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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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蝴蝶(1)

那些死去的女孩子们最后都变成了蝴蝶。

小鸟

小蝶把手直直地伸了出去,“你们看它怎么了?”

三个长发的乐手惊讶地看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子穿过长长的走廊向他们走来,长长的头发和宽大的衣衫垂下。她走到他们跟前,伸出了白嫩、修长的手,手心里蜷着一只小小的鸟儿。

他们仔细地查看了那只鸟,然后简洁地说:“它要死了,它中了汽枪。”

小蝶说:“它没有救了吗?”

“它的骨头断了,活不长了。”

“让它喝点汤好吗?”小蝶说。

一个乐手把喝剩的汤递过来。另一个人说:“那样它会更难受的。”

鸟儿开始抽搐着挣扎起来。

“它就要死了,在倒气儿呢。”

“你不如让它早点死,它这样难受着呢。”

“怎么样才能让它快点死去?”小蝶抬眼看那三个人。

“我做不到。”一个人低着头走开了。另一个不做声地也走了。

还剩下第三个人。小蝶看着他。

他看看鸟儿,再看看小蝶,“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这个,”那人沉吟了一下,“不好让你看见了。”

小蝶沉默了一下,“你保证它会死得很快吗?”

那个人点点头。

小蝶垂下浓浓的睫毛,脸色苍白。

“那你等我走开了再……”她退后几步,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跑起来,重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荡来荡去。她一直跑过第一个人,第二个人,她长长的头发和长长的衣服在拐角处飘了一下,消失了。

小蝶一直跑,一直跑,跑了很远。

她要跑到一个不受那种死亡气息伤害的地方。

小蝶明知鸟儿会死的。但她跑开了。

小蝶

如果有一天我成为一个写书的人我一定写小蝶。我感觉小蝶穿了蓝裙站在让人害风湿病的梅雨里让人淡淡地心疼。我不是很关心像小蝶这么一个没来由让人操心的女孩子,我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做。这个世上有很多人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小蝶总是看见他们在忙,对她说,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的。小蝶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是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她羡慕他们,她总想进入这个充满了可做的事情的世界,而她却始终站在这个世界之外,很荒谬很可笑地存在着。她不停地织一条白色的围巾,仿佛那是唯一的纽带让她与现实有所关联。她坐在那里,很安静地织着,手飞快地一上一下,脸色苍白,面无表情。织完之后她又一点一点地把围巾拆掉,重新开始,就这样周而复始,无休无止,把自己想象成童话中沉默的公主,悲伤地置身于一堆织物中间,一言不发。

我一直怀疑小蝶事实上并不存在,她应该是我想象中的一个人物。每当秋天来临时我便开始想写一个关于主人公小蝶的故事。她之所以叫小蝶是因为每到秋天叶子便落下,那些金黄的叶子在透明的空气里像蝴蝶一样飘下来。小蝶一遍一遍地说,这多么像蝴蝶啊。于是在她深夜来访的时候我便叫她小蝶了。“你知道吗?他们总以为我不会死。”小蝶说,她垂下眼,轻轻地笑起来。笑声落了一地,像被金属割碎的蝴蝶翅膀。这个世上没人相信小蝶存在并且会死去。

小蝶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读她的诗。她从来都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的写诗的人。“我的东西太肤浅了。”她是这么说的。有一次她给一个她很仰慕的诗人写信时就这么说过。在深夜,小蝶南方的声音里充满了柔媚和天真,一点点沙哑和一点点冰凉,那种丝丝入骨、让人疼惜的冰凉。

亲爱的 请葬我于每一个初雪的清晨

让我作为世间最为洁净的女儿

死于每一个初雪的清晨

亲爱的 请葬我于每一个初雪的清晨

让我作为世间最为自由的鬼魂

生于每一个初雪的清晨

亲爱的 请葬我于每一个初雪的清晨

让我作为世间最为天真的孩子

在自己小小的坟中静静长大

亲爱的 请在每年桃花开放的时候踏歌而来

让我作为世间最为美丽的情人

披着大红的盖头出嫁

我突然想起小蝶已经死去了。她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但确实如她渴望的那样死去了。我曾经幻想过她的复活,她像蝴蝶一样反反复复地死去又复活。然而我终于开始忘却她,忘却她那一张淡淡的南方女孩的脸。我以为她会复活,但真的是再也没有了。甚至不存在。我想起小蝶说过,这个世上没有人会相信她会爱并且会死去。

石头

石头是冰凉的,和夜一样冰凉。

圆明园是世上最美也是最荒凉的园子。Z和所有自称是圆明园的孩子的人都这么认为。

白天的园子是耻辱的,她忍受着喧闹、侵入和侮辱。一部分人收门票,大部分人轻佻地涌入园子,践踏每一块土地和石头。他们只是企图进入园子,而园子只是默默地忍受着伤害。

夜里园子里是没有人的。也许有鬼。传说中有屈死的美丽宫娥在水上飘过。然而鬼是不收门票的,所以我来了。我喝了点酒,就跟随着Z走过荷塘、拱桥、小径,走到那些被火遗留下来的残石堆里。那些美丽和神圣的断石,和夜一样迷人。

酒还在胃里,犹有余热。隔着薄薄的衣衫感到身体下的石头冰凉蚀骨。

Z企图让我温暖一些。Z用低沉的嗓子唱Nirvana的歌:“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没人关心我夜里在哪里游荡。Z在酒席上站起来,撞撞跌跌地跟着我,一直到园子里。他一直想让我暖一些,然而没有用,我一直都是冰凉的。

Z个子矮小,相貌平平,他是一个自由职业者,曾经学画,没考上美院,流落京城。他和那种一直沦落在底层的人一样,善良贫穷,无奈地忍受着重压,把艰辛当做一种体验。

那是一个冰凉而绝对安全的夜。我从来没有在夜里感到这样的宁静和安全。所有古代的石头都静默着,庄严地不发一语。我赫然发现,原来我已经一个人度过了那么多个如水的日子。

在那些日子里我只弹琴。

诗经

五年前我作为一个新生踏入北京一所着名的大学。我竟然不知北京的秋天已是这样寒凉,和南方一点也不一样。我怯怯地进入了一个陌生的秋天。

那些初到的日子仿佛总下着雨。我坐在门窗前,听到雨落下来的声音。一个和我一样是新生的女孩子从很高的楼上落下来,死去了。夜里我坐在屋里想象她像一只蝴蝶一样慢慢地从高处飘落,我感到空气里弥漫着微微的悲伤和寒冷,让我迷离恍惚起来,不知身在何处。

那时候覃总在楼下请传达室的阿姨大声地在传呼器里叫我的名字。覃是我们南方的孩子。“覃”也是我们南方的姓。我以为北方是没有这一个字的。在诗经里“覃”是缠绕的样子。像南方的藤,湿湿地生长并蔓延开来。

我们时常在一起,窗外阳光灿烂,我们坐在屋里,一起读《诗经》: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阳光慢慢地打在我们身上,而覃就真的握紧了我的手,像一个孩子一样天真与诚实,就好像他永远都不会放手似的。

啊,悲伤与欢乐,生与死。阳光和雨不过就隔着这么一个薄薄的秋天而已。

每年学校里都会有一个女孩子死去。她们像蝴蝶一样在秋天飘落,脸色苍白。每当我深夜归来,穿过黑而冷的走廊,所有的门都向我紧闭着,我便开始想起那些蝴蝶,听到她们无声的尖叫,说,去了呀,去了呀。

你不会死的,覃笑着说。他的笑既天真又残忍。风吹过来,他微微地眯上眼,脸上既疲倦又沧桑。我突然发现覃其实是一个很清秀的男孩。他尖尖的脸让我心疼。我伸手去抓他。覃,我叫他的名字。他听不到我叫他,我从来不肯叫他的名字。在很多年后我发现覃很有可能是我唯一爱过的男孩子。

那年冬天覃终于离开,他和他的女友——一个美丽且富有的北京女孩在一起。那年冬天很冷。我俯在黑暗里,感到自己飘了起来。我看见自己游荡在黑暗里,我以为我要死了。然而那年死的仍然是别的女孩儿。我活了下来。

我必然活着。因为人是不会因为别人而死,人只会为自己而死。

我原谅覃。我一直盼望着他回来握我的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覃后来死掉了。他去单位实习时骑车太快了,没注意有一辆大的东风卡车迎面冲过来。覃飞了起来,飞出很远,落在坚硬的马路上。那时我正在上海的南京路上,茫然地回头张望。我不知道覃会死去。我以为死的会是我。我在南方故乡的佛堂前跪下,为他求得一支消灾长命的签,上面有很多咒语,很多看不懂的咒语。

画像

我总是盼望着自己被车撞倒,这样可以很快地死去。我喜欢这个样子。小时候看过一篇日本短篇小说,一个女子过马路寄信被车撞死了,她的情人看着他的樱子“像一只蝴蝶一样轻轻飘起来,落在了地上”,而他们明天便要结婚了。从此蝴蝶就和死亡联系在一起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里,使我永不能忘怀。

“你给我画一幅像吧。”我恳求Z,“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被撞死了,这样我不会连一幅画像都没留下。”

Z于是就为我画像,用炭笔在白纸上涂涂抹抹。我几小时几小时地耐心地坐着,好像真的在完成死前的一桩心愿似的。最后他画完了,我看了一下,说:“怎么会这样不像?我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Z很惊讶地说:“你就是这个样子的,你难道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吗?”

其实Z根本没有为我画像。Z只画过罗丹情人的头像,画技平平,更多的时候是他向我解说一幅更加小的复制品:那是一种田园生活,所有的人和动物都善良平和,有着温暖的感觉。那个农夫抱着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怀孕了。

于是Z就像画中的人那样轻轻地从侧面抱住了我,并轻轻地为我解下所有的衣服。

Z在黑暗里叹了一口气说:“你难道不知道你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吗?”

我说我不知道,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好看。

小蝶以为自己已经把刀扔掉了。就在四月,路边到处都是一丛又一丛的迎春花。刀在阳光下划了一道美丽的银弧,尔后落到花丛中不见了。

小蝶每天打开衣服箱子就会发现里面有一把美丽的刀,闪着柔和而冰凉的光。

小蝶把刀藏在宽大的白衣下,无声无息地穿过黑黑的长廊。她耗费了所有的白天和黑夜精心构思着如何杀一个人。

阳光灿烂。一个女孩子躺在地上,胸口染红,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她不该把这告诉我,小蝶想。小蝶问:“你是长头发的吗?”那边说:“是的。你问这个干什么?”小蝶在电话这头很好笑地笑起来。她蹲下来,仔细地查看着伤口。伤口很深,很多红色的血畅快地涌出来,好像永远都不会流尽似的。

可惜没郑重地告诉她为什么她一定要去死。小蝶想,她把一只黄色的小蝴蝶放在血汩汩流出的地方。

小蝶微笑了。

她的笑异常的天真、恬美。

唱《刀》吧,这个乐队的主唱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