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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学尚涂鸦饾饤空摘句 功成喝彩旦夕自寻香(2)

进得戏院子里面,只见楼上楼下,满座全是人。看座儿的四狗子,在人丛中正和一个看客办交涉。那看客一定要坐在前面,四狗子却说实在没有。他一伸头看见富家驹,连忙走着迎上前来,说道:“富大爷,您怎么两天没来?您的位子,我都留着,可没有敢卖。”富家驹也没做声,只笑了一笑,到了第三排上,他和钱作楫,各在一个空位子上坐下了。四狗子拿了两把干净的茶壶,沏了两壶茶来,弯着腰笑嘻嘻的说道:“今天演新戏,为留这个位子,直惹了不少的麻烦。”富家驹知道他说这句话,是他表功的意味,就在身上拿出两块钱给他,说道:“钱三爷的也在这里给了。”四狗子弯着腰笑道:“今天要卖五毛六,您就给这几个?”富家驹皱着眉道:“你们有足没有足?”四狗子道:“好,得了。今天不和您争。昨天前天两个座儿,我真给您留着您就不算吗?”富家驹道:“这样麻烦!”说着把面前的茶壶移了一移,架起一只胳膊撑着下颏,表示不耐烦的样子。四狗子将身蹲了两蹲,算是请安,说道:“得了,算我多花您俩,还不成吗?”说完,走近一点,轻轻的说道:“晚香玉明天要照相,您知道不知道?”说着又请了一个安,说道:“您还在乎?给我几个罢。”富家驹被他吵不过,拿一张钞票,往地下一扔说道:“真是讨厌。”四狗子笑着捡起那张钞票,说道:“我谢谢您啦。”这个当儿,猛听见钱作楫喝了一声好。富家驹抬头一看,看见晚香玉古装打扮,唱二簧慢板,走了出台,刻不容缓,赶紧叫了一声好。晚香玉听到这句好,眼睛往人丛中一射,早就看见了富家驹。钱作楫在一边,看得清楚,口里先叫了一句好呀,接上又鼓了一阵巴掌。富家驹被晚香玉在台上瞟了一瞟,心里十分痛快,见钱作楫一阵鼓掌,知道他也看见了,笑着对钱作楫道:“又胡捣乱。”其实他嘴里这样说,心里正怕他不知道,故意再说一句,证明这事。后来晚香玉唱完,站在台口上,两人的视线相距更近。不知道晚香玉为着什么事快活,那袖子遮着脸喝茶,偷着和台上戏子笑。富家驹连忙取下眼镜,昂着头叫了两句好。晚香玉听着台底下无缘无故的叫了两句好,回转头来,眼睛瞟了一瞟。富家驹看见,立刻又叫了一声好。他到这个地方来看晚香玉的戏,前后差不多一个月,晚香玉这样注意他,从来是没有的事。这时他真比买彩票的人中了奖还要高兴,不住的目视钱作楫,脸带笑容。这一天晚上,富家驹总叫了一百声好以外,把嗓子都叫哑了。戏一完,钱作楫和他一路走出戏园子,轻轻的对他说道:“你的资格,已经够了。你不信,在这儿等她出来。”富家驹原不知什么捧角,全是钱作楫教的。起初在这里看戏,富家驹“好”都不好意思叫。钱作楫道:“你要是为听戏呢,坤伶戏有什么好听,用得着天天来吗?你要是为着认识晚香玉吧,你不叫好,她怎样知道?”富家驹先还不肯,只是鼓掌当叫好。后来到了上十天头上,一点儿影响没有,他才夹着大家叫好声中,轻轻叫了几回好。叫的时候,自己好像是很用力,其实叫了出去,总是不很大响。又过了两三天,才把这个好字,可以大声疾呼的叫出来。果然,那晚香玉的目光,有时似乎也往这边看,大概已经知道他是天天来的。又过了七八天,富家驹的脸皮老了,好是可以随便叫出来了。就是看戏的钱,也花在一百元开外。不知怎样,那个看座儿的四狗子,打听得了富家驹是个有钱的少爷。自这两天没来,他正抱怨着,走了一个好主顾。今天富家驹来了,所以他十分表示好感。四狗子欢迎,要拉住他。不料台上的晚香玉也是一样,富家驹真喜欢极了,恨不得这戏演到天亮。这时钱作楫叫他在门口等一会儿,正合他的意思,便对戏园子门口,在街沿的高坡子上站着。一会儿工夫,只见晚香玉穿着豆绿双丝葛长衫,戴着白草帽,男装出来。脸上的胭脂粉,还没有洗干净。后面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紧紧的跟着。富家驹面前,摆着一辆自用人力车,四盏水月电灯,点得雪亮,正是晚香玉坐的。晚香玉走到这里来上车子,对富家驹瞟了一眼,低头咬着嘴唇微笑。车子走了,一阵粉香,依然还在衣袂之间。接上那中年妇人,也走到这边高坡子上来雇车,因为富家驹望着她,索性笑着和富家驹点了一个头。富家驹赶紧还礼,接上也笑了一笑。那妇人说道:“您昨天好像没来。”富家驹道:“有点儿事情,不得空。”那妇人道:“您贵姓?”富家驹道:“我姓富。”那妇人笑了一笑,说道:“四狗子说的富大爷,就是您?刚才走的,就是我的姑娘。”富家驹这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说了一个“呵”字。心里想道:“她是晚香玉的母亲,可不知道怎样称呼。”晚香玉的母亲又笑了一笑,说声“明日会”,雇一辆车子,就走了。钱作楫拿着手上的小藤杖,敲了富家驹一下腿,说道:“傻瓜!刚才人家来将就着你,你不知道粘上去。”富家驹笑道:“我有些不好意思,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说。你怎样不替我说两句?”钱作楫道:“这桩事,我也是少于经验。而且她又不和我说话,我怎样插嘴?当时你要钉上她两句,她就会请你到她家里去玩玩了。”富家驹道:“可惜!可惜!”钱作楫道:“那有什么可惜!明日白天,咱们一块儿到她家里去就得了。”富家驹道:“不要乱来,仔细闯祸。”钱作楫道:“惹什么祸!你若不去,我一个人去。”富家驹道:“你明天几点钟去?”钱作楫道:“去早了呢,她没有起来;去迟了呢,恐怕她又出去了,最好是一两点钟去,不迟不早。”富家驹道:“很好,明天我们一块儿去。我们在哪里会?”钱作楫道:“我来邀你得了。”富家驹道:“不成,不成!我们那老二老三,都知道你是一位大逛家,你一去邀我,他们就要疑心。不如你在劝业场茶楼上等我,我下了课,不必回家,就和你一路去,你看如何?”钱作楫道:“既要吃鱼,又要怕腥,这是何苦。”富家驹道:“要不然,我宁可不去。”钱作楫见他态度坚决,只得答应。各人雇车回家。

到了次日早上,富家驹拿出一件纱马褂和一件印度绸长衫,用一张纸包好,和书包一块夹了,带到学校里去。到了学校里,把衣服叫斋夫收了。上了上午三堂课,也不回去吃饭,就在附近小饭馆子里吃了一些东西。然后又到理发店里刮了一个脸,这才拿了衣服出来,浑身上下一换。雇了一辆车子,一直到劝业场来。找到茶楼上,果然钱作楫在那里。便催着他会了茶账,一路走出来。钱作楫笑道:“我不去了。”富家驹道:“你这不是难人?到了这时,怎样不去?”钱作楫偏着头对他浑身上下一望,取下帽子,和他又一鞠躬。说道:“你扮成这样一个十足的小白脸,把我不要形容成了煤铺的掌柜,人家还睬我吗?我去做什么?”富家驹道:“随便刮一个脸,这也不算什么,你又何必说这个挖苦话?”钱作楫道:“这也就巧了,你早不刮脸,迟不刮脸,单单是今天上午刮脸。”富家驹笑道:“就算我成心刮脸,我在你面前认个错,这也可以吧?”钱作楫笑道:“这我真成了陪考的了。”富家驹笑道:“这无非逢场作戏,谁又是正角,谁又是陪考的?”说着,马上就叫了两辆车子,雇到草厂胡同。钱作楫道:“你怎样知道她的地点?看你不出,不做声的老实人,肚子里可有数呢。”富家驹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才这样难我吗?”说着,就坐上车去。钱作楫真怕他一个人去了,也就随着上车。到了草厂胡同,认明了门牌,两人下车,便去敲门。富家驹究竟不行,给车钱的时候,故意慢一点,让钱作楫上前敲门,敲门以后,里面走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穿一件旧的淡竹布长衫,梳一条大辫子。钱作楫认得,她是一个当跑龙套的。她对着两个人的情形看了一看,竟先问道:“你们是到田大妈家里去的吧?”钱作楫知道晚香玉姓田,这田大妈一定是晚香玉的母亲了。便说道:“是的,她娘儿俩都在家吗?你怎样知道我是到她家去的?”那孩子笑道:“谁不认得你,你天天坐在天乐园池子里第三排。”说着伸手一指富家驹道:“哟,今天还穿了一件马褂。”富家驹心里想道:“这女孩子也不算小,怎么说话这样粗野?怪不得人家说,唱戏的女孩子,是带有男性的。”那女孩子问了话,回转身,就喊道:“田大妈,你家来了客。”一语未了,晚香玉的母亲在屏风后,伸出一个头来,看见是富家驹,连忙笑着招手道:“请进来,请进来。”他二人走进去,田大妈一直就往北屋子引。一掀门帘子,只见晚香玉穿了一件水红对襟短褂子,蓬着一把辫子,覆发都披得脸上来。手上拿着一根白线,缚着一只蝈蝈儿,在藤榻上引小猫。看见人来,哟了一声,跑进左边房里去了。田大妈含着笑容,请他二人坐下,便去张罗茶水。富家驹看见晚香玉出来,浑身绮罗,满头珠翠,猜她家里虽然不是高堂大厦,一定也是陈设楚楚的好房子。这时一看,屋小如舟,伸手可以摸到屋檐。坐的屋子里,上面一张长画桌,摆着一个打了补钉的白花磁瓶,插着一根鸡毛帚,一架摆式的老钟,钟面上只有一根短针。此外还有一面小镜子,两只玻璃花瓶,都是尘土堆满了的。屋中间一张四方桌子,横三竖四,罗列一张藤榻,几张椅子上放着面板,擀面棍儿。又有两个磁盆子摆在地上,一盆子衣服,一盆子和了的白面。地下满处都是菜叶。房门两边,摆着一捆大蒜和一堆刀矛木盒唱戏用的东西。这屋里还有什么空地?满墙糊着的图画,是卖画人儿的摊子上买的。什么耗子聘闺女,五世同堂,怕媳妇儿,红一圈绿一圈。富家驹在家里就拟好一篇腹稿,题目是“寻香记”。打算把晚香玉家里一几一榻,都要铺张一下。这个样子,未免大为扫兴。好在晚香玉这时已出来了,穿了一件宝蓝色双丝葛的长衫,又加上一件漏明纱的小坎肩,马上就漂亮许多了。她出来一手掀着布门帘子,一手理着鬓发,先笑了一笑。然后笑着说道:“今天可不知道有客来,屋子里糟透了。”说毕,搭讪着向院子外头叫了一句:“妈呀!”田大妈答应着就拿了两个茶杯,一把茶壶来。田大妈一面倒茶,一面对钱作楫道:“您贵姓?”钱作楫等她一问,将姓名住址就全说了。晚香玉眼睛瞧着富家驹,笑了一笑,然后问道:“这位先生呢?”田大妈道:“富大爷你会不知道?”晚香玉笑道:“认是认得,可不知道他的姓呢。”这句话说完,大家一笑。富家驹想不出说什么话,却拨着衫袖看了看手表。钱作楫虽然脸比富家驹老些,究竟因为初次来,不好乱说,也是默然。半晌,田大妈对富家驹笑了一笑,说道:“您喝茶。”富家驹答应道:“喝茶。”晚香玉笑了一笑,对园子外面,花儿花儿的叫猫进来。钱作楫道:“这猫很好玩。就叫花儿吗?”晚香玉道:“可不是!”于是大家抓着猫这个题目,就大谈特谈。谈完了,大家又静默了一会。富家驹钱作楫又说了几句闲话,总是不能十分谈笑自如,看看院子外的日影子,只好告辞。晚香玉道:“有什么事吗?”富家驹道:“没什么事。”晚香玉道:“既然没有什么事,忙什么?就请多坐一会儿。”富家驹钱作楫原不一定要走,晚香玉既然挽留,就乐得多坐一会儿。所以两个人站起来了,又复坐下。前后约莫坐了一小时,话也就慢慢的多了。钱作楫偶然问了一句:“《贵妃醉酒》怎么好久不演了?”田大妈笑道:“不瞒您说,那几件行头都坏了,没有法子穿出去。”钱作楫对富家驹轻轻的说了一句:“你送她一套,好不好?”富家驹连忙说道:“可以,可以。不过我是外行,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做?”钱作楫笑道:“人家做好了,你会账还不会吗?”富家驹又道:“可以可以。”钱作楫对田大妈道:“听见了吗?”田大妈连忙站起来,对富家驹道:“大爷,谢谢您啦。”晚香玉也就笑了一笑,心里却不想有这样容易的事,偶然一竹杠,便敲上了。立时田大妈的笑容,加紧了几倍。晚香玉不时的用话引着富家驹,比初来的时候,就不同了。又坐了一个钟头,方才告辞而去。到了次日下午,又和钱作楫去了一回。及至第三日,他已经很熟了,再和钱作楫同去就有些不高兴。不过无缘无故一个人去,又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盘算了一会,便在绸缎店里,买了一件衣料,又配了些化妆品,便送到晚香玉家去。她母女二人自然道谢了一阵。坐下来说了几句话,田大妈去沏茶,趁这个空儿,晚香王对富家驹一笑。问道:“那钱少爷怎么没来?”富家驹道:“他不知道我要来,我打电话邀他,他不在家呢。”晚香玉又一笑道:“你来就你来得了,邀他干吗?”富家驹听了这话,说不出的心里好过。正想说一句话答应晚香玉时,田大妈已经进来了。空坐了一会,也只得告辞。

从此富家驹失魂落魄似的,总是惦记晚香玉。又怕去得勤了,田大妈要生疑心,只好隔一两天一回,有时也带一两个朋友去。可是去会晚香玉,总有田大妈在座,说几句无聊话而外,一点情意,也不能向晚香玉表示。本来想不去,一来有些情不自禁,虽无聊去坐一会,总要去一遭,心里才安慰。二来晚香玉眉梢眼角,情致缠绵,令人一望就能感受。偶然田大妈走开,晚香玉必定偷着说一两句体己话,或者故意,燃着烟卷,只抽一口,送了过去。或者倒一杯茶,笑着送到面前。这样一来,富家驹满心搔不着痒处,不知怎样好?总想设一个法子,把田大妈引开,和晚香玉说几句爱慕的话,却总想不出来,日子很快,转眼就是一星期了。这天又是星期日,可以玩个整天。所以星期六晚上,玩到一点多钟才回家睡觉。反正明天不用起早,尽管睡晚些不妨事的。不过这几天以来,每到饭后,杨杏园请他到后面闲谈,说些国文组织法。名为闲谈,其实不啻上课。杨杏园对于这里面的语助词,讲得最详细,富家骏富家骥都听得入神,以为很好。富家驹先即是唯唯否否的听着,心不在焉,到了星期五那天晚上,他耐不住,吃了晚饭就听戏去了。连星期六算起来,已有两晚没有听讲。早上偶然醒了,本要睡早觉的,只见床面前小茶几上,压着一张字条,伸手拿过来一看,上面写道:“叔叔昨晚来此,与杨先生长谈半夜而去,临行嘱兄回家一行。”富家驹认得是富家骏的字,吓了一跳。心想,我的行藏是瞒不了杨杏园的。他若把这事完全说了出来,那就糟糕,我何妨先探一探他的口气,若是他真有些不客气,我还是不回去的好。这样一想,就起来了。一问听差,知道小兄弟俩都出去了。洗了一把脸,慢慢踱到后院子里来。走到牵牛花架外,隔着篱笆,看见一个穿裙子的女子,露出半身,站在树下。他不用猜,就知道是杨杏园的好友李冬青,因为她已经来过三四次了。便退了两步,喊了一声杨先生,然后才慢慢走进去。只见满地下摆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瓦盆和两大堆菊花秧子。杨杏园穿着短衣服,蹲在树荫底下,在那里栽花,两只手叉着十个指头,粘满了的土。举起胳膊来,却用衫袖去揩头上的汗。他见富家驹进来,伸开两只手,笑着站了起来道:“来来来,你也来栽上两盆。”富家驹笑道:“杨先生还会艺菊,这倒是有趣的事。我哪里能来,一点儿也不懂。”杨杏园道:“我又何尝懂,也是试试呢!”富家驹见杨杏园态度和平常一样,料他昨晚没有说什么。他二人在那里,自己不要太煞风景,便抽身走了。