝了酒才来抱我,就三年前的那一次。很奇怪,竟然是刚刚好。两个人有点吃惊,有点快乐和迷离。闭了眼,就去抚他的长发。而我也一样,有着一头长发。

我那时深爱的是小刀。断然不肯孟浪。

他偶尔唱甜蜜蜜,唱得很好听,冷冷的一点温暖,却是那时我所能得到的唯一一点安慰。

甜蜜蜜,你笑得多甜蜜……

那时,黎明和张曼玉的《甜蜜蜜》还没有出来。张曼玉后来要做影后,黎明后来再度走俏,繁华荣耀,转换如走马灯,而落拓的依然落拓。

他走之后,我每晚都唱《甜蜜蜜》。连酒吧的伙计都会笑着跟着唱。我唱得没他好。我哪里有他如此奢华和年轻的颓靡?

后来,我离开了酒吧。

夜里他来看我。两个人相视而笑。他有结发的女友,我也有疼我的男友。重逢都是我们没有想过的,不知道如何是好,惟有顾左右而言他。

三年前两个人穷困,现在他依然潦倒。

好好一个男孩,早就心仪了的,如今脸上已经有了风霜的影子。这样的男孩永远是浪子,不会爱女人也不可以混出头来。他还倚仗着西洋女子讨生活。而我不必。只要我愿意,只要我多几个年头地活下去,抓住年轻的光阴,仔细经营一番,永远前程看好。我冰雪聪明,才华在身,不是每个女子都可以像我这般。到时我已是着名女子,傲视天下,不知道还会不会把圆明园村的小刀放在眼里呢?

于是对他说,等我功成名就,你来做我的情人。

还不如在你未成名之前就和你相好,他叹气。

真的喜欢我?

真的喜欢你。

我笑他虚情假意,又笑我连虚情假意都要去相信。

我便喜欢看你这般笑,你如果永远这么对我笑那该多好。他总是给我一箩筐的甜言蜜语,免税的。

又说瞎话,知道我好怎么不见三年前你找我来。我咳嗽不止。

你病了么?

是。

什么病?

好不了了。

你胡说,要掌嘴的。他抓我的手,轻轻打我。

我叹道,我死了你想念我不?

不想。

没良心的!

谁叫你不肯跟我好来着。

谁不肯了,你女友呢?

她不喜欢我和你说话,她要我随她回英伦,她要逼疯我。

我笑说,你这个痴子,是我就去了。

他说,要有了五万块钱,不如我们远走高飞。

去哪?

去南方吧,他说,那里暖和。

真是个痴子,我说。

他用我的手机给女友打电话:对,我在排练……好,我这就回来……什么?好,我在路上给你带一个。

我看着他,浑然不觉,我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

给他买了茶水喝,好好的,送他回女友身边。

两个人坐在马路边等公共汽车。

车一辆一辆地过,给我们满眼的尘土。他搂着我,还是那样,什么都是刚刚好。

真希望就这样一直一直等下去。可他说,他更想和我一起到车开的尽头去,到更加快乐和自由的地方。

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再见面时,还是否相互认得。

他仔细叮嘱我,下回不要涂香水了。

我如做错事情般,惶惶道:熏着你了吗?

不是,我怕她知道了,和我闹。

他亲我一口,说,我给你电话。

我站在他身后,静静说,路上小心。

他听不到。

偷偷去他家,看见房门深锁的,是颠鸾倒凤之地。

他不让看,我偏要看。

推开门,只见硕大的床,满眼的大红翠绿,艳艳而惊心。是温柔乡。是他与别的女子欢好之地。

他说,有什么好看的。推倒我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终究是客。临走前,他不能送我,我还要回身,细细叮嘱:茶杯上有我口红,要仔细洗了,莫教人发现。

一个月后,他随女友去了英伦。

我再没有见过他。

(七)

我要委身于他,这个陌生人。置身于无人烟的建筑群之中,在这个城市寂寥的上空,在这个空无一物的屋子里,我渴望和他手指交缠。我渴望衣服被他一点点地除去。在水泥钢筋的无生命的丛林中,我的身体是唯一的温暖。我要交给他,所有的骨骼肌肤和血液,毫无保留。我要他用拨吉他弦的手抚摸我,像抚摸着琴。我要他抚摸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就连我爱的人都没有这样的权利。我只是很想要他。在地球的一边硝烟弥漫之时,我只想和他翻云覆雨,颠鸾倒凤。我要他冷酷无情地爱抚并且进一步霸占我的身体,永远不能离开。在城市里,他决不爱我,我也决不爱他。正是因为不能够相爱也决不可能相爱,才可以这么决绝、放纵、无耻地快乐,我的尖叫才可以盖过一切国家交战的枪声炮火。

缠绵中慵懒抬头,却看见小刀静静立在床边,想来已经来过一时。

我又惊又喜:你回来了?

你要来爱我了吗?可是我已经许给他人。

我与别人好了,你不觉可惜的么?

小刀只是微笑,半天才对我说:还没开始离开呢!

我方才醒悟,原来是自己要走了。

我上了彩妆吗?将眉眼细细都描了,长袖当舞,一递一送,一回眸,一颦眉,这层层的戏装裹在身上,这浓浓的脂粉敷在脸上,你如何认得出是我前生欠你一吊铜钱!小刀,我要你冷眼含笑,将这一场为你上演的寂寂的戏,从头看到尾!

我不怕你看见我老朽的容颜,却怕看见你老去的龙钟!我说我立志名满天下,我又如何肯风光过你,不如让我做你身后影子里最卑微和最爱你的那一个!

小刀,小刀,下一次一定要记好了,我叫阿飞,那个最爱你的女子。在台上她曼声唱道:

所有一夜情人都在清晨忽然不见

贞洁和放荡,都是同样的脸

这个秋天我的戏演完了,如何听不到掌声,也见不到你的样子?为什么秋天会这么短,是上天安排好了要重来的,要我好好地真真地再爱一次?嗯,我不要了,如果还有来世,不要让我再见着你。我不要再生病。安排另一个美貌的男子给我,好让我也知道人世的艳遇,好让我也恣意纵情地醉一回欢情。

什么时候才能修得一回,让我与你玩木头公仔。不许动也不许笑。让我在你面前低了头,忍了笑,忍了一腔的爱意和眼泪,我一定不再动了,与你相守多一秒钟,直到你犯规。让我们变成木头做的公仔,放在岁月的橱窗里,不动也不笑,这样好不好?

我们现在来玩木头公仔。

木头公仔唔得动唔得笑。

2001年8月

注:木头公仔唔得动唔得笑是流传于粤方言区的小儿游戏。一般是两人以上,口中一起念叨“木头公仔唔得动唔得笑”,话音落下各自要做一个动作出来,然后再不能动,谁先动了,或者先笑的人,要被打手心受罚。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们还玩不玩这样的游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