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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小龙房间里的鱼(4)

我以为女歌手是一定要和她们的制作人上床的。潮湿的南方的天气总是使我们这样的女子过于谨慎,善于隐藏,而我们一旦连根拔起,苟且于北方的干燥和寒冷,就会变得面容模糊,声音尖涩。只有极其优秀的制作人才能明白女歌手身体里截然分开的两个人:一个是面容模糊的女学生,一个是声音尖涩的女主唱。歌手是要制作人成全的,她的名满天下是势不可挡的,因为她有隐秘而丰厚的潜质。她不再是不敢唱歌的小女孩,也不是谦卑恭顺的女学生,这一切都要依赖于一个技术高明并且独具慧眼的制作人。所有的一流录音设备,只不过是用来处理细节:加工、修饰、调整、增删。几千万的身家,只是为了成就一个卑微的无名女子。

想到这里,我和所有梦想变成公主的女孩一样,充满了天真的热忱。

开始时只是冷漠的,有节律的,沉稳的哼唱;而后,声音变亮,变得任性、无常。情绪的变化是重要的,一个不成熟的女孩子,一个不成熟的小妇人。交替,反复。突然,好像是什么打开了一样,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高,越来越亢奋,所有的乐器呼啸而来,鼓、失真吉他、贝斯、小提琴,和人声一起,用力地扭在一起,无常、乖戾、造作,充满脆弱的暴力。用尽全力,反复,尖叫,重复,没有节制……最后,所有声音突然消失,只剩下叹息,越来越低,越来越远。一切都已经结束。就像一个恶梦,突如其来,突然消失。

“其实它和灵魂一样美丽……”

我颓然跪下。

一切都已经结束,有人扶起我。

我想和你睡觉,他说。

为什么?

我第一次听你的歌就想要你了。你知道吗,你的声音过高,胜过摩擦塑料泡沫,同样胜过划过玻璃。但它们富有穿透力,同时具有冰冷和温暖的特质。是我发现了你,他们并不懂你。我一直想要你,你可以说我是一个流氓,但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我不由得微笑:谢谢你看得起我,但我是好女孩。

我们说好女孩一般指在床上,他说。

我经验无多。

我会教你,他粲然而笑。

我也笑了。我清楚自己,这个世上永远有太多长腿女孩。

我已有欲望,难以忍受。他说。

我亦喜欢你。

那为什么不和我睡觉?

较之于做爱,我更希望你对我怀着温情。

你有爱人吗?

有,在想象之中。

你是否和他做爱?

这是秘密,我永远记得他皮肤的温度。

为什么不和我睡觉?我已经……

因为……我想做一个忠诚的女人。

忠诚于谁?

这的确荒谬。我并不知道我要忠诚于谁。我喜欢你,同时我喜欢一切健康的男人。但我必须忠诚。

其实我们一直都在暗示对方。

也许是吧。

你已令我不能忍受。

你只是需要某个女人。你并非需要我。

哪里有女人?

在这条街的尽头,有一个体育馆,往里走一百米,有一个俱乐部,那里有很多女人。你可以去找她们。

我总是梦见海豚宾馆。

早晨醒来,突然意识到我可能永远失去那本《舞、舞、舞》。我可能从来没有拥有过它。我将在每个周一到周五的下午坐在昏暗的老图书馆里看死人的书和《舞、舞、舞》。周六、周日休息,一直到死去。

我端坐在图书馆的扶椅上,用红色的发卡别了头发。桃花复桃花,春天复春天,图书管理员仍然在角落里洗衣服。那个抄书女孩完成了她的选修课作业,再也没有出现。我听到外面隐隐约约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想站起来,但是我站不起来。我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渐渐感到自己通体透明,洁白无瑕。这使我感到无比惊恐。

六、其实你从没有看过我的身体

最后一次看小龙他们的演出,是在学校附近的一个酒吧。这个酒吧的第二层,是一个有很多脸色黯淡的女人的夜总会。

那天去了很多人,包括崔健。演出到了高潮时,乐队的五个人脱掉了身上的红色雨衣。

他们全裸。

他们疯了。

人们拥上去。

我知道我也应该上去的,去看他的身体。

我一直安静地坐在后面,和以前看他的演出一样,我从来都会异常安静。那是我深爱的最珍贵最温暖的身体,它在证明它的理想、激情和愤怒。它面对的从来都是激动的人群,而不是一个知命柔顺的普通女子。我忽然明白了,不管我如何去靠近,我们从来都不是同一种人。我也明白他永远不会爱我,他爱的是别的东西。

他经过我时我叫了他的名字,很轻。

后来我走出酒吧,喝了一点可乐,然后回家。

他们都说好女孩总会得到幸福。

会的,一定会的。我会在某个清晨,在另一个男人的身旁醒来。我会拿他的手,放在我的左边乳房上。我会说:宝贝。

夏天的午后,我曾经穿着我最美丽的裙子,找到小龙居住的偏郊的房子。我坐在他的屋子中间,端庄而悲伤地和他调情。

我举出了说服他和我做爱的理由:

你今年二十七岁;

你也许会活到六十七岁;

假如你两年换一次女友,那你还会有(67-27)÷2=20个女友。

如果你并不是那种很花心的人,那你一生中可能还会有五到六个女友。

所以说,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其实是很无所谓的。

另外,还有三个很充分的理由:

一、 我虽然不是很好看,但我也不难看;

二、 我虽然没有钱,但我也不穷;

三、 我没有性病。

小龙笑起来,就好像听到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一样。

我继续举出理由:

反正你暂时还没有女朋友,和我做爱,你会有什么损失呢?而且在不损己的情况下利人,何乐而不为呢?

我的皮肤还是很光滑,富有弹性,可是再过几年也许就会不行了。不能华年虚度啊。

我也许没有经验,但是连我都知道,这种经验是很容易学会的。

也许我应该向有经验的男人学习,但是你知道,我不能一个一个地去试验,因为那样不太卫生。

小龙不苟言笑,却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说,我不需要女朋友,我只需要性伴侣。

那不就更好了吗?我也不想对感情负责任,多累啊。

而他显然有些吃惊。

那么,他迟疑了一下,说,如果我现在和你做爱,然后我说,你走,不要再有任何来往,你愿意吗?

我说,愿意。

那么还等什么。他说。

于是小龙向我走来,要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我躲开了。

小龙笑了,他是成心的。

我低着头,说,今天我只是来说服你,而不是来和你做爱。

人和人之间是需要相互驯服的:一起做一些事情,度过一些时光,或者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说,然后,在分手的时候,才会觉得忧伤。在这个世界上,有几千几百万朵一模一样的玫瑰花,只有一朵驯服了小王子。他们住在同一个星球上。他为她浇水、罩玻璃罩、立屏风、杀毛毛虫。他留意她的无端抱怨、可笑的吹嘘和沉默。可是,我们常常不重视这种微小的事情。正如小王子的狐狸说的:这是一种常常被忽视的行为。

小龙:

在所有寄宿女孩子午睡的房间,我继续给你写信。夜晚真正来临时我已经重复写了很多遍。我一直在反复删改,努力去掉多余的句子和词汇。这是我唯一一封没有流泪的信。我练习了很多遍,才得以今天如此。

我已经不想唱歌。那天晚上我坐在门口一直等你来,抹上淡淡口红。你说过要来,我很早就醒了,你终于没有来,看我唱歌。那天晚上开始,我再也不想唱歌。我知道自己迟早会放弃的,可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我从来不肯开口唱歌,可是一旦开口,就那么大声,以至于母亲听见了,以为那是哭泣。很多个夜晚,我总是梦见自己拍打你的门窗,我说,请开开门。我看到那么多女孩子唱歌,而我希望从今以后,永缄其口。

有一个愿望我一直不肯说,我怕说出来就不再应验。我现在已经知道不能够实现了,于是终于可以说出来。我希望能够告诉你:如果可能,我希望自己从未开口唱歌,只是踏踏实实地对你好。我希望能够为你做一些事情:洗衣、做饭、购买纯棉的衣服;准备好治酒后头疼的药,偷偷替你喝下已经过量的酒,在你喝醉之后带你回家;我要亲自打扫房间,添置一把暖壶,这样你就不会去喝自来水;我要添置一些简朴的家具,还有盐、油,安装新的窗帘,铺上新的床单,我将种植不知名的花草,让生命充满你的房间;你排练演出而我将周旋于公司,做一个穿粉色套裙的整洁的白领。到了晚上我会在屋子里等待;在冬天我希望你和我一起走在有阳光的街上,双手插在灰色大衣里,不再感到寒冷。我衣着朴素,不露声色,每个人看见我们都会立刻明白,我们本应在一起,天意人心,不可阻拦。

我以为只要唱歌就好了,唱歌会替我实现所有奢侈的尘世愿望。可是事情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你看到我唱歌,你要来爱我了。不是这样的。也许我会成名。如果我有足够的才华、心机和坚忍的耐心,这些我都没有。我的歌是我最珍贵的隐私,它和这个城市的尘埃一样,是我的脸我的表情,是我对繁华物质的唯一所求。我看到有人在彻夜饮酒,纵情声色。他不是我。多么希望有人前来爱我,他带着一盒脂粉就来了,我要央他爱我,央他和我一起回家。离开城市,离开虚拟网络,回到南方小镇,夜风,河边的灯,冰糖绿豆,冰冻啤酒,我要他牵我的手,走过我作为少女的地方,我是血化为颜的女儿,接受命定的幸福。

希望这几年的固执和愚驽没有让你难堪,我依然会恳请你相信我是好女孩。如果可以说出最后一个愿望,我会希望所有的回忆都终止于四年前的那个清凉月夜。我多么希望那个在月光下起舞的女子就是我。我多么希望我能够涉过江水,前来替你绾起长的发。

幸福大街的唯一秘密是稍纵即逝的爱情,它本不是用来流芳百世。它只是活在很少人的心中,如同埋下唯一的种子。这个世上将会有无数女子前仆后继,死于心碎。但她们不再是我。“我曾爱你,是真爱。”如果这个秘密一定要为人所知,我希望是你,听到了它。

我至爱的小龙站起身,向我走来。

当他的手将要落在我的肩膀上时,我起身,离开了房间。

如果你看到一个女孩子拖着一把大吉他在京城的各个酒吧弹琴唱歌,她唱:我是鱼。

她一定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